引子
一九九零年秋，晋北雁林县，青城山下。
江强带着几个弟兄刚开采出来两车煤，留一个人在矿井下检查没有遗漏的，其他人都出来吃饭了。“强哥，这片儿基本没什么东西了，过两天咱们去西边找找新货吧”。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找的地方很偏，回工厂得要小半天，他就招呼大家先歇歇，明早再上路。
到半夜，江强被一阵冷风冻醒了，其他人都还睡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静的太出奇了，连只黄鼠狼都没见到。
地面突然猛烈地颤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嗷呜的怒吼声，可能是狂风，也可能是什么别的野兽被惊动了。江强骂了一句，把其他人都叫醒，手忙脚乱的推着煤车往空旷的地方跑。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
大面积空的矿井塌了，山石都滚落下来，越塌越多，直到把低处的茅屋都掩埋了。然而茅屋里还有人。
有人带着哭腔大声问，强哥，怎么办啊？跑啊。各跑各的，越远越好。
“当年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了，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年纪大了，具体的记不太清。据说后来这个厂子关停了，老板拿了很大一笔钱去找县长，求他帮忙遮掩一下，加上当年这地方比现在还偏远得多，所以就没怎么传出去。之后没过多少日子，老县长也辞职走了，这么多年也没听人提起过他往哪去了。”
我听老村民讲完，久久震惊回不过神，杯中的茶已经凉透了，“那现在那里是什么情况？”
老村民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重新给两人沏上茶，又抿了一口才说：“之前一直荒废着，也很多年没人来挖煤了，前几年经济一直不景气，就又有人想卖煤赚钱，一个大老板突然来县里开办了新的煤厂，那片才改建成新小区，就是你住的那里。”
我实在觉得荒谬。
前几天领导给派了任务，让我到这片山区考察，说是看到什么就如实记录报告，过段时间这些材料会有大用。这个小区是单位提前租的房，因为离青城山最近，出入都方便，让我在这住十天，白天下乡私访。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离奇的渊源。
小区的确像是新建的，绿化很好，完全看不出来建在山区下，比很多城里的小区还漂亮，偏僻所以便宜，住户不少，评价也好，不少城里上班的年轻人和这里的挖煤工人都买了房。
楼里只有两间很老旧的电梯，运行起来会有滋滋卡顿的声响。据说是小区装修到最后，一个投资人跑路了，有几个单元的电梯没钱装，只能找来几台二手的收拾一下先装上，等有钱了再换新的。这是物业和我说的。前两天还觉得奇怪，但现在我猜是这人听说了这陈年旧事，日后不想掺和事儿，趁早走了。我猜的啊。
住的地方就在三楼，我想了想还是走楼梯上去了，这电梯看着飘忽，不太敢坐。一层的楼梯间左侧是一个类似于低矮的小房子的隔间，看起来是通往地下的，但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应该是储物的地方。小区背后就是铁轨，专供拉煤车走的，每天都有火车经过，车上冒着浓浓的黑烟，所以平时电梯不动的时候也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总觉得这两股声音有些相像，只住了两天就听错过好几次。
后面几天我按照计划去了山上不同的村子，装扮成游者的模样，背着背包，拿着登山杖，偶尔才能碰上几个村民，就和他们聊一会。
“小伙子，你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旅游啊？”
“对呀，我看这座山地图上画的这么大，肯定值得来看看。但是感觉现在村里没什么人了啊。”
“前几年政府说可以搬到市里去，有住房补贴，好多人都走了，但我没舍得，在这住惯了。”
很多处房屋的确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杂草丛生，房顶的土层已经有坍塌的迹象，向下凹陷。我叹息一声，告别村民，继续前进。
傍晚回到小区，看见单元门上贴着一张单子，说是六层住着一对中年夫妻，其中一个失踪了，让大家帮忙寻找。
我没想太多，就是来这出差几天，谁都不认识。
我刷开门走进楼梯间，感觉今天里面很冷，冻得我打了个寒颤。刚关上楼梯间的门，好像恍惚看到一扇门，由远及近，一点一点向我靠近了，耳边响起尖刺的、却是往常电梯和铁轨的声音，嗡嗡地运转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
我起初站着，然后蹲下，现在蜷缩在地上，不敢睁开眼睛。
过了漫长的大概一分钟，这种感觉终于全部消失了，温度也瞬时回暖。我定坐在地上，愣了很久的神。
日记簿：
9月17日
今天好恐怖，那声音太吓人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这两天故事听多了，是幻觉吧，差点以为自己犯什么天条了。
算了，不跟朋友说了，丢人。
9月21日
六层那对夫妇的邻居说，隔壁已经好几天没动静了，怀疑是太伤心，跟着自杀了。那男的是煤场的领队，他家还挺有钱的呢，没想到这么深情。好吧，真唏嘘啊。
还有两天就能回去了，今天天气不错，我想着去那家煤场里问问生产情况。
起初不让我进，说明了政治身份和来由后，门卫和他领导通了个电话。
过了好一会，领导出来亲自接我了，很符合对这类人的印象，是个很胖的，但头发染的很黑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跑的很着急，还在大喘气。他带着有些不自然的笑对我说，“同志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刚从工地里干活回来，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
“没事不打紧，本来没想打扰您工作的，我自己在厂区里随便走走看看就行了，这真是不好意思。”
“哎呀没事，跟我走吧，带你见识一下咱厂的厉害。”他摸了摸肚子，然后掏出手机给什么人发了个消息，带着我进去了。
一路都没什么值得记录的，厂里看着很朴素，只是看到不少人都推着拉煤车进进出出，那煤油亮亮的，看着就值个好价钱。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大喊，“王总，孙尧带着一车煤跑了！”
“闭嘴！没看见我带着人参观呢吗，打扰了人家的兴致算谁的？”
那人点点头，转身就要走。我觉得奇怪，就叫住了他，“等会，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人眼神飘忽，朝他老板看了好几次，老板出来打圆场说，“我们厂里的一点私事，待会我处理就好了。”
更奇怪了，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但我按耐住没有再问下去。那个人回去继续干活了。
老板接了个电话，听起来情绪很激动，但是用方言沟通的，口音显然不是晋北话，我听不太懂。挂了电话，让我自己先随便逛逛，他去处理点事情。
我顺着刚才那个人离开的路线往前走了好一段，发现有个岔路口，两边都很空旷，看不到什么人和建筑。我随便选了朝左走，走了很远一截，看见一个牌子写着“前方工地 闲人勿进”。又是一个分岔，我向右走，然后就在一个很深处的角落里看见这么一副场景。从外观来看，远远看不出这个煤场能有这么大。周边的树不少，我找了一棵粗的躲着。
十几个员工在一个偌大的库房前进进出出，把里面的煤炭往外运，还有一个人似乎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放哨。
依稀能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我说王总有点太敏感了吧，人家就来随便看看，哪能走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咱都搬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个人影。”
“我也觉得，而且人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就一个人，咱们几十号人还搞不定？”
……有古怪，我脑海里冒出很多种想法。我悄悄往前靠了靠，正好能看到库房里的东西。
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再靠近些。
是一整房的煤炭。
而藏这么深的，必然是不能让人发现的那部分东西。
据我所知，这种工厂的煤炭每年都要上交给国家生产用，最后自己剩下来的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只能是他隐瞒数量了。
我回到刚才和老板分开的位置等着，转着手中的怀表，思索一会该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回来了。
“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这会也中午了，您看您要吃个饭不，我已经让后厨做着好菜了。”
“不用了，我待会就走了，不过我刚才看见很多好东西啊。”
老板的笑僵了一下，“是吗，什么好东西？”
“你们的煤炭啊，收成真好，老板一年赚的不少吧。”
“是啊，员工都努力，每天抢着比谁挖的多，有奖金。”
“是吗？你们库里藏的远比标准多的多吧？”
老板连最后礼貌的笑意也没有了。
最后我背着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了，大概是脚下生风的那种，反正不稳当。
9月24日
背了五百万现金和几块上好的煤炭回来。
暂且不揭发煤厂的行径了。
还有两天就能回单位上班了，明天就不出去了，把这笔钱看好，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入夜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外面适时开始下雨，我渐渐恍惚了，大雨似乎还伴随着雷声。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听到怪兽的叫声和人类的呜咽声不断，一声比一声凄凉。我努力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我自梦中惊醒时，还是深夜，窗外已经不下雨了。万籁俱静。
我努力回忆有没有在哪里听到过这种怪兽的叫声，不是老虎，不是狼，更不是什么麒麟瑞兽。没听过，这是一种很新的，却很悲凉很厚重的巨兽的嚎叫。
我一整天都没出门，在家里醒了睡，睡了醒，不想动一步。我静静等待明天黎明的到来，然后坐最早的一班车回城。为了防止走的太早物业没人，我已经提前电话打好了招呼。
然而尽管夜晚我只短暂的睡了一会（因为白天睡太久了），还是做了个梦。真奇怪，怎么偏偏只有夜晚会入梦呢。
眼前是阴森的血色，白骨在洞中泛着寒光，时不时还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一个声音说，整个山脉都已经被挖空了，这条隧道坑坑洼洼，是人类挖掘后的痕迹，而贪婪的人类还在试图索取着我们的价值。我们祖祖辈辈兽龙长眠于这山下上万年，如今家园残摧，族人死伤无数，无处可依，只能蜷缩在这一片洞穴中。这是人类的惩罚，将会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我看见一只人形兽龙从头开始，一点点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咬死，然后吞噬。而旁边还有几个灰头土脸的壮汉昏迷着，等待命运的结果。
这场面太血腥，太震撼，以致我醒来的时候仍旧神志不清，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跑。
我拖着行李箱匆忙跑下楼，到一楼的楼梯间时，我看见旁边那个隔间的门开了。是一间很矮的电梯，大概只有正常的一半高，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我心中的恐慌感越发强烈了，而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竟就直直朝着电梯而去了。电梯门以比平常快三倍的速度关上了。空间逼仄，我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栗，泛起阵阵的恶心。我感觉自己要死了。电梯是向下的，怎么这么快。这是我昏迷前最后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是一条幽深的隧道，与他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他被一只兽龙拖走了，然后再也没了动静。
兽群似乎知道他们又成功复仇了一个人类，他们硕大的体型跳动着，以此劝诫地面上还鲜活的作俑者。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
一切终于重归平静，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这栋楼里又一个人失踪了，只会以为他回城里工作了。最多是有一个倒霉的人正好经过楼梯间，现在正在接受电梯声尖刺嗡鸣的洗礼。
而在之后的年岁里，这片土地还会有无数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
第三间电梯，通往青山下人类掘空的地方，只向下，往黄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