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乐
所有爱与欲的终极梦想都是时光倒流,电影是无限接近时光机的艺术表现形式,籍由光影重新构建起来的时空,我们可以俯瞰过往、安慰现实,因此怀旧题材的电影总能大行其道,我们总是看了又看,像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岁末,看了两场怀旧电影,一个是冯小刚的《芳华》,怀念的是自己的青春,一个是陈凯歌的《妖猫传》,怀念的是一个民族的青春,两部片子的男主角都是黄轩,两部片子都拍出了相当的水准,但相比而言,我更喜欢陈凯歌的《妖猫传》。
前段时间读木心,有一段话我特别喜欢,他说:“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态度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如兰,脉息终于微弱了。”
很认同他提到的“脉息”这个词,在我看来,冯小刚的《芳华》是一首充满了离愁别绪、感时伤怀的宋词,虽然细致清新,但是脉息微弱,格局小了,荷尔蒙都在电影里透支完了,反衬了当下的力不从心,我更喜欢他进行时态的贺岁片,有位影评家这样评论他:“冯小刚的好处,是他对时代精神(病)气质的敏锐。冯氏电影大都以一种缺乏道德担当的手法,抓住一个时代的道德症候。”深以为然,回忆是人一生最初的苍老,感觉冯小刚是在用《芳华》总结自己的前半生,调整姿势迎接即将到来的60岁。
看《妖猫传》的体验则非常酣畅淋漓,就像一首唐诗,而是还是安史之乱前的唐诗,气息壮,力道足,像一个少年确定地信仰着久远而浪漫的东西,上次给我这样观影体验的是《让子弹飞》,《妖猫传》让人不敢相信这是65岁的陈凯歌的作品。冯小刚要怀念自己的青春只需要从回忆里就地取材,而陈凯歌要想拍出民族的青春气象,就必须有与之相匹配的精神状态、想象力和掌控力,这么高难度的要求他居然做到了,之前有人说,陈凯歌再也拍不出能超越《霸王别姬》这样的电影了,如果不看《妖猫传》我也这样认为。
盘点最近几年看过他的电影,《无极》魔幻得不知所云,恰逢互联网的兴起,被胡戈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恶搞,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受到了网络的群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表现得气急败坏,我至今还记得和同学在充满劣质香烟的网吧里看《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的兴奋,那时他被认为“人近老年,气息微弱”,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似乎应该让位给胡戈们。
接着是他的《赵氏孤儿》,他既起用了黄晓明、范冰冰这样的颜值担当,也请来了葛优和王学圻这样的戏骨担当,试图为这部电影加上市场和内涵双保险,我但当时在电影院里看时,不到半个小时就睡着了,后来不甘心又在网上看了一遍,强忍着看完了,感觉他没有把《程婴救孤》这个在传统戏剧舞台上的悲剧用电影语言翻译好,没有找到观众理解的最大公约数,导致戏迷不认同,非戏迷看不懂。
《搜索》则让人感觉他对“馒头案”仍然心有余悸,没有从网络暴力的阴影中走出来。《梅兰芳》则拍得压抑,尤其是英文译名《终身为奴》让人颇感不舒服,以“纸枷锁”为喻来形容梅兰芳一生的处境,这太有失偏颇了,我不太相信一代京剧大师只是如履薄冰地过了一生,即便时代加于他了很多挫折和磨难,但是艺术一定给了他超越的信念和力量,可是在这部片子里我没看出梅兰芳在艺术上的神采。
拿《无极》证明陈凯歌已经老了为时尚早,但是接连几部片子的差强人意似乎可以坐实他“廉颇老矣”,可是就在几乎没人在乎他“尚能饭否”的时候,他向屏幕贡献出来了《妖猫传》,这部电影简直就是他的逆生长之作呀,既证明了自己宝刀不老的,又开拓了新的气象。
《妖猫传》最大的惊艳是它几乎拍出了我对唐朝的全部想象。纵览历朝历代,先秦还没完全走出蒙昧,秦汉又太刚劲,宋朝被强敌环伺,从一开始就被冠以“弱宋”之名,明朝的特务让人不寒而栗,东厂西厂锦衣卫到处都有,官员一不小心就被“剥皮实草点天灯”,清朝则是一片肃杀,短暂的“康乾盛世”像是整个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文字狱就按下不表了,近现代史上几乎所有的苦难都是这个朝代带来的。
而唐朝几乎没什么毛病,如果我有机会穿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在这个朝代,上学时我最喜欢的古文是王勃的《滕王阁序》,干净、舒朗,境界阔达,每每读到都会心情为之振奋,意气风发,但正如《滕王阁序》中的“序”字一样,这不过是大唐盛世的“序曲”。
唐朝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代呢?是长安城里的飞花,是明月楼头的笛声,是窗前梅花的疏影,是岸边踏歌的声音,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文治和武功并驾齐驱双双达到高峰,是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气魄,是长久的安定和富足之后的不设防,是大把时光在握的坦荡和从容,是不计成本地誓死捍卫爱与美,是酒至微醺时的物我两忘,是夏至未至时的杂树生花、百草丰茂。总之“这是一个民族处在少年期的时候,没有约束,没有挂碍。唐朝最好的就是天真。”
嗯,就是对唐朝爱得偏颇!
《妖猫传》里我最喜欢的是下面两个场景:
一个场景是黄轩扮演的白居易和日本来的和尚空海一前一后,快步疾走,边走边聊,白居易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意是:“我是个诗人,我们大唐到处都是诗人。我是两榜进士出身,但我不稀罕当现在这个六品小官,之所以还选择去当,那是因为我想近距离接触皇帝,完成我的创作。”这一组镜头,行云流水,没有断绝,把白居易雄姿英发的少年气刻画得淋漓尽致。
另一个场景是唐玄宗为了杨玉环被长安城里所有的百姓都看到,这个鹤发童心的皇帝居然让自己的爱妃站在一个巨高无比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天风呼来,她衣袖飘荡美得不可方物,那时刻她上可与苍天絮语,下可对话百姓,承天接地地带出了一个王朝的气象万千,仰头看的百姓不是团体操表演中的工具,他们都有表情,都有自己的喜乐,杨贵妃的美是他们达成的底线共识,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权贵们搜刮民脂民膏的怨恨。
这就是大唐盛世呀,一个诗人敢大张旗鼓地声称自己是诗人、所有人都是诗人的时代,一个认为创作比当官更重要的时代,一个对美有追求的时代,一个老百姓都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一个所有人身心得到极大释放的时代,这一定是个伟大的时代。
把大唐盛世推向最高峰的是极乐之宴,仙鹤、牡丹、美酒、祥云,美轮美奂的舞蹈,彻夜的笙歌,不灭的灯火,还有高力士替李白脱靴的情景剧助兴,留下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千古名句。
所有人都想在宴会上一睹杨贵妃的芳容,白龙、丹龙两个白鹤少年爱她,李白爱她,日本的阿部仲麻吕爱她,这种爱不是世俗的爱情,不是占有,不是肌肤相亲,不带丝毫淫邪,而是共处一个时空的悸动和战栗,是所有关于真善美的寄托,是画图难足、言不及义的美好期待,电影里有句点睛台词:“杨贵妃就是大唐的灵魂。”他们爱的是大唐的灵魂。
但极乐宴会上也有安禄山,这个肥头大耳的白眼狼,吃饱喝足后觊觎杨贵妃的美貌的神态非常让人恶心,他一出现就带着不详的气氛,对杨贵妃的占有最终带来了她的毁灭。安史之乱爆发,马嵬驿处杨贵妃似乎成了满弓弦上那把箭,必须牺牲她才能扭转战局,唐玄宗左右为难,最终选择了她这颗代价最小的棋子。
唐朝没有了杨贵妃,一下子就开始失魂落魄,像极了国花牡丹,由青春到衰亡就在一念之间,而后就是杜甫笔下的:“车辚辚,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乱世。
有人说陈凯歌在这部影片中又演绎了一个把美好撕碎给人看的悲剧,我不这么认为,关于杨贵妃的故事我们都耳熟能详,对她的最终结局,早就有心理预备。
陈凯歌对杨贵妃之死的追问是少年式的,他让白鹤少年不惜化作一只黑猫来探究她死的来龙去脉;他让她在死后保持永远不变的容颜,更不能遭受什么蛊毒;他让三十年后的白居易对她念念不忘,要为她写出最不朽的诗篇……人只有在少年时才会觉得爱与美胜于一切吧!
陈凯歌曾写过一本自传《少年凯歌》,只写到他的知青生活为止,此后的电影生涯未着一笔。他表示,目前也没有任何写回忆录的计划,“等我真的承认时间是线性的时候再说吧。”原来他早就留下了伏笔,《妖猫传》大抵可以写进回忆录了吧!
他还有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一个片段:时间并不一定是单向的/线性的/而很有可能是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水面/圆圈慢慢扩散/这是时间的涟漪/这些涟漪/没准什么时候/让自己还能找回年少时/那种感觉/那种心志/兜兜转转/不一定最后就走到了头也许转个圈就又回来了。
的确,那种感觉,那种心志终于回来了,《妖猫传》不是那种涂脂抹粉、头上插花、有所讨好的塑料少年感,而是从里到外都货真价实的那种少年感,力道十足,不取悦,不媚俗,只专注于讲好笃信的故事。
唐朝在时间上早就不复存在,但在精神上还没有消失,它只是不均匀地分布在人群中,每一个少年,不管他年龄多大,都是一个缩微的唐朝,就凭《妖猫传》陈凯歌可以跻身少年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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