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半枯半荣》续篇)
红尘滚滚,由不得我时时去关注一棵树的死活,直到数年后的盛夏,一个人重游兴福禅寺,怱然想起那棵百余岁的白玉兰了。
关于一座寺庙,本来也平常的紧,只缘于它建于齐梁,历了千余年岁月,沉淀了太多念想。相对于个人,比如伴了你十余年的一块玉石,你总是会对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倾注关乎生命的情感,何况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古刹,被关注的程度自然更甚于个人。
兴福禅寺位于虞山北麓幽谷,青嶂叠起,古木参天,飞泉石桥,气象雄古,颇擅林泉云壑之美。南齐年间,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为寺,初名大慈寺。相传唐贞观年间,有黑白二龙争斗,山崩石裂,冲逆成溪,遂成破龙涧,于古寺山门前曲折而下,山因传说名破山,故大慈寺更名为破山寺。
其后寺中大雄宝殿内长出奇石,左看若兴,右观如福,便改寺名兴福。齐梁古刹内主要古迹有唐尊胜石幢、兴福石、米碑亭、救虎阁、白莲池、君子泉、廉饮堂、四高僧墓等,绵延千年,虚虚实实,与幽谷山泉一样,隐秘着吸引无数瞻仰者。
真正让这座古刹出名的,是唐张继的一首《题破山寺后禅园》,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破龙涧山林之玄妙。
破山历史悠久远不止一座古刹,从五千多年前良渚文化的双龙环形玉佩,到商时父子名相巫咸巫贤,让国南下建勾吴古国的仲傭,春秋孔子南方唯一弟子、孔门十哲之一的言偃,小县城历代出的八位状元……在这些厚重的文化底蕴之外,白莲池边一棵百余岁的白玉兰树真的算不了什么。
在颜市这块土地上,三四百年的板栗、五百余年的枸杞、千余年的银杏……奇石古树不在话下,对白玉兰树的侧目,无非缘于上次对它伸出的援手,还有当时对佛法的些许感慨,以至在心底多少产生了些许执念。
其实对于古寺来说,有更多值得探究的奥妙,比如空心潭中没有尾壳的螺蛳,俗称无尻螺、浑身披绿毛的绿毛乌龟、唐五代宋四高僧“异代并成罗汉果,空谷时落曼陀花”的佳话、高僧彦偁拔矢救虎的传奇、米碑亭中唐诗宋书清刻的三绝……要说树,我更应该关注寺中唐代桂树的来世今生,我真没理由细究这棵只能算小弟弟的白玉兰。
佛说,大千世界众生平等,也包含一棵树,不论它年纪和尊卑。
我早已熟悉了古寺的每一个角落,进了山门直接拐入右侧的小门。门外有池,池中的千叶重萼白莲芳色异常,负有盛名。莲花与佛教有极大渊源,故池名白莲。池边几株青枫苍翠,新结的果实绿中绯红,生有两翅,翩然欲飞。
许多细节我没有细细表述,比如教我园艺的老教授和慧云大师商讨如何救一棵垂垂危矣的白玉兰树时,大师身后有位年轻的和尚,俊眉朗目,肤色白晰,神色间有些微的忧郁,明显还没能与俗世完全地断舍离,曾吸引了我放肆的目光。
白玉兰树主干只剩下小半张树皮,隐约表明它曾经的粗壮,只在树皮顶端又伸出几枝小树枝,却焕发出勃勃生机,真的是神奇的存在。
因了树下池中大群的锦鲤,慧云大师说了句随缘。偏我年轻气盛,私底下偷了教授的药,私自试着挽救一棵垂危的树。
我再次去探看究竟时是初秋时分,白莲池中成群锦鲤翩翩,池边有卖鱼食的,十元一小袋,有几位孩童在池边投喂,那些鱼一点也不怕人,拥挤重叠着争相抢食,引来一片欢声笑语。
池边石栏旁枫叶似霞,煞是好看,树荫下那株白玉兰斜斜倚靠在专门为它堆砌的石柱上,枝叶繁茂,和主干的半张树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半枯半荣也许也是佛法真谛。
我看到鱼和树都无恙,心中甚是有点小得意,偏巧偶遇身着浅灰僧衣的俊朗小和尚,刻意和他搭讪,说,这红枫真好看。
和尚低眉垂目,单掌合十,微躬了下上身,说,施主,这是青枫,学名鸡爪槭,和红枫是两个品种。和尚的声音轻而纯净,末了又添了一句,不过施主叫它红枫也无妨,它是枫树,叶子一样会红,大千世界,同宗同源,没必要分得清楚明白。
年轻和尚这么能说大出了我所料,又因我说错了树名,一时之间脸上发热,偏我生性讷言,愣了片刻,讪讪应道,啊?!还有这讲究啊?谢谢大师。
和尚微笑回应,施主不用客气。再次微躬上身,然后不慌不忙地弯入斑驳的圆形月门,让我一个人在池边凌乱。
一晃经年,青枫果实玉雕般在枝尖轻摇,我莫名地想起月门中青灰僧衣的背影,还有暗夜寺门外马路上手持佛珠的和尚,我一直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却不敢确定,要说共同点,许都受了佛法点化吧?
白莲池边很冷清,没了嬉戏锦鲤的游客,池中几乎看不到游鱼。
青枫下,石栏和乱石堆砌的石柱间,搁着完整的树干,应该是用水泥砌就、外表仿成树木颜色形状,石柱上横着一根干瘦的枯枝。
我心中一紧,赶忙走近石栏,石栏边,只余下一块2019年立的古树名木标牌,上面写着树名白玉兰,树龄115年,一棵树,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我怅然若失,看那枯枝,估计这树刚死不久,在今年的春天,终于没萌出新芽来。
要是我再早来一年半载……我怱然又陷入了执念的怪圈。
寺中各种古树浓郁,或参天或横陈,依然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旧韵,偏我,因了一棵树的自然而化失了神。
悠闲的行程乱了些方寸,我略显匆忙地参拜了寺中许多佛像,移步至石船舫时,惊喜地发现舫前池中大群的锦鲤,比白莲池中的那批壮观了许多,绿荫碧水间,格外地艳丽醒目。
两位少女在木栏边喂鱼食,绵鲤聚集重叠,手握鱼食伸入水中,被鱼群吮吸的吧唧有声,引来少女的尖声大叫和欢笑,中和了古寺的庄严枯寂。
这群鱼,会不会就是白莲池的那一批?是慧云大师为了救白玉兰树、特意将池中的鱼另择栖息之地?然后有没有再次请教援施药?会不会因为重复施药造成了古树的死亡?那我趁着夜色偷偷的施为就是刻意地颠倒了因果?
我是不是应该找慧云大师问一下?找那位年轻和尚也行,在我没来的这几年这棵树到底经历了什么?后来的花还盛开过几回?
盛夏的阳光炽烈,一些汗水汩然而出,湿了我衣衫;蝉声连绵,穿透林荫空气冲击着我耳膜。蝉,我突然惊觉,蝉与禅,同音不同字,如同红枫青枫,一样离我忽远怱近。
一棵白玉兰的生死,纯粹是佛法,非我所能左右。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空落落地走出寺门。一位清瘦的老妇人挽着用花布盖着的竹篮轻声念,玉兰花,阿要玉兰花?
从不采花的我鬼使神差地走近她,看她掀开花布,捏起两朵含苞的浅黄小花。
我把玉兰花别在胸前,有花香隐约,在鼻翼间若有若无地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