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奇谋
平安城内百姓摩肩擦踵商铺林立,南来北往的商贾虽然风闻赵齐战事将近却并不显得担心,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利市来的更重要。
平安素有商都之誉,从密林海外或者西大荒来的一趟行商所得利率常十倍于他邦。
商旅以开放务实为正道,商都以启发民智为正道。
目下城内有言王叔田苏青通赵的谚谣四起,官府照例是不会主动弹压的,一时间上自国学监下至某条街某个昏暗的小酒肆,人人交头接耳,纷纷以第一时间把最生动最刺激的小道消息传播出去为荣。
他们通常是这样开头的:“大将军府的西厢门的东门的门房是在下的表哥的大姨子的奶妈的远房幺侄子,他在某年月日看到一个赵国装扮的人进入大将军的书房……”,这个人在老齐国人的嘴中是不断变化的,有时候是黑衣人,有时候是老头子,有时候“在下的表哥的大姨子的奶妈的远房幺侄子”还听出他说话嗓音特别尖锐。
“……应该是个太监”,这个以嚼舌根见长的先知兼占卜者最后很有把握的下了结论。
“灭齐破盛,何其谬也”,张鄂坐在名贵的貂皮垫子上,对眼前所见耳边所闻感慨万分;平心而论,太宰大人是满意自己治齐二十余年的功绩的。
老齐风雨四百年,从一个地方城邦开始,一刀一枪挣出个三千里江山,期间重重危机步步艰辛一直山立不倒。虽有镇东军幕府抄送的前敌军报,张鄂潜意识里宁可相信这又是赵国一心台施放的迷雾,灭齐是假,破盛是真。
月来平安城传唱的童谣言镇东军谋逆,国君尚未追查,一干新锐大臣便急哄哄争相上疏指斥此乃赵国离间之计,大大的有违臣道。
田苏青远在三川尚能这般影响朝政,他日回师平安,轻取老齐江山只是弹指间事。
对于张鄂而言,关键的不是田苏青有没有反,而是田苏青能不能反。
青铜棹车戛然停在兴齐宫厚重的大门前。
“禀大人,赵使申不耕求见”
“不见,晓喻赵使,有事上朝堂说去”
“赵使申不耕代吾皇问田大将军安”,车厢外已经传来了响亮的赵地口音。
兴齐宫大殿,申不耕为刚才的鲁莽行径再三向齐王和张鄂致歉。
“尊使所为何事?”年轻的齐王显然没有料到赵国会遣专使赴齐。
“禀齐王,卑使受皇命为弥补赵齐二国友邦之情而来”
“敢问尊使,鄂闻赵欲灭齐,齐无愧于赵,无罪加诛,友邦之情就是这般?”张鄂出列质问来使。
申不耕恭恭敬敬对着戟指目张的太宰大人一揖到底,本就矮硕的身材由于用力过度头颅几乎着地,大殿两侧侍立的臣工们一片笑话。
“灭齐乃是误会,年初传言田大将军反也属误传,吾皇金口明言,田大将军一日在,赵齐一日无事”
应该说这个貌不惊人的使节和说客并未辱没自己的使命,赵齐二国的百年友谊又一次在兴齐宫被高声颂扬。
是日,齐王田映、太宰张鄂会同诸主政大臣设下国宴款待赵使申不耕,宾主尽欢。
“老齐灭,镇东起;平安败,三川代”
自申不耕使齐后,平安的聋子和瞎子都知道赵皇遣使专为澄清田大将军冤屈事,来使急迫的甚至落下了指张为田的笑柄。
“白鹭之役后,南国之危解,北赵之患生。镇东移师守于试箭原,设河内、河外大营,与浮云关互成掎角之势,北控青衣渡,南依三川郡。田镇东长于谋军之名可见一斑。
试无泯王、张鄂掣肘,则齐破赵亦未可知。”
——《海山志·田镇东列传》
英雄传说
太玄历98年三月二十二,破军掠日。
破军,煞星也,主军攻杀伐事。
三月卅,赵国以赵瑁领虎威将军,二十万余虎威卫向南郡榆次集结,驻军卷席旷野,曹束之征发榆次、梓潼民力修广济仓,备渡河船具,攻齐之势日成。
“诏下:晋王叔田苏青一等侯爵,赐琥珀照玉狮子一对,蓝山玉绸十匹,赤金一千两;镇东军将士于国有大功,眷属有地不足十亩者,减国赋五成。”
年后,朝堂一改对镇东军的漠视态度,恩诏频下达一月有四。
礼毕,诸般赏赐及宣诏使从人自有幕府司马打理,田苏青于青衣渡风舞楼为宣诏使洗尘,大将军上月新纳的妾室姬氏亲自把盏。
酒过初巡。
“敢问先生,朝堂可安?”
“朝堂或危或安,王叔眼中心中黑白分明,何须虚某多言”
二人相对默然,既而击掌欢笑如痴。
……
“王上遣先生四次劳军,本侯代三军将士谢过”,烈酒入喉,田苏青振衣而起,隐隐有猛虎之势。“先生勿须隐瞒,朝堂可是疑我?”
整个大齐朝廷,现在通敌嫌疑最大的就是眼前人物,奈何齐国三千里江山却又不得不倚重于这位王室英才扶罗名将,虚无容觉得这简直是中洲最荒唐的笑话。
“王叔慎言,王叔国之栋梁肩负重责,王上和张大人纵然有疑,上书直陈辨明即是,其时虚某自然会尽忠言,助王叔脱困”
“老齐灭,镇东兴……,王上但能明白半点事理,何须本侯自辩;张鄂若有半分谋国之心,何须本侯自辩”,田苏青凭栏而立极目苍苍天荒河。
河面上老齐水军操演军阵完毕,收兵的金鼓声缭绕在云间雾气里久久不能消散。
“王叔尽管以军务为重,朝堂上虚某一力为王叔周旋,一旦破赵谣言即可清除干净”,此时,这个南国降将刑余之人脸上习惯的谄媚笑容已经尽数敛去,眉宇间英姿勃发,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田苏青。
姬氏恍惚觉得这也是个有担当的铁骨男儿,浑然不似外间传言只会阿谀奉承那般不堪。
远处水军军营里刁斗鸣响,华灯初上,风舞楼二个人的酒宴仍未停歇,姬氏使唤亲卫们业已添换了第三道酒菜。
谣言之事既已说开,宾主之间的谈话也随意了许多,从朝堂到江湖,从平安到三川,从白鹭之战到赵齐对峙;加之美人在侧,曾经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之间的差距一下子缩短了很多。
“虚某斗胆,敢问赵若伐齐,我军胜算几成?”
“有先生替老夫揽住后腰,镇东军对赵胜负之数当在五五之间”
“如何如何,才有五成,王叔莫戏狎虚某”
“先生久居枢要,当知赵强齐弱,虽有天荒天堑,终非人力可及……”,田苏青呷一口酒,探首相问,“年前辛大人使赵,虚先生可有耳闻?”
“虚某亦有耳闻,辛大人返齐即入王叔幕府,次日赴荆右继任……,战事如何与辛大人有涉?”
虚无容直陈明了此事,助田苏青坐实了国君早已窥视提防镇东军的实情。
“辛大人名士才子,当日在中军大帐告谓本侯,赵熙锐意进取,赵国朝野风气开明,上自王室亲贵下至升斗小民皆有开疆拓土之意……”
田苏青诉说当日的情形,那个瘸腿年轻人的形象愈描愈清晰,最后简直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
“若有缘本侯可代为引荐,辛大人和先生年岁相仿,必成刎颈之交”
“其实虚某早就见过辛大人”
“如何见面?”,田苏青一惊,着紧了问。
“王叔何其健忘也,白鹭之战毕,虚某和辛大人在王叔大军护卫下共赴平安……,所不同者,辛大人为王叔座上宾,虚某为王叔阶下囚耳”
颇具感染力的笑声乘着晚风起伏荡漾在天荒河上。
靠临青衣渡的小镇,歌女在客人们的催促下轻抚琴瑟。
风舞楼,一个曼妙的身影跟着韵律起舞。
——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王侯将军读书郎。
“初,辛护使赵返,入幕,具言赵之虚实,谓赵齐之战难免,请田镇东早筹粮草训练军士,以备不急之需也。镇东善,复以国势艰难询之;辛护目视镇东良久,对曰,兵谏。田镇东颇不为然,腹以辛护因白鹭事记恨朝廷,欲行借刀杀人计,虽相交如故,然有轻视之意。”
“后,沈璩密令一心台构陷镇东,及申不耕使齐,名为澄清实则离间彼国君臣。”
“田镇东屯兵试箭原以来,念及当日辛护之虑,遂招募流民广结草莽;镇东军日强,朝堂猜忌之心日重,乃有虚无容月内四探镇东事。每思及此,镇东以辛护兵谏之议为是,颇悔之,然身负王叔一等侯尊号,不欲与平安白刃相对耳。至泯王携张鄂发难,镇东亡于敌手,国人皆谓张氏奸党之罪也。”
“彼时,齐地君昏臣暗,忠义不容于内,良将放逐于外者比比皆是,田齐十五世而亡,非天数,实人祸耳。”
——《海山志·田镇东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