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尸者

生为久别离,死为长不归。

明灯三千

01 离归

当一丝天光就要拂过扶桑之杪时,山水的轮廓开始清晰,我必须在这静谧无人烟的山谷中安顿下来。

山谷中只有一家客栈,名叫离归,门楹上贴着一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诚然,这是一所为死者建造的客栈,确切地说,是为引尸者而造。其店遍布天下,无论是繁华之地,或是荒芜之处,且只在夜里待客,白日里是不得见的。

引尸者,世人多称之为赶尸人,是为那些客死异乡,尸骨曝露在天地之间,灵魂飘荡在天地之间的死者指引回家的路。无论是谁,心中总有牵挂的地方,引尸者称之为“家”。

我,是一个引尸者。

离归客栈没有具体的位置,平常人根本看不见,而引尸者只需要面朝东方,闭眼对着空气敲三下,待一阵阴极之风席卷而来的时候,便可随风去往。

风止之时,人定,离归现。

然而此时所见也仅仅只是一个门而已,四周虚无,却能看见山谷水色。在门后等我的是守门人,他没有名字,也极少说话,脸色异常苍白,双眼空洞无神,是一具空有皮囊的死人。

“你来了?”守门人的嘴巴不曾动,而我却能听见他那虚无缥缈的声音。

“嗯。”我问,“他来了吗?”

守门人点点头,手中忽然多了一盏灯笼,为我引路。走过一座石桥,桥下水清澈却不见底,空气中偶有血腥;而后穿过一片迷雾林,雾中常有灵魂飘荡;借着又走过幽暗阴森的幽冥之途,直到前方有些微光,这才来到真正的离归客栈。

客栈外的空中飘着无数琉璃灯,内亦是烛火通明。这里远比方才热闹许多,但这热闹并不是喧嚣,只是仅仅说明人多而已。

“他就在那里。”守门人指了指客栈的最高处,随即隐去。

离归客栈共九层,平时都只亮着八层,如今这第九层竟然也亮了起来。

“出来了!”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语中满是激动与期待。我朝众人的眼光望去,只见一个人从客栈里走出来,黑衣白袍,白发随意披散着,周身一股冷傲之气。

他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的人目光,引尸者们满是雀跃,亦自觉为他让路。

“都做事去吧!”他冷冷地命令着。

所有人霎时敬畏地散去。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下,眉眼处原本的冷淡此刻已然是笑意。

“你来了。”他说,“晚了些。”

“嗯。”我点点头,往客栈里走。

他叫夜玄,是离归楼的主人,是所有引尸者的统领者,高贵而神秘。他跟我并排走着,身边经过的引尸者总是有意无意的投来一些目光,带着几分疑惑。

“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啊。”我说。

“那是看你吗?!”夜玄鄙夷一笑,“本公子亲迎,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夜玄是这里的主人,身份自然尊贵一些。我若不是救过他,与他有几分交情,只怕也没有这份荣耀与他并肩。况且他向来神踪不定,今能见到传说中的人物,大家自然都要一睹尊容。

“我倒是宁愿没有这个福气。”我不屑地说。

“你……”夜玄冷哼一声。

“那是以前,”我连忙安抚,“今日却不同。”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在九楼的房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

“怎么?”夜玄在椅子坐下,将额前的一缕发潇洒地甩到肩后,看着我嫌弃道,“终于知道本公子的魅力了?”

都说掌管引尸者的夜大人,高傲不易亲近,可我在机缘巧合下与他相识之后,发觉此人哪有那么冷漠,只是习惯地保持淡漠才能不被干扰。真的夜玄随性洒脱,是个有趣的人。当然,偶尔也很啰嗦,自负。

我白了他一眼,走到窗边,将离归之景一览无遗。窗外灯火明明灭灭,似星光点点。我忽然想起了她,心不自觉地疼了起来。此时的她,应该对镜梳妆。我恍然纤瘦干瘪的手指拿着木梳,梳弄着白发。她动作轻柔,嘴角带笑,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又落了泪。

“你怎么了?”夜玄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不可思议道,“你竟然哭了!”

“哦,没事。”我连忙拭去眼泪,心中仍有几分绞痛。

“你若有事,不妨直说。”夜玄关切道。

“嗯。”我从袖中取出护骨瓶问道,“我想带一个人回家。”

这护骨瓶本是引尸者常备之物,里面可装下九具白骨,而我这瓶却不同寻常,只因其瓶身刻着这世间极为罕见的一种花——寒鸦春雪。我曾遍寻不得,当年夜玄把它交予我时,便说可凭此找到他。

“什么?”夜玄依靠在窗沿上,双手抱胸,满是疑惑,“我不明白。”

“他不再我的管辖之内。”我道,“你是主宰,当知道规矩。”

引尸者各有地盘,绝不越界。

“规矩是我定的,我想改就改。”夜玄说得云淡风轻,转而好奇问道,“不过,是谁值得你如此?”

我低头,踟蹰不决地着走到桌边,一只手紧紧抓着桌角,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的模样来。许是夜玄察觉到我的反常,没有如往常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我迟早会说。

犹豫许久,我才吐出两个字:“苏南。”

02 久别离

我想带的人,叫苏南。而我为的人,是沈嫣。

二十五年前,边关动乱,烽火狼烟,多少将士血染黄沙。引尸人奉命带那些尸骨回家,我是其中一个。

我的目的地是江城。

我从边关引尸来到江城,需要渡江。江城寂静无声,当我撑船靠近渡头时,却仍有灯火,那里有人在等候。

他们是在等我,确切地说是在等尸骨。他们中有老者,也有年轻人,有男有女,神色悲戚。

我将尸骨交还给他们,他们一面答谢,一面落泪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

“姑娘,你在等谁?”我好奇地问。

“法师,可还有人没有带回来?”女子急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

“那苏南呢?法师可曾遗漏了?”

“不会的!”我断然道。引尸者丢失尸骨是大忌,更是奇耻大辱,轻者除去引尸之责,重者死后不得轮回。

我那时虽是紫衣,却未曾出错,且有名簿在身,又怎会犯那大错。可又见她模样可怜,我又仔细查看了名簿,上面的确没有苏南的名字。

她不信,从我手中夺过名簿,仔细翻阅。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名字,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微光,顿时泛了泪,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姑娘,也许他还活着……”我连忙安慰。

“那也早该回来了……”女子哽咽道,语中绝望,“我打听过了,他已战死。”

是啊,战事终了,军队已经班师回朝。离人未归,怕是回不来了。

“也许,是在其他的法师的名簿之上,不过……”

“当真?!”

女子打断我,眼中闪烁着希望,我于心不忍说出后面的话,只是点点头。

“恳请法师为我带一句话。”女子忽然跪下来,恳求道。

“什么话?”我连忙扶起她。

“他虽是个小兵,但我仍以他为傲。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好。”我应道。

女子闻言,几番感激之后方才离去。

“你且等一等,”我追上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这是引路的沉香,你回去点上。”

“多谢法师。”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风一直刮,有落叶零落入江,不知要去往何处。

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还是不对,给她的希望不过是拖延了失望。

也许是那人忘了回家的路?也许被人遗忘在了某处?

离开江城之后,我也曾打听过苏南,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那时我只是个小引尸人,没有人在意我说话,也没有人将我的请求放在心上。

我以为只要日子久些,也许三五年之后,她便会释然。慢慢地,我也忘了。

直到五天前,我引尸经过江城,在渡船上在看到渡头上仍亮着灯,心中疑惑这江城近来并无不归人,怎的还有人等,便划船过去看看。

船缓缓靠近渡头,我却没有看见渡头上有人守候。不知是谁,点了几盏灯笼挂在路边,有纸罩着。待我停船靠岸,才知这灯每隔十来步便有几盏,似乎是在引路。

江边有风,烛火摇摇曳曳,地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增添了几分孤寂。

我闻到一阵沉香,继而想起那个女子来,心中诧异之余还有些愧疚。为证实心中猜想,我随着灯一路走进一巷道,尽头有一户人家还未熄灯。

这夜色正浓,万物俱寂之时,这家灯火让我这个孑然一身的赶路人有几分温暖。

屋前的杨柳已是枯枝,上面挂着的灯忽然熄了一盏,我正欲上前,门吱吖一生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媪,满头银发,步履蹒跚。

老媪摸索着点了灯,又剪了其他几盏灯的烛火,准备回屋时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便巷道望了一眼,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她没有看见在光影暗处的我,而我却看清了她的样子。岁月留下了皱纹,皮肤变得干瘪,眼神也不再清澈,唯一还和当年那位姑娘一样的,是那颗执着的心。

三十年了,她已经等了三十年了,从青丝到白发,春夏又秋冬。

那一夜,我不敢出现,只是坐在她的门外望着杨柳发呆,直到天快亮才离开。

“所以,你想让我找到苏南的下落?”夜玄一语道破。

“是,”我点头应道,“我后来又查过,苏南的确在那场战役中死去,可我术法不精未能找出其下落。”

“三十年前的事了,也难为你记得。”夜玄指了指我,“不过不是你术法不精。三十年前没有人帮你,三十年后他们也还是不愿帮你。”

“为什么?”我问。

“以前你是紫衣,现在你是黄衣。以前的你太弱小,而现在的你愈渐强大。”

“所以呢?”我不明所以。

引尸者的位阶依照七彩排序,紫衣最低,红衣最高,更高的是白衣,而后黑衣。这位阶与我找人有何关系?

“哈哈,”夜玄忽然摇头笑了两声,走到我近前来,是指戳了戳我的额头,“你呀!”

“我愿意和你亲近,就是你这蠢性子。所以我知道苏南的下落。”不等我开口,他又说。

“在哪里?”我忙站起来问。

“迷失之境。”

迷失之境,传说在阴阳两界之处,一旦进入,人畜无归,鸟兽无返。我曾去过那里,而那里是一片荒野,只有一棵神树扶桑,其大二千余围,高二千丈,其叶如桑。我停留许久,也未曾找到迷失之境。

“可我去过那里,只看到了扶桑,未见迷失之境。”我疑惑道。

“那你可曾靠近扶桑?”夜玄邪魅一笑,语中戏谑。

我摇头,有些气恼:“太阳从那里升起,我怎敢靠近?”还未等走近,只怕我已经灰飞烟灭。

“可迷失之境便在扶桑之中。”夜玄淡然道。

“什么!”我顿感绝望,“若是如此,那苏南便再也回不来了。”

“唉,”夜玄长叹一声,又要戳我额头,被我躲开,他无所谓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是那轻易绝望之人,这次怎么这般容易放弃?”

“可扶桑是神树,我等凡人……”

“打住,”夜玄打断我,连连摇头,“不对,我可不是属于你等,我可不是凡人!”

“是吗?”我恍然,又燃起希望,“那你可有法子?”

“当然。”夜玄说得自信,“两日,两日之后必将带苏南来见你。”

03 长不归

我从来不知道夜玄到底是什么人,也不介意他有所隐瞒,只要认识的现在的夜玄就好。我以救命之恩换得夜玄从迷失之境里带出苏南,那其中何其艰险我无从得知。

两日后,当夜玄带着一个年轻人出现的时候,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一身黑衣,看起又神秘几分,而那年轻人眉目俊朗,面容清秀,倒不像是已死去多年的人。

“你没事吧?”我问夜玄。

“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夜玄一如往常玩笑。他朝身边的人点点头,年轻人便自觉走到我身旁。

“你是苏南?”我问。

“是。”

“既然人已带来,我便回去了。这两日可把我累坏了。”夜玄故作轻松地说着。

“也好。你……”

我话还未说完,夜玄便隐身不见。而后,又传音与我,告诉我他在迷失之境找到了苏南的尸身,苏南虽然迷失之境,却也有扶桑神树的灵气得以凝骨,尸身不化。

然而苏南终究是凡人,身体承受不住那样的能量,一旦离开扶桑便会立即腐烂、灰飞烟灭,所以在离了那里之后,他给苏南服了凝骨散,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只能维持七天,我必须要在七天之内回到江城,否则苏南将会灰飞烟灭。

夜玄也告诉我为何苏南会在迷失之境,原是有一引尸者将他遗落,他无意中进入迷失之境。至于是谁将其遗失,夜玄没有说明,想是急于离开也是要去查明。

我看了看苏南,想来夜玄也是将此说明与他。待天黑之后,我们便立即启程。

月色朦胧,山林只剩下一点轮廓,而在引尸人的眼里却与白昼一样清晰,只是少了颜色。我和苏南相伴而行,他是个极为安静的人,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而我身为引尸人早已是习惯寂寥的,而今却有些不大习惯。

或是想起沈嫣,总有许多话应该告诉苏南,而又觉得苏南应该问点什么,所以才迟迟没有开口。

“她等了你三十年。”第四日启程的时候,我终于说。

“三十二年。”他说,语气哀伤。

闻言,我稍有错愕又心安下来,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多余。苏南一直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回家。

沈嫣在等他,他也都知道。

许是我心有歉疚,而苏南又归家心切,我们一路无话,于第六日到了江城。

月色下,江上孤只渡船,江上岚烟邈邈。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苏南,愈是靠近江城他愈是不安。更深露重,月光清冽,我忽然觉得冷冷的。

“你冷吗?”我问。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死去的人怎么会怕冷?

苏南似是没有听见,没有作答。

岚烟散尽,渡头的灯火被一位老媪次第点亮。我看到苏南慢慢站起身来,眼中噙泪,双唇微动。

待我靠岸停下,他便急忙下船,一时不慎跌倒在地又连忙起身跑向老媪。他想为老媪执灯,手却穿过她的身体,霎时泪落了下来。

我赶紧迎上去,脚步声回荡,老媪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艰难地提高灯笼,眯着眼想看清来人是谁。

“法师?”老媪试探性地喊道。

“点灯的姑娘,他回来了。”我温言道,朝站在她身旁苏南看一眼。

老媪听后,手中的灯笼落地,出神许久,半晌才回过神来,拾起灯笼,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不再点灯,要往回走。

“嫣儿,带我回家吧。”沈南忽然扬声道,声音温柔。

老媪瘦弱的身子颤了颤,我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倒下去。我诧异地看着苏南,他怎能与活人对话?苏南避开我的目光,径直走到老媪面前去,半蹲着身子,双眼泛红却是柔情绵绵。

“嫣儿,我们回家吧。”他向她伸出手。

老媪抬眼望着苏南,泪珠不停地滚落,迟疑地伸出手。直到苏南握住她的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她脸上才浮现出笑意,温柔道:“回家,回家。”

我目送着他们远去,那一路的灯随即熄灭,我看到老媪的身形渐渐挺直,脚步轻盈,银发变青丝,一如我当年见到的那个姑娘。

原来,就在方才那一刹那,老媪已死。

沈嫣已死。

我心悲伤,随着他们来到小巷尽头的那处屋舍,屋里没有灯火,也没有苏南和沈嫣的影子。

想起我曾问过沈嫣,用一辈子去等一个人,值得吗?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值得。我望着屋舍,心有不解,迟迟不肯离去。

04 尾声

天色将明之时,苏南和沈嫣忽然出现,苏南的手中手中还拿着一枝扶桑。

“法师,迷失之境易进难出,夜大人拼死护下我,只因承诺了你,且不想看到你一生愧疚。他折下这枝扶桑换我七日安好,明明身负重伤却还在你面前若无其事……”

苏南一边说一边将扶桑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到扶桑叶上有斑驳血迹。

“他便这般不顾自己性命?!”我难以相信。

“于夜大人而言,你重于他自己。”沈嫣道。

天光破晓,屋前的杨柳已生新芽。

我忽然很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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