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古蒂

第一章

一架波音737在深夜暗雾似的云层里穿行。两侧的机翼如同餐刀划过稀稠不均的果冻,不规则的阻力让它不时发出烦躁的嗡嗡声。这是农历除夕从S城起飞的最后一次航班,理论上,两个小时后,它将在零点前一刻降落在F城东郊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机场。理论上。人们总是对尚未发生的事情表现得确信无疑,并由此建立起预支的幸福感。比如,“下班以后见”,或者“三年后这个项目会带来上亿元的收益”,再或者,“我会爱你一辈子”。诸如此类。

机舱里总共才十几个旅客,并且稀稀拉拉地散落成几堆。这给舱内服务带来了不小的困扰。空中小姐们实在不习惯面对无人的座椅也保持微笑。笑容被迫不停地拿起放下,让她们纤细的表情肌微微发酸。在匆忙送过一次锡箔纸包裹的亮闪闪的盒饭之后,她们就躲进了工作间再也没有露面。剩下的时间,她们可以坐在一起抱怨,或者独自反省一下是不是在某个时间得罪了安排航班的领导。

F城其实只是一个小镇,约莫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不过作为一个旅游地近几年有了些不大不小的名气,机场和这条航线也因此应运而生。这个小镇的特色是一条称之为江的河、临江而建的吊脚楼以及楼和楼之间狭长潮湿的青石板街道,据说这迎合了生活在大城市的人的品味。镇上的居民和其他旅游地的人们一样,擅长把新的东西做旧,或者把旧的东西翻新,包括他们的建筑、服饰以及风俗等等。

每年的春末夏初是小镇的旺季。因为这个季节,小镇会没完没了地下些毛毛雨,让人很容易产生忧郁、安宁、诗意之类的幻觉。成千上万的人们为了逃避垃圾和噪音涌到这里,睡懒觉、泡酒吧、幻想艳遇。等他们待腻了,觉得寂寞了,他们会回到大城市,语带炫耀地对朋友说:“嘿,那里才是人应该呆的地方。”
或者“那样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诸如此类。

小镇就这样受名声所累渐渐繁荣起来,只有在冷清干燥的冬季,它才可以短暂地休养生息,打一会儿瞌睡。

所以,这个时间去F城的,几乎都是外出的本地人回家过年,虽然他们坚持用普通话交谈,笑得很矜持,也很有分寸。整个机舱里,只有后部的一个三口之家热闹一些。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子一直在背唐诗。唐诗一共有三百多首,足够他一路背回家。不过他会的显然没那么多,所以经常停下来,问他妈妈一个脑筋急转弯。妈妈每次都猜错,男孩子就骄傲地说:“妈妈,你笨死了”。
妈妈咯咯咯地笑,似乎对关于她笨死了的结论完全表示同意。

这家人的右前方,隔着六七排,独自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全身深深地陷进座椅,一动不动。自从他上了飞机,挑了这个前后左右都没人的座位坐下来以后,他就似乎再没动过。他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只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头歪着,双手扔在两侧的扶手上,两只脚扔在地上,基本上如同一摊黑乎乎的烂泥。或者也好像刚被人暴打了一顿,浑身的筋脉骨骼全断了,然后又被那群暴徒临时拼凑成一个人的样子掩人耳目。

一张苍白的脸,潦草的青黑色胡茬。眼睛虽然睁着,但瞳孔涣散。身前的小桌板平放着,上面的盒饭原封未动。锡箔纸已经窘迫地瘪了,热气正偷偷摸摸地逃走。每一趟旅程中,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奇怪的模样和神情,和同一个机舱或者车厢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如果你擅于观察并且乐此不疲的话。

终于,男主角抬起他的左手,捂住了肚子,并且用力皱了一皱眉头。这似乎表明他有点饿了。可惜亮闪闪的盒饭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右手已经伸进了羽绒服口袋,拿出了一个白色塑料瓶。白色塑料瓶,淡黄色标签,一种号称治疗慢性胃炎的中成药。标签上说明,200粒装,一天三次,每次八粒等等。男人看着手中的药瓶,想起半年前,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他的胃镜报告,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年纪轻轻的。”

男人额头上立刻冒起冷汗,怯弱地问:“是不是没治了?”

女医生脸上的巨大口罩没能捂住她少女一般清脆的笑:“别胡说。”

男人咽了口唾沫,长吐一口气。

女医生又低头看手上的报告,说:“不过,慢性胃炎总归有点麻烦,你想,胃每天都要用的。”

男人点点头,含糊地“哦”了一声。

“我给你多开点药吧,这药有点贵,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以后吃东西要注意,酒不能喝,辣的、生冷的、油腻的都不能吃。你抽烟吗?”

“抽。”

“最好别抽。”

“唔。”

“别熬夜。”

“嗯。”

“保持心情开朗。”

“……”

“保持心情开朗。”

“好。”

“诺,这是处方,缴费拿药去吧。”

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却又要保持心情开朗。――胃病真的很麻烦,因为胃每天都要用的。不管怎样的废话,只要从专业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显得不容置疑。男人在吃药的时候经常会想到这句话。当然,偶尔他也会琢磨,身上到底有什么部位是不需要每天都用的,得了病就可以放在那儿,类似于内部装修、暂停营业什么的。

吃了大半年的药,并没有让他的胃有什么起色。如果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好的变化只有两个,一是现在他每次都能一次性从瓶子里倒出八粒药来,不多不少。另一个是他的肚腩渐渐神奇地消失了,这让他在周围一群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中间很有面子。他不止一次地宣称:“没错,胃病当然是最好的减肥办法了。”

这个有胃病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终于旋开瓶盖,在手掌里倒出一堆深褐色的药丸,看都不看直接扔进了嘴里,然后仰起头,喉结开始上下抽动。但很快,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又低头把药吐在了手里,还是八粒,不多不少。他有些发愣,盯着这些药丸,如同弄不明白它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手里一样。约莫五分钟以后,他放弃了再吞下去的念头,并且伸手到前面的座椅靠背翻找清洁袋,然后他定格了。

他身旁的座椅里正趴着一条狗。一条小狗,连头带尾,比一个成年人的拖鞋长不了多少。在这个男人侧脸看着它的时候,它也抬起头来,和男人四目相对,表情很平静,或者说不卑不亢。它长着一身白色短毛,只在围绕着右眼的地方有一陀不规则的黑色。就像一个初学的书法爱好者,哆哆嗦嗦落笔,因为墨蘸得太多,笔尖刚一触到纸,就留下一滩难看的墨渍;他慌忙中提笔,又带出一个可怕的勾。所以,这陀黑色看上去差不多如同一个似是而非的巨大逗号,而且不可避免地让这张狗脸产生了视觉上的歪斜。

男人忘了找清洁袋的事,慢慢坐回椅子。他呆呆地看着这条狗,表情就仿佛刚才看着手上突然多出来的药。以男人有限的关于狗的知识,这条狗不会是金毛、腊肠或者松狮什么的,它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血统,当然也可以说,它的身上所有狗的血统都有。庆幸的是,它至少不是他所痛恨的吉娃娃。否则他会一把揪起它,扔在地上,然后狠狠地踩上一脚,如同碾掉别人吐在地上的一口痰。当然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么痛恨吉娃娃,他也说不上来。

总之,这是一条长相丑陋的杂种狗。由它上溯,历代先祖的性生活一直比较混乱,才会有它如今的效果。

现在这条杂种狗轻轻摇了摇尾巴。

男人抬手按了头顶的呼叫灯。

一个空姐目不斜视地穿过机舱,在他旁边的过道袅袅停下。她颔首,微笑,说: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男人指指那条狗,说:“这是什么?”

“这是一条狗,先生。”

“我知道这是狗。”

“确实是的,先生。”

“我的意思是,这条狗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它是您的狗,先生。”

“你说这是我的狗?!”男人开始提高声音。

“是的,先生,是您把它带上了飞机。”

“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见过这条狗,我为什么要带它上飞机?”

“这得问您,先生。”

“问我?你这是什么态度?!”

“先生,请问您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没有,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请跟我说,我希望可以帮助您。”

“……”

“先生,我该回到我的位置上去了。”

“你可以走,不过顺便把它也带走。”

“先生,您是希望我们暂时能照看它吗?”

“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它,这跟我没关系。”

“要不这样吧,我先帮您照看着,等您下飞机的时候再给您带走。”

“我说过了!这不是我的狗,我不想看到它在这里,我也不会带走它!”男人终于大吼起来。伴随这吼叫,男人挥了一下手臂,并试图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他的屁股刚离开椅子,双腿还没有站直,他就放弃了,似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靠边,停车,让这混蛋滚下去!

空姐一直微笑的漂亮唇边爬过一条小虫的阴影。这一刻,她宁愿做一个公交车售票员。

“先生,我是这趟航班的乘务长,您先冷静一下,她的服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向您表示道歉。”一位年领略大的空姐仿佛凭空出现,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捅了捅那个女孩子的腰,示意她离开。

男人看了一眼那个气呼呼扭动腰肢的背影,降下语调说:“不,她很好。”

“那么,请问您还需要什么服务?”

不厌其烦地重复问题,大概是专业服务的标志之一。作为一个有礼貌的顾客,也必须懂得不厌其烦地重复答案。男人叹了口气,说:

“麻烦你把这条狗带走。”

“先生,是这样的,这条狗确实是您带上飞机的。”

“可我说过很多遍了,这不是我的狗。”

“当然这可能不是您的狗,您带它上飞机并不表示这条狗就是您的。”男人刚要开口反驳,乘务长示意他安静:“可是我刚才核对过了,您给这条狗办了宠物托运的手续。所以飞机抵达时您有义务带它离机,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宠物托运?!

“是的,您的名字是叫莫小同吧?飞机工作间的电脑里有您登记的信息,如果您需要,可以和我一起去核对。”

乘务长的话逻辑严密,有理有节。这让男人忽然奇怪地觉得有些心虚,说:

“可是,我听说宠物就算是托运,也不能进客舱的。”

“您说的很对,莫先生。不过今天这件事有点特殊。因为天气原因,这趟航班临时延误了,您的宠物进了货舱很长时间飞机也没有起飞。您担心狗太小,货舱里太冷会冻坏它,就要求把它带进客舱。我们考虑再三,为了能让您过一个快乐的除夕,加上客人很少,在征得其他客人同意以后,我们才破例允许您把它带上来。”

其他乘客的注意力陆续被这儿的争论吸引过来,许多只耳朵正偷偷伸长扭动。机舱里一下子安静的出奇。

“所以,”乘务长接着说:“您到达的时候必须带它离机,否则,我只能请空警协助处理这件事情!”

“……”这位叫莫小同的男人张口结舌。

“您还需要其它的服务吗?”乘务长决定再客套一下就胜利班师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无理取闹。我这次是临时决定出门,连个包都没有带,怎么会带上一条狗。再说,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条狗,我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先前它根本不在,天知道它怎么忽然就趴在这儿。”莫小同被彻底击败,语气近乎哀求。

乘务长显然不屑再回答了,说:“莫先生,您还是休息会儿吧,飞机很快就要到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奇怪的事情,这些天在我身上发生的已经够多了的。可是,可是总不能荒谬到在几万尺的飞机上,把一条莫名其妙的狗硬塞给我吧。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我也希望能相信您,莫先生,可我更相信电脑登记的信息……它……不会骗人。”

“天哪,这世界真他妈疯了。”莫小同痛苦地一头撞上前面的座椅靠背,他把柔软的靠背想象成了坚硬的花岗岩。

乘务长只是宽容地看着他。世界疯了还是莫小同疯了,根本不值得讨论。“莫先生,请您冷静一下,我去给您倒杯饮料。”

“等等,我想起来了!”莫小同象落水狗一样用力抖了下身子,“你看,这盒饭动都没动过,你去问其她几个空姐,问她们送餐的时候到底看到了这条狗没有?!”

“叔叔,刚才吃饭的时候是我把狗狗抱走了。你同意我抱去玩的。”那个背唐诗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莫小同身后那排座椅。

“啊?”莫小同惊讶地回头。

男孩的小手隔着椅背伸过来,勉强够着那条狗的脑袋,轻轻抚摸着:“它好可爱啊,我还知道它的名字。”那条狗非但没有闪躲,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男孩的手。

乘务长弯下腰问:“小朋友,你怎么知道狗狗的名字啊?”

男孩看着莫小同:“是这位叔叔告诉我的。他说它叫古蒂。”

“古蒂?”

“对啊,叔叔说,因为它还小,还不会汪汪地叫,它叫起来的声音就是古蒂古蒂的。”

“古蒂”。那条狗竟然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

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可以救命,但也能瞬间压死一匹骆驼。还有什么比小孩纯洁干净的心灵更有说服力呢,何况那条狗又默契地证明了一切。乘务长笑了,所有的乘客也都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为亲身参与了一个悬案的破解而欢欣鼓舞,机舱里似乎比事件发生前多了几分快乐的过节气氛。莫小同,这个故事的男主角,这个一开场就貌似无理取闹、企图遗弃小动物的恶棍,轻易得到了原谅。

飞机开始盘旋下降,仿佛压抑不住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兴奋,时不时地抖动着。细微零星的金属敲击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让人怀疑飞机下一分钟就会支离破碎。耳膜开始又痒又痛。人们的说话声忽然被扔出去很远,象雨点打在浸过油的纸上,无可辨认。

莫小同头靠舷窗,看着在黑暗中一点点靠近的F城,如同一张底片在显影液里慢慢成形。可忽然间,原本零落的灯光猛地爆炸开来,成千上百倍地裂变升腾。那是F城上空升起无数缤纷的烟花。因为一只蝴蝶飞过,所有的花朵奋力争宠。每一朵烟花都在努力地接近飞机,直到几乎触手可及的地方,又瞬间熄灭。

舱内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零点了零点了!”

“过年啦!”

“过年啦,新年快乐!”

这热闹里只有莫小同无动于衷。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此刻飞行在二战的欧洲上空,飞机正从德军密集的防空炮火里穿越。看不见的城市里,已经一片焦土。

第二章

旧历新年零点十七分。莫小同坐在机场大厅靠近大门的一排椅子上。同机的旅客早就四散了。大厅里就他一个人,但他并不孤单。他的脚边趴着一条白色的小狗。这条狗的名字据一名会背唐诗的小朋友说,叫古蒂。而那位小朋友同时认为这恰恰是莫小同告诉他的。

和大部分紧靠旅游地的小城市机场一样,F城机场看上去局促狭小。大厅被多得离谱的柱子分割得宛如迷宫。各种出售杂货和土特产的店铺又夹杂其中,这儿一家,那儿一家,象碰散了一地的积木,毫无章法。现在这些店铺无一例外地关门打烊了。天花板上的灯光寂寞地落在暗淡的地面上起不了一点反射,如同姑娘雪白的小腿陷进了淤泥。

莫小同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许久以后,他摸出一包烟,抖抖地点上,深吸了一口,本来不打算把这口烟再吐出来,但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前功尽弃。

“好吧,我们谈谈。”

他周围方圆五十米一个人影都没有。这句话无疑是和地上趴着的那条狗说的。

“你如果听懂了,就叫一声或者摇个尾巴什么的。”

那条狗呆呆地仰着脸,没有丝毫的表示,而且脸上的那陀黑色,让它看起来正斜眼瞧着别处。

“你不做声,我就当你默认了……”

“我承认,我跑不过你。我的腿没你的多……我们都绕着航站楼跑了三圈了。幸亏这机场还算小。可是……我不明白,你干吗要跟着我……”

“你看,先前在飞机上,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你是我的狗,是我带着你出门,是我抱着你上的飞机。可是,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狗,我们两个都他妈的心知肚明。”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非得这么做。我都认了,可现在我们已经下了飞机,已经到了这该死的地方了。你看,这地面结结实实的。”莫小同跺了跺脚,“那我们就该好聚好散各奔东西了,对不对?”

“你听明白了没有?给点反应好不好?”

“妈的。”

“还有人吗?”大厅的门被推开,一阵强烈的冷风趁机扑了进来。然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探进来半个身子。

“嗯?”莫小同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扇了个耳光,惊恐地回头。

“这位先生,要出租车吗?”鸭舌帽热情地问,“这会儿外面都没车了,我这是最后一辆了。”

“唔,等我五分钟行吗?”

“没问题。”鸭舌帽推门走了进来。

“呃……在车里等我好吗,我马上来。”

“哦,有没有行李什么的,我可以帮您先拿到车上去。”

“没,没有,谢谢。”

“古蒂,你叫古蒂对吧。他们都认定了这可笑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也不知道是侮辱你还是侮辱我……”

“说实话,我来这里不是来玩的,我有事要做,可我来这里要做的事情……又是绝对不能带着你的……”

“你是不是不管怎样都要跟着我了?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主人?你错了,其实我这个人很不好相处。我脾气不好。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喜欢暴力,会打骂什么的。要不然,刚刚就可以踢死你几百回了。我这个人太闷,我不喜欢跑出去玩,宁愿整天在家里待着。你和我在一起没几天你就会觉得很无聊……也许哪一天你忍受不了了,你还是一样会离开我。那还不如趁着现在,我们还彼此陌生,没有任何道义或者感情上的责任……大家也不会觉得伤害……”

“靠,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莫小同点起第二根烟。

“而且,我并不懂得照顾人,或者养活个什么。我以前养过一只乌龟,可是它饿死了。我种过一棵仙人掌,结果干掉了。它来自沙漠,可最后在我面前活活地干死了……再后来,我养过一条金鱼,前后大概只有一个多月,也死了。它怎么死的?你肯定不相信,它得了皮肤病。皮肤病。一条整天在水里吃喝拉撒的鱼竟然得了皮肤病。要知道我每天都给它换水,它却恬不知耻地得了皮肤病。”

“所以,谁他妈和我在一起,谁就要倒霉。我在想,就算不是皮肤病,它最后也会得个别的什么……反正下场是注定的……

“我说这些不是吓唬你,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你考虑一下吧,我觉得,你实在犯不上为了跟着我这么一个无聊的人,结果却送了小命……”

古蒂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被摆在客厅博物架上的一只陶瓷玩具。

“我该走了。”莫小同绝望了,在心里痛骂自己又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站起身,踩灭了地上的烟头。

古蒂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警惕地闻了闻莫小同的脚后跟,仿佛逃跑的气味是首先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莫小同本来打定了主意,一拉开大厅的门就直接冲上出租车,迅急关上车门,然后绝尘而去,象一个斗争经验极其丰富的地下党员。可是大门被拉开的一霎那,迎面如刀的寒风让他觉得一头撞上了一座冰山。他愣了愣,回头看看空空如也的大厅,他叹了口气:

“好吧,我总不能把你扔在这个鬼地方等死。”

出租车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起步的时候低沉地吼叫了好几声。鸭舌帽回头看看后座上的莫小同和古蒂,说:
“大哥,上哪儿?嘿,你家的狗长得真可爱。”

“古蒂。”古蒂立刻摇摇尾巴,叫了一声。

“你他妈的这句话倒听懂了啊?!”莫小同怒不可遏。

“嗯?”鸭舌帽误会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这条破狗呢!去木子客栈。”

木子客栈座落在那条穿城而过的河的北岸。这里一字排开建着十几家仿古的两三层木楼,傍山临水,与对面正宗的上了年纪的吊脚楼隔江相望。雕花的栏杆和木窗还没来得及被历史的烟雨染黑,屋檐下垂挂的灯笼里亮的是节能灯泡,墙壁上贴着批量印刷的字画。屋里屋外弥漫的新鲜刨花味和油漆味象廉价香水,暴露了模仿者的真实身份。但是它们的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与拥挤阴暗的老街比起来,这里街道平敞,视野开阔,没有没完没了的工艺品商店。每家客栈都不吝啬房间面积,空调、热水器甚至网络也一应俱全。它们是F城旅游业兴旺发达的受益者,是一群气质稍差或者底气不足的新贵。木子客栈在靠西第二家,门前的河里有一条石头垒起的堤桥和一架从来不转、被无数张照片带回去纪念的巨型水车。

三年前的夏天,莫小同来这里度假,就住在木子客栈。那天,客栈老板坐在门厅的一张矮竹椅里抽烟。那是一种用很粗的竹筒做的水烟,足有一个成年人的手臂那么长。客栈老板把他的嘴整个地埋进竹管的一头,另一头搁在地上,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架式看起来更象是在喝水而不是抽烟。后来莫小同试过一次,结果却真的成了喝水。

莫小同当时正从客栈门口经过,好奇地停下来看客栈老板。老板抬起头,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足足吐了两分钟。然后说:

“鄙姓李,木子李。住宿请进。”

莫小同被他温柔的姿态和语调迷住了,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之后的几天里,莫小同越来越发现李老板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于是他们俩成了朋友。

李老板其人并不是听起来的那般老气横秋,事实上他比莫小同还小两岁。莫小同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未满三十。与其说莫小同喜欢他的温柔,不如说莫小同是弄不明白温柔为什么会出现在李老板这样的一个人身上。

李老板是个大高个,一米八零以上,挺拔健硕。特别是他毛发异常茂盛,连鬓的络腮胡子从下巴倾泻而下没入领口,不知去向。有一天黄昏,莫小同和李老板在客栈门前的河里游泳,他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李老板胸前盘旋而下的胸毛,然后说他愿意出两百块钱打赌,他认定李老板的脚底板一定也有脚毛,但被李老板拒绝了。他说:

“别那么无聊!好吗?”

莫小同只开过这一次玩笑,他觉得拿别人的缺陷开玩笑是不厚道的。可是后来有一次,李老板主动和莫小同说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说他在梦里洗澡,不管怎么擦怎么搓,用尽了各种牌子的肥皂、沐浴液甚至汽油,也没把自己洗干净。当时莫小同嘴里的一大口啤酒立刻喷了李老板一脸。所以,在莫小同看来,李老板的身体就是岩石和荆棘丛,温柔这种象花朵一样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该在里面落脚的。

三年前莫小同临走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堤桥上喝啤酒。李老板告诉莫小同,他不是本地人,几年前他糊里糊涂地发了一笔财,决定“退出江湖”,才到了这里。

“你说你糊里糊涂地发了一笔财?”莫小同问。

“对。”

“你确定这笔财发得没有伤天害理?”

“……确定。”

“你说谎。”

“没。”

“你刚才犹豫了,回答我之前你犹豫了。”

“我没有…”

“你别装了,说话前你顿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舌头好像有点大。”

“不是好像,是确实。”

“好吧……我的舌头有点大。”

“你醉了。”

“嗯。大概是。你醉了吗?”

“我也有点,我们回去吧。”

“我还没…说完呢。”

“我不想听了。”

“可是……我不说完……你会一直怀疑我发的就是不义之财。”

“我信行了吧。”

“你的口气…..摆明了你不信。”

“我信。我发誓。”

“那……你同意让我说下去了?”

“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别瞪我,我对谁的过去都不感兴趣。”

“可我想说了……我好几年…..没跟别人说了……”

“大哥,我说了我不想听!”

“你可以不听……你在旁边坐着就行了。”

“靠,你就不能学学《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找个树洞什么的去说!”

“好主意……那你就给我扮演那个树洞吧。”

在莫小同扮演树洞的那天夜里,李老板说出了他的秘密。他从小开始学画直到大学毕业。毕业后,他不屑与他的同学一样去做一份广告设计、室内装潢、美术编辑之类在他看来毫无前途的工作。他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那年,他在大学附近租了一个地下室,关起门来创作,一口气画了一年多,前后积攒了上百张的画。不幸的是,或者说不公平的是,他的画从来无人问津。他穷困潦倒,渐渐连颜料和画布都买不起,女朋友也跑了。他这才发现,在他饿死之前是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了,并不是每个失败的画家都有梵高那样的运气。人是一种喜欢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的动物。在被重重打击之后,他忽然相信自己其实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画的根本就是些垃圾,过去所谓的理想或者信念简直可笑之极。他向现实低下了高贵的毛茸茸的头颅,开始向网站、广告公司甚至地下刊物讨一些零活干干。他认命了,准备过和他的同学们一样毫无价值的一生。忽然有一天,他那个据说已经做了艺术经纪的前女友找到了他,并且带来一个叫什么斯基的外国佬。那个外国佬看了那堆垃圾以后竟然如获至宝,不仅毫不犹豫地全部买下,开出的价钱更是把他吓得几乎大小便失禁。他记得签完协议之后,他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浸得湿淋淋的支票,瘫坐在地下室的门口,看着前女友和那个什么斯基在阳光里钻进路边的一辆宝马车扬长而去。

就这样,李老板糊里糊涂地发了一笔财。之所以说糊里糊涂,是因为这件事情之后,他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个天才的画家还是一个运气好得离谱的小人物。他离开了那座城市,在四处游玩的路上喜欢上了F城,从此留了下来。

“可是我一直记得……那天她临走……似是而非地看了我一眼。你在听吗?”

莫小同平躺在堤桥上,他的脑袋、屁股和两只脚分别占着一块石头,河水在他身下哗哗地穿过。看不出来他到底醒着还是睡着了。

“醒醒……醒醒树洞……”

莫小同依旧毫无反应。

“我…讲完了……回去睡觉吧。”

“讲完了?”莫小同立刻坐了起来。

“你刚才一直在听吗?”

“我在看星星。”

“我说那天她临走看了我一眼。”

“也可能没看。”

“为什么呢?”

“因为你说似是而非。”

“嗯……我确实吃不准,那你说呢?”

“我要撒泡尿。”

“我也是……憋了好久了……刚才忍住没尿,怕尿完以后就忘了说什么了……”

“我真希望……”

“什么?你尿得太大声了,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真希望你刚才起来尿了!”

“哦。”

凌晨一点,出租车停在了木子客栈门口。莫小同给了鸭舌帽一百块钱,并且示意他不用找了。鸭舌帽感动地吸着鼻涕,掏出一张卡片说:大哥,我的电话,哪天走记得找我。莫小同摇摇头,没说话就下了车。古蒂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明显低估了高度,趔趄一下来了个嘴啃泥。它呲牙咧嘴地轮流甩着两只前爪,但一点也没有要向莫小同抱怨或者撒娇的意思。

木子客栈细窄门楼的屋檐下亮着两串灯笼,台阶上散落着一些烟花碎屑,大门虚掩着。莫小同站在台阶上愣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推门进去。绕过一个影壁,就是客栈的厅堂。厅堂不大,头顶的纱灯只亮了一盏,光线昏蒙。厅堂的右侧靠墙摆着几张藤椅和茶几。墙上一架平投电视开着,但是调到了静音。左侧有一张仿红木的弧形柜台。这是平时给游客办理手续的地方。现在坐在柜台旁的高脚椅上,侧靠在柜上打瞌睡的是一个庞大的身影。那身影向莫小同转过身,但并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背着光的脸面目模糊。

“鄙姓李,木子李。住宿请进。”

“我已经进来了。”莫小同说。

“我也已经给你预备好了房间,204,楼上转左。诶?这是什么?”

“这是一条狗。”

“你不远万里,两手空空,却带着一条狗?”

“路上捡的。”

“你的运气真不错,现在捡一陀狗屎很容易,捡到一条活的狗……”

“你一直在等我?”

“没有,我和全国人民一起看了春节联欢晚会。零点的时候还去河边放了几个烟花,你在飞机上看到了吗?”

李老板并没有等莫小同的回答,说完就从高脚椅上挪下身子,向厅堂后门走去,似乎刚讲完一个冷笑话很快就后悔了。莫小同和古蒂跟在他身后。外面是一个二层木楼围成的天井,稀疏地立着几棵黑黢黢的树,看不真切。转左走上楼梯,木板在两个人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叫着,在清寂的深夜有些刺耳。莫小同提了口气,尽量放轻脚步。李老板说:

“放松点。这几天没什么客人,服务员也都回家过年了。现在这座客栈里,就你和我两个活人。哦,还有一条狗。”

房间里的空调事先已经开了,温暖干燥,让莫小同的脸一阵阵发痒。家具陈设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特别是四壁上下依旧贴着那种看起来黏糊糊的木纹墙纸。三年前莫小同就跟李老板抱怨说,这墙纸总让他觉得好象住在桑拿房里一样。李老板对此的解释是,来到F城旅游的客人都有着贴近自然的需要,哪怕仅仅是视觉上的,要知道,这种假自然的风格是旅游景点所必不可少的。莫小同的抗议就这么被轻易推翻了。唯一不同的是窗边多了两张圆形沙发椅。这是古蒂首先发现的,它直接跳了上去,在椅子里转着圈扭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一种它认为最舒适的姿势趴了下去。

李老板忍不住惊叹:“它看起来好像到家了一样。”

“喜欢它吗?”莫小同问。

“不讨厌。”

“送给你了,你把它带走吧。”

“我不吃狗肉。”

“……”

“对了,你等一下,我去帮你把饭菜拿来。”

“不用了,在飞机上吃过了。”

“飞机上那个不叫饭。这是我自己做的年夜饭。放心吧,不是吃剩下的,我给你留的一份”。

半条鱼、一盘雪菜炒笋、一大碗炖鸡汤、一小碗米饭。两分钟后,李老板象变魔术一样端来这些东西,而且还冒着热气。“尝尝,最近我迷上了厨艺。”李老板期待地看着莫小同,如同小学生交完作业以后站在一旁既紧张又兴奋地搓着手。

“我得了胃病,吃不了辣了。”莫小同看着菜里红红绿绿的辣椒,面带羞愧地说。

“那喝点汤吧。我把那两样端走。”

“……嗯,我去洗个澡,洗完就喝。”

“那你快一点啊,凉了就不好喝了。”

“嗯。”

“我走了,早点休息。”

“好。”

“有什么事叫我,我还住走廊顶头那间,你知道的。”李老板拉开门往外走。

“谢谢你。”莫小同说。

“什么?”

“……没什么。”

“哦,那明天见。”

门在李老板背后一关上,莫小同就如同一根腐朽了好几年的树桩,直撅撅地倒在了床上。他闭着眼睛,却仍觉得灯光刺眼,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去门口关灯。一旁桌子上的饭菜努力地冒着热气,希望引起他的关注。他果然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端着鸡汤和米饭放到了古蒂躺着的沙发椅脚下,说:

“下来吃饭。”

“就当给李老板捧捧场。”

古蒂低头看看地上的饭菜,可是无动于衷。

“随便吧,我没力气伺候你了。”

灯灭了,黑暗仿佛早就躲在开关后面,只等啪嗒一声便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莫小同站在原地一边脱掉羽绒服,一边适应了一下光线,才摸索着爬到床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身下的床垫根本无法承受他的重量,他正一点点、一点点陷下去。床单如同一张被火烤着的塑料纸,从边缘向中心收缩,床垫的四角渐渐翘了起来。空间倾斜了,依次带动着旁边的床头柜、垃圾桶、落地台灯以及桌椅向他倒下来。这过程无声无息,软绵绵地,没有重量,仿佛电影里没完没了的慢镜头,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物质黑洞。天花板已经垂下一个巨大的弧形,墙壁从中间鼓起,裂纹蛛网一样四散蔓延。在这过程里,莫小同始终一动不动,这一切让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舒适感。他想象着整个房间全部倒塌包裹他之后,更大的力会将整间客栈、甚至整座F城都吸附过来,最后F城成了一个小时候用来当球踢的巨大的废纸团,他自己是一只躲在茧的深处的蚕蛹,似醒似睡,似生似死。

“古蒂”。那条狗忽然叫了一声。

一切的倾斜淹没在这声狗叫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瞬间恢复了原状。直挺挺的线条,呆板的秩序,不可能多一分也不可能少一分的空间。莫小同抓起一个枕头向古蒂大概的方向扔了过去,他本来还想大骂它几句,但只是张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来一次吧。”他心里默默念着。那些不是幻境,于此境中真实。“就差一点点了”。可惜这都是徒劳,出此境中虚幻,回不去了。就像早晨的美梦在最不恰当的时候醒来,就像《碧海蓝天》里的潜水者不得不又一次绝望地浮出该死的、充满了人群欢呼的水面。

莫小同叹息一声。他微微起身,靠坐在床头,掏出一根烟点燃。毫不意外的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刺痒的喉咙几乎让他呕吐。房间里的黑暗泛了灰,象浓稠的墨汁里滴进了几滴清水,指间的烟雾如同一些惨白的气泡。他眨了眨眼睛,就看见那是一个人影站在他手上。这人影没有眉目,一头卷曲的长发和没过脚踝的长裙在无风的空气里飞舞。她左顾右盼,仿佛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直到她发现了躺着的莫小同,于是从他手上踩着他的手臂轻盈地走下来,在他身旁慢慢地俯下身体。她躺下了,头枕在他的胸膛,一只手伸过来绕过他的胸前抚摸他另一侧的肩胛骨。莫小同感觉到一根两根发稍轻轻触碰他的嘴唇,温暖的呼吸回旋在他的颈窝处,一阵熟悉的类似CKbe的体香弥漫着。

“唔……”他发出一声呻吟,分不清是快感还是痛楚。
“别动,乖乖躺着别动。”人影探寻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是你的声音吗?”
“是我的声音。”
“是你吗?”
“是我。”
“……可我触摸不到你。”是的,触摸不到。莫小同胡乱地挥舞着手,去抚摸想象中那具近在咫尺的身体。那里有温度,有香味,有声音。可是没有形状、触感,仿佛树枝挂着风。“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边。”
“你不在。”
“我在的。”
“是你吗?”
“是我”
“让我触摸到你。”
“……”
“是你吗?”
“……”
“你在哪里?”
“……”

“古蒂。”
“闭嘴,你他妈的该死的操蛋的杂种!”
莫小同几乎失声痛哭,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章

莫小同记得刚闭上眼睛,再睁开,天就亮了。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了一夜,完全没有梦,也就无从考证。天光从芦苇编织的窗帘后面透射进来,在床右侧的那堵墙上,潦草地画上了几条晃动的光纹。窗外约莫十多米的地方是一处低矮的山坡,几声胆怯的鸟唱顺着山坡滑落下来。古蒂依旧躺在那张沙发椅里,脑袋伏在两只前爪上,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小同,却连摇摇尾巴打个招呼的意思也没有。它眼中的光亮大概只有一颗石头上偶尔落了一滴露水那么多,你从它的眼神里永远看不到平静以外的任何东西。一条没有表情的狗,跟一切可以用来形容一条狗的词汇――诸如可爱、活泼、聪明之类――根本沾不上边。
莫小同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九点刚过。他坐起身,皱着眉头摸了一下肚子,想要呕吐的感觉又来了。真不知道胃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吐的。他下了地,发现夜里扔出去的枕头偏离目标太远,竟然挂在了衣架顶上。地上的鸡汤和米饭看起来根本没动过,鸡汤蒙上了一层油,米饭干巴巴得像一碗沙砾。他弯腰端了起来,走进了卫生间,在抽水马桶旁边愣了有几秒钟,然后全都倒了下去。马桶对这种没有经过人体处理的东西刚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并不妨碍它畅快地囫囵吞下。
“对不起。”他对着轰隆作响的马桶说。
他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刻意没去看一眼镜子。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水池里,一遍一遍地用冷水搓着自己的脸,直到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微微充血,使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虚假的红晕。他看起来总算精神了一些,走回房间,穿上羽绒服,然后出了门。
门外,一场大雪已经在昨夜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小城。满世界眩目的白色,光线散乱不堪。无数细小的光点躲在雪尘里,不经意间其中一颗会忽然跳出来,恶作剧般刺痛你的眼睛。天井里,那几棵树的枝干迎风的一面染了白,另一面则灼烧过似的焦黑。树根之间,一张圆形石桌旁的四只石凳中的一个倒在雪地里,仿佛在雪夜里不小心滑倒了,爬了一夜也没有站起来。远处的河面上雾气缭绕,看不清水面有没有稀薄的冰雪。对岸吊脚楼原本层层叠叠的屋顶被雪堵塞了缝隙,模糊了界限,成了一片巨大的高低连绵的雪原。那些高过屋顶的树木发现自己一夜之间长在了开阔无比的平地上,只是没了脚,变矮了很多。
“看上去很美吧?”李老板温柔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他正躺在一张摇椅上捧着茶壶晒太阳。
“竟然下雪了。”莫小同答非所问。
“总好像少了点什么。”李老板眯着眼睛,严肃的神情如同在审视当年被他自己称为垃圾的那些画。
“嗯?”
“如果河对面的那片屋顶上能有几个烟囱,也不用多,几个就行。这时候再升起几缕炊烟,在雪色的映衬下,烟一定是青蓝色的,纯粹得像梦。”
“你可以画上去。”
“真被你说着了,我多少年没碰画笔了,可早上起来坐在这儿看着,心里忽然就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我出去一趟。”
“哦?这种天气遛狗?”
古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他的脚边。莫小同努力克制住了一脚踢上去的冲动,说:“就是随便走走。”
“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了。”
“那我就不等你了。吃过饭我得睡个午觉,这么美的雪景,不睡个午觉实在是太浪费了。”李老板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门前的堤桥又湿又滑,根本过不去。莫小同只得沿着河岸往西走,三四百米以外有一座通往老街的石拱桥。大概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一又是大雪天这么早出门,路上的雪没人清扫,也看不到脚印,积雪刚刚没过脚踝。古蒂一开始想要走在莫小同的旁边,但是它太小了,腿陷得太深,肚皮贴在雪上,实在举步维艰。莫小同表现得毫无同情心,头也不回就走远了。它低头看看雪,抬头看看莫小同的背影,原地转了两圈。如同动画片里的人物灵机一动时会有叮咚一声,它很快找到了完美的解决办法――跟着莫小同后面的脚印走,准确地说,是笨拙地从一个脚印跳到另一个脚印,像一片打着水漂的瓦片。
老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但一些店铺还是开了门,总算让这里看上去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几乎听不到人声,偶尔发生的对话,彼此也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似乎都觉得这样的雪天就应该是安静的。那些或精致或粗糙的工艺品和它们的主人一起百无聊赖地等着有人光顾。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让两侧的屋檐开始滴水,石板街道湿淋淋的。雪一旦被踩碎以后比任何一样东西都脏。两只麻雀在一处台阶上旁若无人地觅食,丝毫不介意自己正被附近一个长长的镜头定格在胶卷上。某个名人故居的大门半掩着,一个戴着绒线帽穿着军大衣的老头正坐在一张长条桌后面,面前的一块木牌上写着“每位三十元”。老头定定地看着斜对面一家饭店门上那块油漆未干的“百年老店”的招牌,当然也可能他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阳光被屋檐遮挡着,只照着他的下半个脸,嘴边几条深深的皱纹刻出了一个微笑,永远的、神秘莫测的微笑。一家咖啡店门廊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正默默地把手里的几张纸从中间撕开,然后叠在一起,再横着从中间撕开,再叠起来,再撕开。按照中国古代那个著名的悖论,这将是一个永无止尽的过程,她就算一辈子坐在这里也撕不完那几张纸,而她脸上的表情似乎说明她正准备这么干。
老街的尽头是一个往上的斜坡,那里开始出现一条古城墙遗址。深褐色的石墙被侵蚀得凹凸不平,高一段矮一段,如同老人嘴里岌岌可危的牙齿。几棵梧桐之类的树顽强地长在城墙的石缝里,枝干凌空横在甬道上方。甬道的某一级台阶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的男人。他的脸一直向靠墙的那一侧歪着,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这模样就仿佛他身旁的空气里正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陪他坐着,听他说话。

城墙顶上原本有几家即拍即印的照相摊今天没了踪影。沿着墙跺,每隔二三十米,一张张长椅上也空无一人。莫小同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用手掸开了屁股大小的一块雪,然后坐了上去。这个举动表明他的旁边没有同行者古蒂的位置。古蒂并未表示不满,而是很自然地在莫小同脚边的雪地里趴下。它经过这一路,浑身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说它现在是一只斑点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是我们和莫小同一样,完全弄不明白它这么宠辱不惊逆来顺受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小同的头枕在椅背上。天空干净高远,昨天的云朵已经全都化身成了地上的雪,新的云朵还没来得及酝酿聚集。蓝色是一种你看它越久就觉得离你越远的东西,天空正一点点往宇宙深处逃离。莫小同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自己嘴里呼出的白色热气。只有冬天才让人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只因这一呼一吸,自己还活着,世界还活着。最重要的一件事却常常被忽略得最多也最彻底。这时莫小同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一次全部吐出,仿佛想要看看这一口气到底能在风里坚持多久。可惜没有一次能超过一秒钟以上。很多次以后,他有些失望,手摸进口袋找烟,却发现烟丢在了客栈。他坐直身体,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四十五分。
“哇,好美好浪漫呀!”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莫小同斜对面的长椅上不知什么时候起,站上了一对情侣。男孩站在女孩子的身后,扶着她的腰。女孩子伸开双臂,迎着阳光挺胸抬头,深红色的围巾在肩头迎风飘起。
“杰克,我们在飞!”女孩子回过头说。这一刻温丝莱特附体了,虽然除了肥硕的身材,实在看不出她和温丝莱特还有什么别的共同之处。男孩子大概是个实用主义者,认为泰坦尼克起的作用已经达到了,现在可以去心满意足地撞冰山了,所以他没有继续台词,而是扳过女孩子的头,吻住了女孩子的嘴。
一群七八个小孩从甬道上大叫着冲了上来,简直有几百个雪球在他们的头顶上空飞来飞去。原先的寂静被冲撞得支离破碎横尸墙头,这群肇事者却满不在乎地跨过尸身,并且担心没有完全断气似的补上一脚。他们的脚下“咕叽咕叽”地响着,鞋子里一定灌了不少水,要不就是每只鞋里都藏了一只青蛙。
“堆雪人!”一个小男孩用方言提议。
“那是女孩子玩的。”另一个小男孩反对。
“过家家!”一个小女孩并不认为女孩子玩的就有什么不对。
“打雪仗!”
“放鞭炮!”
“亲个嘴亲小嘴!”最后这个提议显然是看到那对正吻得如痴如醉的男女以后说的。孩子们哄笑着往城墙的深处跑去。
莫小同的嘴边或许露出了从故事开始直到现在才有的第一丝微笑,但也只是或许。因为这微笑稍纵即逝,没有人能察觉。古蒂能不能?

石拱桥的桥头站着几棵榆树,树脚下的台阶通向一个木板搭成的简易码头。码头边的水里歪七扭八地躺着几条狭长的木船。旺季里,这里是F城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游客们排着队在这里等着上船去河面漂流。每条船上都有一个年龄可以忽略不计的船娘,因为她们的歌声永远一样年轻。船儿来往穿梭,歌声此起彼伏。每首歌的结尾,所有的游客会跟着一起拖长声调喊起来:喔——呼——。现在码头空了,那些船也被水面冻住了,瘦骨嶙峋,如同某个地质层上的鱼骨化石。
榆树的脚下并排放着三只木制的椭圆形垃圾桶。这既表现出了当地人对游客的深刻了解,同时也说明他们高估了游客的素质。垃圾桶的四周总是扔满了垃圾,而桶里却经常空空如也。莫小同仔细察看了每一只垃圾桶,然后从中间的桶里拣了一些塑料袋扔进了旁边的那一个,又从两边的桶里拣了一些废报纸、破棉鞋之类的扔进了中间这一只。做完这一切,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他对什么表示了满意。不过他很快就给了我们答案,他忽然蹲下身抓起还在地上默默看着他的古蒂,一下就把它拎起来,塞进了中间的垃圾桶,然后飞快地跑上了石拱桥。
古蒂在垃圾桶里挣扎碰撞的声音似乎一直响在莫小同的脑后,这让他一刻都不敢停下脚步。他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时不时不放心似的回头,直到离木子客栈还有约莫二十几米远的地方,他才放慢了脚步,大口喘着粗气。如果不是两手插着腰,他一定会马上扑倒在地。
客栈里静悄悄的,李老板或许真的如他所言做着美梦。莫小同好不容易压抑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过厅堂、楼梯和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从里面插上了门,然后四脚朝天躺在了床上,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烟,但只是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没有点,又扔掉了。早上窗帘并没有打开,此刻阳光已经打了斜,房间里阴暗了许多。
“我刚刚遗弃了一条狗。”他对自己说。
“扯淡,那本来就不是你的狗。”脑袋里另一个声音这样回答他。
“不管是不是我的,它想跟着我,可我把它扔了。”
“别傻了,被遗弃的是你!”
“对,被遗弃的是我。”
“抓紧时间吧,你这个可怜虫。”

莫小同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桌子前坐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支笔,然后拧亮了台灯。这样的纸笔每个房间都有,是李老板为游客准备的。“每个人都有灵感迸发的时候,何况在这个如诗如画的F城,灵感稍纵即逝,我得给他们准备好。”李老板曾经这么得意地跟莫小同说。“我倒觉得每个人都有情欲迸发的时候,你如果给他们准备好避孕套,他们会更加感激你。”当时莫小同这么回答他。三年后忽然来到这里的莫小同却似乎有了灵感需要抒发。
他呆呆坐了很久,终于拿起笔来写道:前些日子,写《窥视者》的霍格里耶死了,准备拍《朗读者》的安格拉也死了。所以我也该死了??这是什么混帐话。你的死和他们的死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没错,我的死和他们没关系,可是我就要死了,我想说什么混账话又怎么了――这几句立刻被划掉了――精神上的联系被斩断之后,肉体的分离就是可以接受的吗?大师们死了,他们的思想总会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精神联系至少在形式上没有被斩断,或者说时间还不可能把一切都那么快清除干净。可是你从我们的联系里摆脱出来究竟花了多长时间?一秒钟?十天?一个月?蜘蛛从脚底的腺孔里分泌蛛丝,可是它们并不会被自己的丝绊住脚。我想说大师的死来着,怎么又说到了蜘蛛。好吧,我被绊住了,被自己分泌出来的东西绊住了。空荡荡的网。只剩下我看着这些网……
莫小同揉掉了这张纸,扔到一边,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道:如果可以同时有一千种借口可以选择的话,是不是反而不好选择了呢,是不是连个借口都不给就变成理所当然的呢?这他妈又是一句混帐话,说很多混帐话的人本来就该死――划掉――真实总是比借口更伤人。你善良吗?你很善良,善良得近乎残忍。善良希望爱的人是坚强。坚强不是爱的原因,但可以成为不爱的最好的逃生口。我愿意如你所愿的坚强,哭泣时也该微笑,最好没有哭泣。我写了什么?我想要写什么?我写了坚强。多么可怕的字眼。我这辈子永远痛恨的虚伪却漂亮的字眼。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我还要如你所愿,成为你希望的那样……
这一张很快也被揉掉了,莫小同烦躁地扔下了笔,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片刻后,他又开始写道: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我希望有人知道吗?家人、朋友、同事或者所有曾经认识我的人。他们爱我,痛恨我,鄙视我或者忘记了我。这一刻,还没有忘记我的人想到我了吗,带着对我的爱、恨或者鄙视想到我了吗?他们的爱、恨或者鄙视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成倍地增加呢。我给了他们那么好的理由。我能给的只有这些,我其实帮不了他们什么。――划掉――爱、痛恨、鄙视最终的尽头都一样,都是忘记。你忘记了我,可我没办法忘记。我…….
莫小同瞥了一眼手机,三点十一分。他大概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于是急忙抓起那几个纸团跑进了卫生间。打火机有些问题,点了很多次以后才燃起来。纸片一边燃烧一边飘进马桶。马桶又一次宽容地接受了这种对它来说陌生的处理纸的方式。他重又回到桌前,深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坐下来,又呆立了两分钟,然后弯下腰在最后一张纸上写道:
李老板是个好人,我的死与他无关。我自愿结束这一切,和任何人无关。另外,石拱桥头一排垃圾桶的中间那个,里面有一只小狗,请把它救出来。
莫小同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身份证压在了纸上。这郑重其事的姿态,多少消除了自杀这件事常有的奇怪的闹剧感。
他在原地脱光了衣服,哆嗦着回到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绿色火苗在热水器的方形小格里象一朵还没有完全开放的向日葵。热腾腾的水雾在卫生间里很快弥漫开来。他似乎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急急忙忙,开始慢条斯理、按部就班地刷牙、刮胡子、洗头、搓洗身体,他用光了两包洗发水和一小瓶沐浴液。最后,他把莲蓬头对准了那朵向日葵,向日葵极力挣扎了几下就凋谢了,发出叹息一般的咝咝声。他用浴巾仔细地擦干身上的水,包括平时常忽略不计的耳朵背后、脚趾间都没放过,直到身体红得象一个刚从子宫里爬出来的婴儿,阳具纯洁地收缩躲藏在蓬松的毛发里。
回到房间,他有条不紊地穿好衣裤,依次关掉了空调、手机和台灯,然后爬上了床。他仰面躺下,仔细地盖好被子,两手上下相叠,平放在胸前,又抬起头四下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终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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