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我曾见过琼花开满了扬州,洋洋洒洒,像飘落的大雪。

十里琼花路,芳华镇扬州。

曾有人说,宋高宗绍兴年同,金兵南下侵略,琼花树被连根拔去,齐土铲平。可是年复一年,琼花又生新芽。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宋朝亡国的那一年,扬州琼花突然死去,令观者止容落泪。

那琼花台尤在,只是人事已改。

我生在京城,父亲是前朝状元,时过境迁,家道中落,便来到了扬州。

父亲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从小我便跟着父亲学诗作文。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他叫柳長鞍。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才高八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父亲曾说,如果長鞍上京赶考,必能金榜题名。

但長鞍志不在此,他说只愿娶得苏乔巧,得藏金屋以永生。

我常常眉开眼笑,父亲则每每摇头叹气,数落我女儿家不知害臊。但也嘴角含笑意,心中宽慰不已。

比起京城,我更爱扬州,独爱琼花。

長鞍尤擅丹青,他知道我喜欢琼花,便常常变着法儿的给我画各种琼花。

我笑他呆板,不知道变通。我说,“那琼花就在你伸手就能够到的树上,为何不给我摘上几朵,非要去秀一秀你的画技。”

他看着琼花笑道,“即是乔巧心爱之物,我又怎敢轻易采摘。”

我们眉眼相对,含情脉脉。

转眼那段青葱的日子,就过去了。

冬夜冷风起,雪落扬州。我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柳長鞍。

他的聘礼很少,一百卷丹青,全是我与琼花。

父亲笑他小气,我却心意开怀。

我无需珠宝首饰,钱财锦戈。我有長鞍与琼花,余生便可安。

他说,“乔巧,你站在琼花树下,我替你绘一幅丹青。”

我故意挑眉嗔道,“柳長鞍,你是不是只会画画?房里那么多画像了,还要画这些干什么?”

他摸一摸头,浅浅而笑,阳光洒在他脸上,俊逸非凡。他道,“乔巧的相貌,怎么画都不够。”

我开怀大笑,蹭到他怀里,说道,“柳長鞍,你真是个呆子。”

身后的琼花开得灿烂动人。我以为,能得良人,就这样白头到老,是我苏乔巧的幸运。柳長鞍这样钟情单一的男人,是值得我依靠一生的。

只是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视我如命的柳長鞍,会为了另一个女人,与我针锋相对。

那是五年后的事了。

長鞍跟着他的父亲一起去行商,途经南境,被劫匪抢走了银两,还险些丢了性命。

救他们的,是一位官家的女儿,名叫宣纭。

她随行的护卫救了長鞍他们。听一道回来的小厮们说,那宣纭有一张倾城的容貌,惊为天人。

而且,她来到了扬州。后来我方知晓,她是扬州总督的二小姐。

宣纭去京城探亲,因为图方便走了水路,便途径南境,正巧遇到了遇难的長鞍他们。于是出手相助。

后来長鞍为表谢意,与公公一同上门致谢,一来二往,便相交了。

原本是救命之恩,我应当大度一些。

但我能感觉的到,宣纭对長鞍特别的照顾,以及長鞍眼中慌乱的闪躲。

直到一天,我醒来看不见長鞍,等到我四处寻觅之后,看见了長鞍正扶着宣纭走出去。

我怒火攻心,眼泪突然流下来,见他送走了宣纭,我跑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见她?”他有些微愣,见我流了泪,柔声安慰道,“你别误会,她只是来给我们送帖子。”他拿出帖子,递给我看,我看见上面写着督府寿宴的日子。但我不甘心,不依不饶,问道,“那你为何扶着她,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他渐渐失去了耐心,只是敷衍道,“她扭伤了脚,我总不至于看她跛着脚走出去吧?”

我眼泪忍不住的流下来,恨道,“她堂堂督府二小姐,需要你来搀扶吗?你是她的奴才吗?”

他头一次冷下了眼眸,道,“乔巧,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然后转身想要离去。

我急得跺脚,头一次觉得他如此的陌生。我大声叫他,“柳長鞍!你给我站住!”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说,“乔巧,你当真要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我哑然无语,看着他的背影泪流不止,想到了他为我画琼花,替我描眉的时候。

我认识的那个柳長鞍,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对我露出那样冷漠的神情。

也许不是我要毁了这段感情,而是你。

那晚他没有与我同睡,而是在书房待了一夜。

我静坐在房中,一夜未眠。

之后的半年里,我们相敬如宾,却再没有了娇俏的甜蜜。

父亲是在那时走的,我与長鞍披麻戴孝,安葬了父亲。

“乔巧不孝,没能出嫁之后多陪陪您。但愿您与娘亲黄泉相见,恩爱如初。至于乔巧,爹您不用担心,有長鞍照顾,乔巧可安。”

说完这段话,我磕了三个响头,含泪起身。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乔巧了。

長鞍听完我的话,似有歉意。但于我而言,已不再需要。

有愧,才会有疚。

如若他真的对我用情如一,便不会心生歉意。那样参杂了同情的感情,已不是我的良缘。

第二日,長鞍见我收拾了行囊,拦住我道,“乔巧,你要去哪?”

我平静道,“去京城,我母亲的故里。”

他神色忽然软却下来,道,“别走...”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封信。道,“今日你我夫妻缘尽,往后,各自珍重。”

说完我便要走,他拉住我的手叫我。我心生凉意,想起他与宣纭,甩开了他的手。道,“你若真是忠贞不渝,又何须瞒着我与宣纭见面。既然你另生情愫,又何必再挽留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记好,今日是我苏乔巧休了你柳長鞍,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永生不再见。”

我最后看了眼那个陪在我身边二十多年的男人。

然后带着行囊,离开了扬州。

那封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我摘了一朵最爱的琼花夹杂在信里。

我用得是他常用的青墨,握得是他常握的毛笔。那清香四溢的墨蔓延开来,像一朵琼花绽放,而后凋零。


信里如斯写道: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我不知柳長鞍是迎娶了宣纭,还是终于施展了一身的才干。不知他是平步青云,还是与佳人花好月圆。我只知琼花有情,香满扬州。曾遇敌顽抵,亡国时玉殒。花自飘零水自流,有情无情,皆为人言。
此间种种,如何道得清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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