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往事(一)

图片源自网络


1 如果美丽,就值得原谅

“我就是故意的。”

短短的一句话,六个字,我尽可能把每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白马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抹布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白马啊?”

声音不大不小,但却在整个走廊上回荡。白马一定也听见了,他的步子看起来好像慢了一点点。

我一时没答上来。我讨厌他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他每次考试都考第一的嘚瑟样,比如才十六岁就长了近一米八的个子,比如老陈怎么看他怎么顺眼却处处看我不爽,比如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等等。

那一年我们上高二,一个不懂爱恨情仇却时常把喜欢与讨厌挂在嘴边的年纪。

重点高中里的体育课向来过得很快,四十五分钟好像一眨眼就会从我面前溜走。秋天的阳光刺眼却温柔,我喜欢坐在篮球架下,看着球场上奔走的人群,听着篮球撞进球框的声音,或者什么都不干在一片嘈杂声中发呆。

人生中有许许多多令人躲闪不及的时刻,比如最亲密的人的离去,比如来不及别过头就跳进眼睛的光影,比如重重砸向我的那颗篮球。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拽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甩开搀着我的人,捂着满是泪与血的脸穿过众人独自走向医务室的。我只记得回到教室后,我将林珊珊抽屉里的半瓶墨水全倒在她的桌子和椅子上了,同时在最后一刻被白马和林姗姗抓了个现形。

林姗姗一边质问我,一边委屈地哭了。白马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然后,找了一块抹布细心地收拾起来。

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不狡辩,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他离你很近,但你总觉得很遥远,他只是看向了你所在的这个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你,可你就是觉得那目光像极了一把剑,一下子就会刺中你的心脏。你逃,他就化身成一个神射手,箭无虚发。

我有。

体育课的下课铃声仓促地响了起来。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从我面前经过,回到教室里。我靠在走廊上,因为鼻腔里塞满了止血的医用棉,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我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回到教室,林姗姗的座位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一刻我讨厌她,就像我讨厌即将到来的数学课一样。

路过白马时,他又瞥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最后一排。

“这节课我跟你换座位。”

“为什么?”张志和一脸无奈地看向我。

“老陈说我数学不好,得多找数学课代表补补。”

“有个学习委员坐你旁边了,还找我们家莫循做什么?”

“你让不让啊?”我踢了踢张志和的凳子,因为鼻子里的棉花,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哭过。

一旁的莫循朝张志和使了个眼色,收到信息的张志和才拿了课本,悻悻走上前去,坐在了白马旁边的位置上。

既然生而为人,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多多少少会有几个援军,父母亲人,兄弟姐妹,闺蜜死党,这里面一定会有一个,至少一个,无论你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会不分青红皂白站在你这边。

莫寻就是我在这个孤立无援的世界上,唯一的援军。

王尔德不是说过吗?美丽的东西有了过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原谅他,丑陋的东西有了过失要不顾天地良心地鄙视他。

人类的私心就是这么可怕。

所以只要我在莫寻的私心里还算美丽,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会原谅我。

他会原谅我的吧?


2 我们的秘密

我喜欢每天下午上完课去文化馆练琴的片刻间隙。

如果天气晴朗,身后就会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像尾巴,也像另外一个自己。如果是下雨天,就听雨打在伞上的声音,仔细听这世上其他的声音都没有了,天地万物全都交托给那一场雨,包括我自己。

走在那段路上,时光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却轻松;行走在人群之中又是那么孤独,孤独又自由。

莫循高中之前也喜欢这段路,带着他的二胡,虽然装在琴盒里,我总嘲笑他像极了很久以前街上那些拉着二胡讨钱的流浪汉,然后他就生气地把我一路追到了文化馆。

那时候他练琴的琴房就在我的对面,有一段时间成天拉赛马,气势恢宏,常把我带得跑偏。

“俞欢喜,你过来跟我一起学二胡得了。”莫循一拉错就停下来揶揄我。

“你都练了多久还拉错,好意思说我?”我打小就是不服输的性格,并且天生嗓门大,他丝毫占不到便宜。

我一直不知道为何莫循会选择学二胡,他说他自己也不明白。后来进入高中他一心扑在学习上,再也不拉琴了,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去考虑其中的缘由。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

那段一起学琴练习的日子在记忆里分外鲜明,也仿佛像某一种机制,时刻提醒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好在进入了那个需要拼上命来学习的高中时期,我们分到了一个班。我可以告诉自己,好朋友依旧在身边。

白马每天晚上九点会准时来文化馆,我总是刻意拖上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我想等他失去了耐心,就不会再来了。可是每每这样做了,看着等到了最后的白马,我又深痛恶绝地鄙夷我自己。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却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然后,便沦为一个坏人。相比白马的懂事,有时候我简直罪恶滔天。

我坐在白马的单车后座,穿过最繁华的夜市时听到他问。

“你刚刚拉的曲子叫什么?”

平日里,他从来不多问的。夜晚随着太阳的离去冷却下来,那是唯一可以偃旗息鼓的时候。

“往事。”我如实回答。

“很好听。”

不是他的夸奖不真心,只是我觉得烦躁,没有缘由地想生气。我很轻松地跳下了自行车,白马也停下来,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我。

“怎么了?”

“你别在掺和我的生活了,什么都别管。”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白马也不再骑车了,推着车子跟在我后面什么也不说。

那天晚上餐桌上放了一盘饺子,我最喜欢的白菜猪肉馅。估计是算好时间的,可是没想到我们会中途走回去吧。所以早就凉透了。我夹了一个放在嘴巴里,不介意它是凉的还是热的。

“欢喜啊,桌上的已经凉了。你等一下,阿姨给你重新下了一锅,马上就好。”

女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语气里那种刻意的亲切感让我恶心。

可是为了理智提醒我,我饿了,我可以并且必须全部吃完。

凉的热的我全吃完了,所有饺子浸在醋和辣椒油里,一个一个全都吃完。不是说吃饱了就会让人感到幸福了吗?为什么饱腹感却让我觉得寒冷与孤寂。

“妈,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看,我说过的,白马真懂事。

对了,我忘了说,白马的妈妈是我父亲的同居者。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约定好了,谁也不能对外人说。

死了丈夫的女人和没了妻子的男人决定一起生活,不犯法,不违背道德,谁都没有错。白马没错,他妈妈也没错,我爸爸也没错,我只是讨厌这件事情而已,那么我错了吗?

他们认为我无理取闹、不可理喻,甚至邪恶且愚蠢。

我无所谓他们怎么说。


3 像战鼓又像悲鸣

我生病了,这件事谁也没发现。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莫循。

俞建平回来的越来越晚了,总带着一身酒气,因为我他很不开心,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难受我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意。我觉得很爽也很伤心,那种得逞的悲哀,让我觉得我的心还活着。

两盘饺子实在超出了胃的承受能力,无法抑制的恶心感,让我觉得下一秒我的胃也会被我吐到马桶里。幸好只是将白天吃的东西都吐完了,秽物中夹带着扎眼的血色,胃还在绞痛。

“啪!”

我看着双眼通红的俞建平,那一声响在脑子里一直回荡。在耳鸣和晕眩来临前,我听见他的声音。

“阿姨每天晚上辛辛苦苦给你准备吃的,你凭什么不珍惜。”

我好想告诉他——爸,我很珍惜啊,全吃完了。可是脸颊火辣辣的疼,鼻涕止不住地流个不停。我抬起胳膊去擦,还是一直流一直流。让人不安的粘稠感,和我讨厌的嗡嗡作响。

俞建平被白马的妈妈拉开了,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世界都嗡嗡作响,白马拿着纸巾冲到我面前。然后我看见胳膊上,睡衣上的血。我很想哭,可是又马上意识到,无人在意哭也无用。然后我笑了,满脸满身是血的我扬起嘴角笑了那画面肯定很诡异。

睡着的时光,是每个人的专属时光,美梦里无人参与,噩梦也无人分担。我喜欢睡美人的故事,也知道自己不是公主,可是我就希望自己能一直睡下去,没有王子也没关系,因为睡着了时间就会过得飞快,因为阳光明媚又温暖。

我从睡梦中醒过来,教室里的人早已经走光了,夕阳洒在白马的脸上,轮廓很柔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波温柔。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角有些湿润,被打的半边脸不争气地肿了起来有些疼,我换了一个方向,埋头继续睡。

“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别去琴房了,我们一起走吧。”

白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来,很奇怪夹杂着一阵阵蜂鸣声。

“你能不能送我去啊?”我抬起头问他。

白马很明显的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迟疑的原因,但是从那天开始一个人去文化馆的孤独时光终于暂时结束了。

对面琴房前两天来了个十岁的小男孩,之前不知道是在那个培训机构学的二胡,两三年了还是一塌糊涂,但是每天练得出奇的认真。

那天晚上来接我的不是白马,俞建平在琴房外坐了足足三个小时。诸多原因使我们父女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选择一路沉默。来接我一次,就当是道歉,年少时我们没有筹码可以用来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做对抗,哪怕是自己的父亲。

我选择原谅他,可是生活还是没有放过我。

那是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至少对那时的我来说至关重要,只要拿到第一名就相当于我已经拿到了升学去那所全国最好的音乐院校进修的门票。我准备了很久,每天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曲谱,梦见指导老师强调的技巧。初赛时更是一路过关斩将,所有人都信心满满,包括我自己。我知道要逃离眼前这种我不喜欢的生活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别无选择,我势在必得。

那一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礼服长裙,化了美美的妆,舞台的灯光很亮,平时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的两个大学霸莫循和白马都请了假,坐在台下冲我挥手。

说不紧张是假的,尽管大大小小的比赛我曾经参加过无数场,那一刻我还是听见我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像是战鼓又像是悲鸣。

我以为是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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