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刀

鬼头刀


张公堤边的南瓜垸有两口大塘,圆圆的深塘在东,长长的方塘在西。两口塘虽隔了堤坝,麻石桥下的水却相通相联。若站在天上看,紧挨着的两口塘好似一把大铁锤。而那锤把的尖尖上,恰是张打铁的铁匠铺。张打铁好手艺,打的菜刀,锋口好;剪子,刃尖薄;斧头,火钳,锅铲,镰刀,挖锄、薅锄,铲子,铁锹,这些杂七古董的器具又轻便又好用。于是名声在外,就有了做不完的活路。

这一日,张打铁打菜刀,油绞铺老板良金要的,两把。一把切刀,无疑是切那牛肉、牛肚、顺风、赚头之类的卤菜;一把砍刀,无非是破骨、剜筋、砍排、剁肉用了。他从靠墙的杂铁堆里挑一块铁板放到砧子上,说,铁籽,大火烧。转身去里屋开锁,从柜里取一截弹簧来,也丢进了大火熊熊的炉子里。用弹簧钢?铁籽有点惊异。良金使的家伙,马虎不得,非用夹钢不可。叮,嗵,叮,嗵,叮,嗵……张打铁叮,铁籽嗵,张打铁小手锤叮到哪,铁籽大锤嗵到哪,好一阵叮嗵以后,小手锤在铁砧上弹出了一串清脆的叮叮声,悦耳动听。铁籽可以歇口气了,一阵大锤,这寒冬腊月的,腰背上竟渗出了汗。他把锤头抵着地,杵着锤把儿问,爹,该夹钢了吧?嗯,张打铁应着,将炉子里那截红通通的弹簧夹出来,一头塞进铁砧上的孔里,一拉一扭,直了。叮,嗵,叮,嗵,手锤点着,大锤打着,钳子翻转着,指头粗细的弹簧变成了篾尺样的铁片。风箱悠着点,用小火,张打铁说着,将铁片塞进了火炉,一边仰颈子咕了口茶。刀胚子出了炉,红里泛白,喷着火花花,铁片片也抽出来了,贴在刀胚上,张打铁的小手锤左敲敲,右敲敲,正敲敲,反敲敲,薄片片卷进去了。大锤进来了,叮,嗵,叮,嗵……再用平锤,两面展几锤,刀形就出来了。张打铁坐在小凳上,抹汗,喝茶,说,砍刀就简单了,不用夹钢,刃口厚实,只要火候拿得好,任你砍剁。

铁籽用平口钳夹着那把刀胚,正面看,反面看,看刀口,看刀背,说,爹,这刀形好,前切削,后砍剁,肯定好使。张打铁又咕了口茶,说,那还得看淬火,火候拿得好才好使。铁籽笑眯眯看着爹,爹,这刀我来淬吧。张打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吱声,坐着。铁籽晓得爹不放心,打把好刀不容易,那夹的弹簧钢金贵,垫火车滚子用的,托人在江岸车站弄的,这淬火是水火相拼不相容的事,淬不好,裂了炸了,刀就丢了。铁籽没精打采地将刀搁到铁砧上。张打铁说话了,淬吧,用小火,多闷一阵子。铁籽好喜欢,赶忙将刀胚塞进炉子。

刀拖出来了,刀口亮红,刀背暗红,在炉碳里闷得恰到好处。一盆清水摆在窗口亮处,铁籽盯着风里冷着的刀口,铁钳在手里翻转着,调整好了,横平竖直,小心翼翼地将刀口浸入水中,哧——骤然沸腾了的水啸叫起来,泡沫翻涌,水花四溅,水盆里腾起了一团团水汽,顿时小屋里雾气腾腾。刀出水了,铁籽紧紧握着铁钳,眼睛鼓得似铃铛,死盯了刀口看。刀面上浮起了一层亮白,慢慢变成了灰白,然后转浅黄,好快就成了金黄,手里的钳子就抖了起来。莫慌,张打铁早过来了,刀面上已泛起了红蓝相间的紫……下!张打铁喝道。几乎是同时,铁籽将那刀闷进了盆中。

张打铁放下心来,回身去拿杯子,忽觉屋里一亮,一阵寒风扑进来,回头看,麻袋帘子掀起来了,门槛上站了一人。那人好大的块头,顶天立地,不像站,像嵌在门框里头。来人一头硬扎扎的短发,两条扫帚眉,一双暴眼,一块布巾捂着头脸。张打铁两个巴掌在围裙上一搓,迎上去打了个招呼,你家要点么事? 那人把布巾往颈箍头一扯,左脸孤拐骨之上好长一条疤,从脸盘直扯到耳根,可畏可怖。他扫了一眼铁籽手中冒着热气的刀胚,说,刀!铁籽以为那人要他手里的刀,忙说,这菜刀是良金要的。那疤脸从怀里摸一张纸片摊在砧台上,对张打铁说,就这样式。张打铁将那纸片拿起来,不禁脱口而出,鬼头刀!砍头刀,疤脸嘴一扯,笑了,说,不愧是张打铁。这刀不能打,张打铁把图样放回铁砧上。为何?疤脸的眉头皱起来。宗关街上的告示见到没有,不得买卖,藏匿,制作,贩运刀剑等兵器……你听日本人的?疤脸打断张打铁的话,说,日本人巴不得中国人统统死啦死啦的,你听?你堂客是日本人炸死的吧,丢一回炸弹,死一大排人,还听那东洋杂种的?爹,这刀,我们跟他打。铁籽听疤脸提到妈,不由咬牙切齿地说。张打铁叹了口气,问,你要几把?十把。十把?哪来那多铁?我送,今夜就跟你送来,这是工钱。疤脸摸出五块现洋放到铁砧上。张打铁说,留两块吧,你赶紧送铁。疤脸将布巾朝脸上一扯,门帘一掀,走了。风小了些,却飘起了雪。

鸡子叫,张打铁起来屙尿,听见门外有响动,他连忙把拎在手里的夜壶塞进床底。呼呼呼,分明是牲口的响鼻声,他揪了一把熟睡的铁籽,就听见了门响,接着是低沉的喊声,张打铁,开门。铁籽从被窝里拱出来了,张打铁说,穿衣服,送铁的来了。门开了,一匹黑骡子站在雪地里,骡背上一边吊着一长条包裹,盖了厚厚的雪,像两床卷着的棉絮。疤脸说,卸在哪?一边去提骡背上的绳子,一边对张打铁说,来,重了,搭一手。铁籽过来了,单掌在骡背上一按,飞身上了骡背,提起那两条包裹,说了声闪开,一声闷响就扔到雪地上去了,接着跳落雪地里,两手挽了那绳索,大步跨进了屋。疤脸也跟了进来,打量着铁籽,问张打铁,儿子有十五岁么?张打铁说,吃十三的饭。疤脸赞道,到底是打铁的,好壮实,好力气。张打铁将两捆铁堆在一起,说,这么多,用不了啊。三百多斤,都驮来了,我几时来拿货?十天以后你来。好,拜托了。疤脸一出门便上了骡子。雪,越下越大。

雪后初晴,寒气袭人。铁籽一大早就起来了,将门前的积雪清出一片场地,沿场地小跑了两圈,翻了几个空心跟斗,接着又来了几个小翻接拉拉提,这拉拉提又高又飘,稳稳当当落在了场地上,铁籽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忽然想起那把刚打磨好的鬼头刀。他从灶屋里的柴垛后抽出那把刀,走出屋,正碰上爹。张打铁说,昨日刚开了口,极锋利,小心些。铁籽点头,问,这么早,爹出去?张打铁说,跟良金送刀去。张打铁往深塘那边去了。铁籽站在场地上,仔细端详这鬼头刀。这是第一把,爹格外过细,哪里该厚,哪里该薄,哪里该曲,哪里该直,哪里该弯,哪里该翘,哪里该放,哪里该收,爹一丝不苟。铁籽问过爹,怎么这过细,爹不理不睬,半天才咪一句,你晓得,这刀是做么事用的?做么事用的?铁籽问,爹又不说了。不过,铁籽不问也明白,这刀不是一般的刀,那要刀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这鬼头刀两尺长短,刀头宽达四寸,收至刀柄也有两寸宽窄,沉甸甸的,极有分量。铁籽将大拇指的指面搁刀刃上横向一抹,丝丝有声,爹亲自开的刃口,果然是锋利无比。铁籽寻思着,比划两下才好。他双手握了那刀,右脚出了半步,试着来了招上步托刀,刀锋朝天,刀柄前指,这刀法的架势就出来了。下一招该是转身劈刀了,铁籽腰背扭动,双臂挥舞,只见寒光一闪,那刀划了一道弧线,竟是呼呼有声,罡风激荡。好刀!铁籽怀中抱月收了刀,不由暗暗赞道。这只是师傅授的梅花刀招式啊,若会这鬼头刀的招法,怕就威力大增了罢。正思忖间,忽有人朗声道,这鬼头刀的刀法,不在飘逸轻盈,在威猛刚烈。铁籽一惊,回身看,正是师傅,连忙道,师傅好早。秦老七笑道,怎么弄起这砍刀来?铁籽讲了前日那大汉订刀的事。秦老七问,那人脸上可有一道疤痕?正是,一条刀疤由左半边脸直扯到耳根,师傅识得此人?秦老七接过那刀,看刀,摇头。铁籽说,此人有些怪异,不知是那条道上的人?秦老七笑道,江湖上知他的名头,是个极好的刀手。又说,你爹这刀制得好,你看这刃,这背,这尖,这柄,舞动起来,撩,削,斩,劈,均可得心应手。铁籽嘻嘻笑道,按那疤脸出的式样做的,爹也蛮喜欢,爹还说,等你七叔几时来,让他教你两招,师傅,你就教徒儿几招吧。秦老七道,这鬼头刀已少有人用了,你学它作甚。师傅,看了这刀就喜欢,就想侍弄,铁籽说的是心里话。秦老七笑起来,你真是个武痴啊,不过,以你的膂力,练这十来斤重的家伙倒是极般配的,好吧,师傅今日得闲,就授你一套破锋刀法。铁籽大喜,忙说,徒儿多谢师傅。秦老七道,且当你是那隋唐的程咬金,教你三斧头,练好了,可受用一生,也算传承了这门刀法。秦老七擎刀在手,道,徒儿看好了,这一招为上撩斜削,他反手握刀,刀尖向下,刀锋朝前,左脚悠然出步,那刀顺势上撩,凌空划出一道圆弧,只见场地边那棵小桑树微微一颤,一爿树皮飞扬而起;秦老七又道,再看这疾风横扫!他一个跨步,手中刀平挥而去,唰地一声,那杯口粗细的桑树齐展展被削为两截;骤然间秦老七换位移步,大喝一声,看这招势如破竹!手起刀落处,那棵桑树竟从上到下生生被劈为两半。秦老七缓缓收式,潜刀于背,对一旁呆若木鸡的铁籽说道,这破锋刀法简洁精炼,斜削横斩,大劈大砍,凶猛剽悍,讲究一个快,一个狠,你要牢牢记住了。说话间,张打铁端了一筲箕油绞从深塘那边过来了,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老七好早哇,快进屋里坐,这油绞刚出锅,屋里有现成的伏子酒,让我来冲一锅蛋花子酒过早如何?

今夜是取刀的日子。张打铁就着油灯一片昏黄的光亮,将十把鬼头刀分成两包,用麻布袋子一卷,拿几条麻绳捆扎停当。铁籽自言自语地说,快来了吧。还早,张打铁应了一声,拖张小凳坐了下来,对铁籽道,把灯吹了。油灯熄了,屋里顿时乌漆墨黑。夜深了,除了一阵一阵的北风,南瓜垸万籁无声。想着这十把刀,铁籽满腹的疑惑,铁籽晓得,这鬼头刀就是砍头的刀,不但告示上明令禁止,乡公所的人还常到屋里来,千叮万嘱,不得制作刀剑兵器。爹为么事敢做这刀,而且一气做了十把。还有那个疤脸汉子,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兮兮的。正想着刀的事,张打铁说话了,铁籽,你知道么,打这刀,可是极凶险的事啊。铁籽小声答,爹,这我知道。你知那疤脸是什么人?铁籽想起师傅说的话,答道,我估摸着是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江湖侠客。瞎想,什么侠客,他是新四军的人。啊,新四军!铁籽晓得这新四军,专门跟日本皇军为敌,难怪要这么多鬼头刀。铁籽想了想,说,日本人有枪啊,刀哪有枪狠?张打铁闷了半天才说,新四军也有枪,可惜少了,就用刀顶,有时候刀也蛮狠的,特别是这鬼头刀,用得好,一刀下去,一条膀子就削下来,一个脑壳就砍下来,听说日本人最怕的就是这鬼头大砍刀哩。啊 ,那我们就多打些。张打铁嗯了一声,站起来摸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外面,风越刮越大。张打铁站在黑地里忽然说,铁籽,今夜你要放机警些。铁籽心里一紧,连忙问,有么事?张打铁告诉铁籽,这几天,有人在良金店里打听咱铁匠铺的事,南瓜垸也有些不三不四的生人走动,怕是为这鬼头刀来的。张打铁嘱咐铁籽,遇事要多个心眼,他说,爹老了,遇天大的事也不在乎了,爹只在乎你,你在,这铁匠手艺才有传承,咱张家才有指望。铁籽正揣摩着爹的话,忽然听见了屋外的响动,是那匹大骡子到门口了。

张打铁摸黑开了门。铁籽提着两捆刀走了出来,刚要开口说话,疤脸连连摆手,一只手指着屋后的张公堤。铁籽忙点头,这是十把鬼头刀啊,绝不能走露半点风声。疤脸接过打了捆的刀,朝骡背上一搭,一声不吭,麻利地捆绑着绳索。张打铁也站到了黑骡边。忽然,一道白光射过来,照在麻袋包裹上,那露出来的刀柄在强光下寒光闪闪。铁籽大吃一惊,知道要出大事了,一颗心不由在胸间呯呯乱跳。只见疤脸慢悠悠地回过身来,眯着眼睛打量围在身边的人。黑影中一把枪刺戳过来了,刺刀尖点着黑骡背上的麻布包,随之一个阴沉的声音问,里面的,什么东西?里面,大大的好东西。疤脸应着,若无其事地将手搭上了刀柄,一边缓缓说道,太君的过来看。只听哇呀一声大叫,那条雪亮的光柱没有了,黑影里,疤脸那把鬼头刀上下翻飞,日本兵哼着叫着,纷纷朝后退去。忽然枪响了,疤脸轰然倒在地上。影影绰绰的人又朝小屋围拢来。疤脸爬起来了,踉跄着捱到黑骡跟前,朝黑骡屁股上猛拍了一刀背。大黑骡扬起前蹄,咴咴吼叫着,猛然奋蹄朝人丛冲去,黑地里顿时惊呼声一片,日本兵大呼小叫着四处闪避。铁籽正不知所措时,骡背上的刀仓啷啷滑落满地。张打铁赶紧摸了一把,厉声道,铁籽,快拿刀,杀日本兵!铁籽如梦方醒,急抓起一把刀,冲进了人丛。他抡圆双臂,在日本兵丛里左冲右突,来去游走,一手接一手地使出那招练得烂熟的疾风横扫,黑暗中,只听得咿咿呀呀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日本兵叫着喊着,纷纷退到了远处。铁籽的疾风横扫正杀得兴起,忽然脚脖子被人死死地掐住了,接着是一声断喝,趴下来!铁籽低头看,是疤脸,疤脸好大的劲,胳膊一收就将铁籽拽翻在地。只见远处黑地里闪起来点点星火,枪声噼噼啪啪又响起来。铁籽忽然听见爹哼了一声,接着就栽倒在屋门边。爹被枪打了!铁籽大喊着爹,要站起来。疤脸箍着他的腰,说,不能起身,爬过去,把你爹拖屋里去。铁籽来了个就地十八滚,爬到了张打铁身边,他喊爹,没有回应,他拦腰箍住爹,摸了满手的血,他把爹抱在胸前,手扒脚蹬,把爹拖进了小屋。

枪声渐渐稀疏起来,一排人影端着枪朝小屋逼近。趴在地上的疤脸突然从腰间拔出了驳壳枪。呯——呯——枪声清脆,两条身影重重地摔在地上。端枪的日本兵哗一下趴到了地上。疤脸趁机回过身往小屋里爬,忽然火光一闪,一声巨响,炸了一颗手榴弹。屋外的场地上,手电筒的光柱又晃动起来,日本兵叫着吼着又朝小屋冲来。铁籽见疤脸从门槛上爬进来了,一手抓着枪,一手拖着刀。一个日本兵眼看靠近了小屋,疤脸甩手放了一枪,那家伙醉酒似的歪下去了。铁籽大叫,疤脸叔,接着放呀。疤脸已爬到铁籽身边,边喘边说,没子儿了。铁籽说,那你快跑呀。疤脸好像在笑,说,一条腿没了。那我们一起跟日本人拼。不行,你得走,你得帮叔做件事。铁籽问,么事?我先问你,你恨日本人不?恨!叔是新四军晓得不?晓得。那好,你马上到韩家墩铜厂河边去,去找个人,你敢不敢?我铁籽死都不怕,有么事不敢!好,又是一个张打铁!听着,那河边有船等着,你跟船老大说,叫他把你送到刁叉湖去,你去找陈大脚,陈大脚,一定得记住。我记住了。好,你从后窗出去,沿堤根走,一过深塘日本人就找不到你了。好,我去。铁籽应着,一边扑到张打铁身上,哭道,爹,我去找陈大脚,找新四军,带新四军来杀光这些日本兵,跟爹报仇!铁籽抱着张打铁,哽咽着,不肯松手。几道光柱又在屋外摇晃起来,疤脸说,你快走,找到陈大脚,你告诉她,说你就是张打铁,是疤脸叔要你来的,来跟新四军多打些鬼头刀,好跟你爹跟叔报仇。

屋外的枪声密集起来,日本兵哇哇乱叫着,朝小屋逼近。疤脸颤悠悠地举起了枪,打出了最后一粒子弹。铁籽将两把鬼头刀扎在腰背上,疤脸把枪递给铁籽,说,交给陈大脚,快走!铁籽一跃而起,几个箭步便进了灶屋,飞身上了后窗台,跃入了张公堤下的暗影里。

北风呼啸,张公堤边的铁匠铺燃起了熊熊大火。两口深塘里,碧水如血。(58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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