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老人

不用出门的日子,呆在家,打开已经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竟然还能开机,真是奇迹。在文档里翻到一些旧相片,思绪一下子被拉得老远。

在我若有似无的意识里,老房子总是跟老人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在一座老房子里,总会住着那么一个或两个老人。老人是房子的主人,也往往是这老座房子的主要生机。

爷爷居住过的屋子

拍这张相片时,爷爷已经不在了。人去楼空,老房子也终归回到老房子的层面上来。不会再有人坐在门槛上用汗巾擦拭着眼睛,也不会再有人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走在石阶上。爷爷在这样一座房子里度过了属于他的一生,即便是在奶奶走后的二十余年里,他也仍坚守于此,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曾离开半步。在这样一座老房子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但也终归随着他主人的离去,成为了逐渐模糊的往昔。而当我静静盯着那扇门,试图将目光探进门里面的光景时,似乎仍能生出:“一个瘦小的身子,颤巍巍的站在梯子上,往上挂着天灯”的错觉来。

我小时候,不知因何缘故,总能得着一些老人的恩惠。有那么几位老人,每每回想起来,总还是记忆犹新,心生温暖。岁月似乎从不曾改变他们的模样,一转身,总还能看到他们站在那暖黄的旧时光里冲我招着手:“来,到我这里来。”

李家奶奶的旧木屋


李家奶奶是这里面待我最好的一个。我小时候总不爱叫人,但如果是见到她,声音一定是又响亮又清脆,自自然然的一生“奶奶”就随口而出了。这时她总是特别高兴,一脸的慈祥。每每放学回家从她家门前路过时,十回有八回她都是坐在这所老房子前。我一喊她,她便上来拉着我的手,要我到她家里吃饭,我若执意不肯,她便要变着法子找些糖果或者其他的吃食来往我怀里塞,我不肯拿,她就使劲往我书包里面塞。一定要我都拿着了才肯放我走。时间久了,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每天在那个时候等着我从她家门前经过。即使不这样,但凡她做了什么好吃的,或是去哪里吃酒得着些酒份子,也不管天多黑,多晚,拄着一根拐杖就往家里送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时妈妈去外面工作,爸爸一个大男人家又不太会带小孩,想来是觉得我可怜,所以才那般的疼惜吧。真是个菩萨心的奶奶呢。对这个奶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的那年,那时候村里人乍一看时,已经不能够认出我来了,都说我长大了,变化太大了。万幸我这只小狐狸后面跟着一只“大老虎”,碍于妈妈的虎威,不需要挨个解释,我的额头上自然而然的被贴上某某家孩子的标签。然而当我从这位奶奶家路过,一如往常叫她奶奶时,她竟像个孩子般嚯地站起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开心的笑着说:“哎呀,你回来了噢~”是的,她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就好像我在她眼里从不曾变化和长大,就好像我还是昨天那个放学背着书包从她家门前路过然后清脆喊她“奶奶”的小孩,而我今天只是刚放学回来。只是这回倒轮到我往她怀里塞糖果了,塞完糖果再塞水果,塞得满满当当,恨不能将她那些年对我的恩惠一次性塞还给她。而她一如当年的小小的我一样,开心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说着:“够了,够了。”后来,李家奶奶家建了新房,搬到对面的村子去住了。就这样,又多了一座人去楼空的老房子。每当我再路过此处时,总觉得若有所失,想开口叫一声“奶奶”,却发现已经没有人等在那里了。

跟蒋家奶奶的渊源来自我家旁边的一块土地。那时蒋家奶奶经常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一年四季,从春到冬;从播下玉米种、施肥、除草、杀虫、到玉米成熟;掰完玉米又接着种红薯,除草,翻藤,再到挖红薯。所以几乎时常可以见到蒋家奶奶的身影。因为离我们近,所以常常来我家担水施肥,兼带讨水喝。我们家水瓢一般习惯性地放在屋外,是爸爸特地准备的,就是为了方便路过讨水喝的人自取自饮。但有一回,蒋家奶奶又来家讨水喝,却不见了水瓢时,便要我拿脖子上的钥匙开门拿水瓢出来给她喝水。爸爸妈妈出去干活了,我太小,干不动活,常常领到的任务就是看家。因为妈妈出门前都会叮嘱一句:“把家看好噢~”让我深觉肩负责任重大,所以我很不情愿的开门后,便紧紧地跟在她屁股后面,一面走,还一面说:“奶奶,奶奶,你喝水可以,可不要偷我家东西噢~”当场把蒋家奶奶差点笑断气。后来她还把此事特地说给了爸爸妈妈听,一时间成了大家的笑柄,一笑还笑了好些年。我有时无聊也跑去看蒋家奶奶干活,有意思的是,她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有时候,她竟能跟自己说上一天的话。那时候,不知道是因为我太小,还是因为她会另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反正我从来没能听懂她说些什么。有时她干活干得累了,会停下来吃点干粮,看到我蹲在那眼巴巴的看着她时,也会分点给我吃。在我准备要走时,也突然会叫住我,把她地里的瓜果摘一些叫我带回家去。后来她似乎时不时的会特地带些小东西来给我吃,有时是地瓜干,有时是糖果,有时是炒瓜子或花生。有时是过来讨水喝的时候顺便带给我,有时叫我过去她干活的地里拿给我,然后再问我几句话,我想,她应该是想我陪她说说话。有一回,她又来家里讨水喝,发现我坐在门前石板上睡着了。她把我摇醒,问我为什么不回家睡?我说我妈叫我看着橘子不要被人摘走了,我看着看着眼睛太累了,就睡着了。后来我妈一回来,她就开数落我妈:“你们真是狠心噢~把个小孩子放到那里,也不怕被人抱走了哟~”后来这事又成为他们的一件笑柄,一笑又笑了好些年。再后来,蒋家奶奶不来干活了,那块地也没有人种了。人只要稍一懒怠,植物就开始肆虐,野草疯了一般地长,冬茅草尤其嚣张,长得比人还要高。蒋家奶奶,你不来看你的地了么?是噢~人都不在了,谁还管地呢?

遗落在旧时光里的土坯房

蒋家奶奶的地的邻界是简家奶奶的地。简家奶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名嘴”,村里的小孩子几乎没有人没被她骂过,小孩子都怕她。我也怕她,但仔细搜寻,记忆里却好像没有被她骂过的片段。有时我去找小平姐姐玩,不小心撞见她时,弱弱的叫一句“奶奶”,然后屏住呼吸三秒钟看她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她才淡淡的回你一句:“哦,来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这时我的魂魄才会由九霄飘回身体里,继续顺畅的呼吸。其实简家奶奶说到底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妈妈不在家的那些年,她也总是照顾着我们家,时常送来自己种的小菜,有时来家里讨水喝看到我,就会扯着嗓子喊:“去找小平玩啊,小平在家呢,昨天有做了糯米粑粑,叫小平拿给你吃……”有时看到我衣服破了,就硬叫我脱下来,“我拿去叫你婶婶(小平妈妈)给你缝一下。”然后火急火燎的走了,隔天就真的缝好了给我拿过来。年轻时的简家奶奶一定是枚铁骨铮铮的女汉子,以至于老了以后依然傲骨犹存。喂猪,下地,里里外外一把抓。但就这样一副铮铮铁骨,也终究扛不住病来如山倒。她走的时候我在新宁上学,没能去。某人去了,妈妈也去了,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在一场葬礼上,在没有人介绍也没有自我介绍的情况下,互相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世界果然太奇妙,我现在也想象不出为什么。

我家正前方是果园和菜地,挨着我家菜地的是美玲婶婶家的地。美玲婶婶不算老人,但由于美玲婶婶不在了,所以在某种程度意义上也可以称作为“老人”。

美玲婶婶被人们称作“娘娘”,用另一种说法叫“半仙”或“神婆”。所以如果听到她在地里干活不断地打哈欠时,便知道神仙要上她身了。然后就开始听到她唱“天书”。之所以说“天书”是因为我完全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怎么会随便就叫我们这些凡人听懂了去呢。美玲婶婶的地根本就是百宝园,什么都种。有银杏,桃树,玉米,花生,辣椒,地瓜,百合,番茄,马铃薯,豆角……简直应有尽有。拖她的福,这也成了我消遣的好去处。玉米刚长胡子时,我就跑去把它挨个编上小辫子。番茄开始结果的时候,我就天天盯着它,熟一个我摘一个。花生落花后不久,我就偷偷把它拔出来看看花生长熟了没有,发现没熟后就又偷偷塞回土里去,过几天太阳一晒,被我拔过的花生苗全黑了。百合开花的时候我最高兴,常常摘一大把回去找个玻璃瓶插起来,整个房间都是百合香。地上百合花谢后不久,我就又开始打起地下百合的主意来了。这块地上的每一样农作物几乎都没能逃脱我的毒手。可即便这样,美玲婶婶也从未向我妈告过状。等到百合真的丰收时,我蹲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美玲婶婶的锄头一扬一落,美玲婶婶估计被我看得发毛了,往我怀里塞了一堆大个大个白胖胖的百合,我屁颠屁颠的抱着就往家里跑,生怕下一秒她后悔了再给夺回去。小孩子似乎都喜欢掩耳盗铃,我天真的以为美玲婶婶从未发现我的斑斑恶迹。现在想想,聪明如“半仙”的美玲婶婶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不说,或许只是仙家的慈悲为怀罢了。然而,慈悲为怀的美玲婶婶终究也没能逃脱病魇的魔掌,神仙也没能救得了她。如今,美玲婶婶的地被我们家领种了。没有番茄了,没有花生了,也没有百合了,只有玉米横行霸道。比玉米还横的是一种叫做“白花草”的植物,听妈妈说,以前的农村很穷,买不起化肥做肥料,只能靠收集各类青草枯叶发酵后当肥料用,于是漫山遍野的青草花木被搜刮尽了也不够用。后来有一个人去到外地打工,看到漫山遍野的白花草兴奋得几乎发了疯,以为自己寻得了宝贝,带着要造福百姓的宏愿,将白花草籽带回了家乡。从此春风一绿江南岸,漫山遍野白花“香”。最厉害的除草剂也杀不死它。中秋回家帮家里收玉米时,我站在美玲婶婶的玉米地里,星星辽源之势的白花草将我整个淹没其中。一阵阵风吹过,吹得焦透了的玉米叶哗啦啦直响,仿佛在唱那些听不懂的“天书”一样。

啊~好怀念那个没有白花草,只有满满当当百合花香的夏天啊~

毁于一场大火的老屋

最后这一位是个乡村医师,他的双腿残疾,据说是娘胎里带来的不幸。所以他一生无法远行,只能固守一方城池。幸得他的医术还算高明,所以信赖他的人,总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寻他去看病。妈妈对他尤其信任,所以我也连带着时不时的要当一回他的病客。蒋医师似乎特别地喜欢小孩子,鲜有的几回找他看病,总是有成堆的小孩子来找他要糖吃,他也不恼,总是笑嘻嘻的慢悠悠的移动着他那一副自制的简陋得不像轮椅的轮椅往里面一个黑漆漆的柜子边移去,取出糖果分给那些孩子,那些孩子拿了糖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当然他也没能忘了把糖分给我。我这才发现,这些糖可能放得太久,开始有点化掉了。这些糖一般都是来看病的人买给他的,他自己舍不的吃,总是攒着攒着,等那些小孩子来要时糖,不至于空手而归。等我打完针,快要走时,他于是又塞给我一大把,一边塞还一边说:“乖,放袋袋里,在路上吃。”春天来时,总流行打防疫疫苗,要打三针,一星期一针。有时妈妈没时间陪我去时,我就自己去。去蒋医师那里,要经过一小片林子,记忆里那个林子黑黝黝的,密不透光,当时可能因为年纪小,不懂得害怕,现在若要再叫我一个人走,可能内心会有点抗拒。到了蒋医师家里,他努力往我背后看了看,见没有别的人,就问:“怎么一个人来的噢~妈妈呢?”我告诉他妈妈忙,没时间来。他点点头,并不急着准备打针的药水,反而又是慢慢移到他那黑漆漆的柜子边,使劲往里掏着,果然,他笑眯眯地又往我怀里塞了一把糖,这回的没有化掉。打完针后,他拉着我问:“一个人回去怕不怕噢?”我说我就是一个人来的。他点点头,叫我坐会等不那么疼了再走。后来他进去又出来时,往我脖子上套了一个东西,好像是一把心形的锁,上面刻着“百年好合”字样。那是记忆里我最后一次见蒋医师。后来听妈妈说,他还时常问起我来,问我在哪里上学,问我找到归宿了没有。

最近几年打电话回去,最大的感触就是常听到,谁谁谁又得了治不好的病,谁谁谁又走了。因为妈妈前面是腰鼓队,后面又是舞龙队,所以红白喜事常常有她,但总是白事居多。每当听到这些事里,有我认识的哪一位,我总努力把它从脑袋里过滤掉。以至于回家时,总觉得他(她)还在哪座老房子里生活着,一如从前一样的年轻。

如果你刚好知道这里面哪一位的消息,拜托,请不要告诉我。就让他们这样一直活在我的每一段记忆里,活在我唱的过每一首歌里,活在我每一个清晨醒来的微风里吧;就让他们在我走过的每一段细微的时光里活成永恒的模样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837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551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0,417评论 0 35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448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524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554评论 1 29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569评论 3 41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316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66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77评论 2 33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240评论 1 34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912评论 5 33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6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76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25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114评论 2 36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114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