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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1.
夜寂无声,头发花白的牛秀英弯腰将洗脚盆塞进床底,拖好地,返身坐到床边。她把老伴那双涨得发亮的腿横在自己身上,用手指在不同部位随便按几下,若干个宛若被陨石撞出的深坑赫然出现:“荣华啊,你这个病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她眯起眼,用手来回摩挲腿面上的坑洼,“别耽误了,这是大事!”
躺着的支荣华把腿收回来:“哎哟,没事儿。没饭吃那阵子,谁还没肿过几天啊?”他把身子背过去,衣服几下便被卷上去,“来,给我挠挠。”牛秀英盘腿坐上床,“又痒了?咱还是再去检查检查吧。”老支的后背除了靠近中心的位置皮肤完好外,其他地方遍布血痕,牛秀英看着心痛,手上自然力气轻了些,“给你说了多少次,要是自己挠的话要轻点,你这后背都花了。”老支蛄蛹下身体,“赶紧的吧,话多得很。”他抬手一摆,“使点劲。”
牛秀英知道老头子犟起来10头牛都拉不回,何况单位快换届了,作为最有希望升任一把手的老支每天最在意什么,她咋可能不清楚?“哎……”她深叹口气。“嚓嚓”的挠背声就这样一下下地把夜挠深,把老支送入了梦乡。听到男人的呼噜声,牛秀英将被子轻轻拽过来给他盖好,自己也躺了下去,随着手里的灯绳“咔哒”一声响,整个屋黑了下来。
月光无声地从窗外淌进来,牛秀英出神地望着被照得发亮的窗楞,睡意全无。自从发现老伴的身体不对劲后,她失眠的老毛病也跟着越发严重起来。小客厅的挂钟在0点前都会报时,于是,她每天就数啊,数啊,数到9点、10点、11点、12点;再接着在心里算1点、2点、3点……经常性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迷糊中就被外边传来的公鸡啼鸣喊醒,没几天,牛秀英原本就有的黑眼圈更加严重了。
睡不着的时间里,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男人频繁起夜!
原先男人不起夜,或是偶尔起夜,但最近这段日子,他总会起来好几次,而且去的时间越来越久。牛秀英就竖着耳朵听,最早,男人站一阵子就能听到淋漓的尿声。没多久后,尿声变成偶尔的滴落声。再过阵子,她听见站里很久的男人会发出痛苦的叹息,趿拉着鞋回到床上的人没一会儿就要再去折腾几趟。
牛秀英的心吊在嗓子口,她劝不动丈夫,就去找女儿劝,女儿的话不听,就让儿子去绑。终于,支荣华被架到了人民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大家都傻了眼,诊断书上明明确确写着几个字——尿毒症。
这可怎么办?
2.
七十年代末期,年轻好学的支荣华就在野外勘测煤层,凭着技术好,眼力见儿也好,吃苦耐劳的他被领导赏识重用,熬到四十来岁时便已是煤炭地质勘探队的二把手,大家都将他视为不二的接班人。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即使没有大量的体力劳动,老支也会感到疲惫不堪。他开始头晕头痛,睡不着觉,甚至平时最爱的红烧肉都吊不起他的胃口。老支纳闷,自己的身体一向不错,难不成是被马上就来的换届选举闹腾的?去卫生院检查——高血压。嗐,老支才不在乎呢,中年人,谁还没个高血压!
老支每天都梳着大背头,虽然他个子不高,但五官分明,长相标致。他最喜欢自己的眉毛,左右两条眉尾都比常人长出半截,谁见了他都说这是长寿眉。所以每天出门前,他都要对着门口那个小圆镜先用头油把头发整理好,再用手将眉尾的长毛一根根捋顺,有时还要特意沾点水,直到自己满意了,他才会夹着公文包,蹬上二八大杠的解放牌自行车面带微笑地上班去。
队里没人不认识支荣华,一是因为他的地位高,二是家里八个子女各个出息,怎么看他家都是勘探队的模范家庭。笑眯眯的爸爸,和善可亲的妈妈,团结友爱的兄弟姐妹,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把动不动就鸡飞狗跳的那些门门户户比得啥也不是。尤其是这八个孩子,就连挨饿的那段日子,一片树叶都要撕成10瓣,福能一起享,苦也必须得一起吃。
牛秀英十七岁就嫁给了支荣华,她右脚跛,她大字不识一个,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才在老姑娘的耐心帮助下,花了一个月时间学下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辈子还能拿起笔画出几个‘字’来,已是祖坟冒了青烟。”那些年,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怎样填饱全家人的肚子问题上。三十来岁时,男人去野外数月不归,家里米缸见了底,儿子已经开始刨老鼠洞掏小耗子吃。她一跺脚,拉下脸跑回娘家讨了小半袋米回来,却不想下班车时因跛脚耽误了时间,缺德司机故意不等她回身拿米袋,一脚油门扬长而去。牛秀英在车轱辘带起的飞扬的黄土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跑了三里地,那车上带走的是她一家九口的命啊。她就那么一直跟着车跑,边跑边喊,直到嗓子喊哑了,头发跑散了,司机才停下车,追上车的她也不敢骂,眼泪巴巴地抱着米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往回走。就是从那次,牛秀英落下了病根——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见着汽车就会浑身发抖。
人啊,你咋那么坏!
牛秀英给支家生了两个儿子,6个姑娘,八个子女相继长大成家,除了老姑娘去外地念书,其他孩子都在身边。他们的日子随着老支升职也越过越好。勘探队家属院属老支家那栋楼最热闹,平日里只要天上不下刀片,子女们经常会前后脚到家,那扇常年不锁的大门里飞出来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仿佛尖刺似的,一下下扎在楼下晒太阳的老人们的心窝窝里。有人问:“你们几个家里、厂里都没事儿啊,一趟趟地往这儿跑?”但老支家的孩子回答都一样:“爸妈好着才是大事。”
“好”是个多么令人着迷向往的字眼啊,工作顺意,子孙满堂,但现下里,这个“好”字,却跟着老支一起猝然倒下了……
3.
诊室外的长椅上坐着老支和牛秀英:“他们在里边说啥呢,这么久还不出来?”老支背着手站起身来,“我也进去听听。”
不知为何,牛秀英心中慌了,她下意识一把拽住老支:“你进去凑啥热闹?那么多人,就差你这两只耳朵?”将老支按回到椅子上,她感到自己撤回来的手微微发抖,她伸直脖子,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瞧几眼,“荣华,咱们出去透口气吧,这里边让人憋得慌。”
老两口相互搀扶着的影子晃晃悠悠消失在走廊尽头,而诊室里,被团团围住的大夫已是满脸无奈:“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自己考虑吧。”他开始整理桌面,“我要下班了。”
一向叽叽喳喳的老支家子女们此刻个个面色凝重,老大阿信红着眼眶问:“大夫,这个病我们都没听说过。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如果不换肾的话,人还能活多久?”
“我刚才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你父亲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必须介入治疗的阶段,换肾是终极方案,但是费用高,你们能负担得起的话可以考虑。再者就是肾源不好找。”他把眼镜往上抬了抬,“你家这么多孩子,也许配型不是问题。但是,我只能告诉你们,换肾也不一定保证存活,成活率不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那如果不换肾,就只剩你刚说的那个啥透了吗?”
“必须先做透析。就是做手术,也需要时间等。”
“这个治疗,能让我爸活下去吗?”阿信问得小心翼翼。
“不能保证,只能延缓而已。”医生看一眼手腕上的表,“你们赶紧商量一下,我要下班了。”
“医生,你说这个啥透,是多少钱做一次?”
“500元一次,目前每周2次,后边可能会2天做一次。约吗?”
阿信的嘴唇动了动。她已把费用在心里算清楚了,如果靠大家每个月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这事儿太难了,可现如今的确没有其他选择。她回头把弟妹们挨个看过去,转过头坚定地说:“大夫,我们做,约吧。”
一众人从诊室退出来聚在走廊里:“姐,咱们得把爸这个治疗费的事儿说说。”二妹阿献抽搭下鼻子,眼圈红着。
“是,咱们得商量下。”阿信从随身包里掏出来个小本子,“咱爸要治病,这是大事。来吧,咱们能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她把目光投向所有人,“我带头,本来想给家里买个影碟机,先不买了。我出2000,你们呢?”
“姐,我出500吧。”二妹接话。
“我也出500。”五弟跟着说。
阿信正在本上记录的手停了下来,她眉头一蹙,抬起头来:“老五,咱爸最疼的就是你和老七,出的有点少了吧?1000,不商量。”她手里的笔动了起来。
“哎,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钱不归我管。”老五脸上的红一路漫到脖颈上。
“不说这些,谈不拢让你媳妇找我说。”阿信翻个白眼,“前年你岳父住院,咱爸还给了500块呢。”
“是啊,那不是500嘛。你让我多拿,我就得回去商量。”
“不用商量,咱爸这次是救命钱。”她手里的笔划拉两下,目光从人群里把七弟扒拉出来,“老七,你和你五哥出一样的钱数。”
老七的嘴巴张得很大,和老五对视一眼,又咕咚一下,把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大姐,我家也有困难。”老四红着脸揪起衣角,“大山厂里说是要改制,头批下岗名单里没他,但谁知道后边啥时候就轮上了呢?家里现在不敢把底子掏空啊。”
“大姐,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说话,但是,我家确实也有困难。”老三张嘴,“家里前两月才刚买的电视机,借你的钱都还没还上呢。”
阿信望着眼前几个弟妹,她明白大家说的都是真话,可是,面对眼前的困难,还不到大家诉苦的时候呢。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咱家能有今天的样貌,都是爸的功劳,这点没说错,对吧?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都有各的难处。但是,如果咱爸倒下了,大家能安心吗?”她把目光转向三妹,“还有,老三,你借我的钱不着急还。可如果咱爸看病真的需要钱的话,你把电视卖了也得出,懂不懂?”
老三把头低下去,用脚尖在地面来回踢着:“嗯。”
“明天咱爸做第一次治疗,收上来的钱往后都得算着花,不够的话,咱们再想办法。老三老四,你俩每人500块,不商量。”她把本子往包里一塞,“不说了,散了吧,钱回头集中到阿献那儿。”她摆摆手走出人群,没两步又停下来,“咱爸的病不能跟他俩说。问起来,就说是肾炎。”
大家几个纷纷应声,二妹又快走几步跟过来:“姐,我去趟队里财务,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帮忙解决点?”
这倒是个救命的法子,咋说也得去试试,阿信把步子也迈得更急:“走,我和你一起去。”
事情办得很顺利,听到支荣华得了这么个大病,财务建议他们立刻向勘探队党委提报申请。作为对老党员的关爱及老支这些年的贡献,很快阿信他们就拿到了准许报销80%治疗费的批文。
4.
钱的大头问题解决了,一家人暂时松了口气。但,老支得了不治之症的消息也将他关在了一把手继承人的大门之外。选举前的那段时间,他根本无法接受就此放弃的结果。
“爸,咱们把病治好了你再去嘛。”阿信跟在父亲身后絮叨,正上台阶的老支脚下一软,“咕咚”跪到楼梯上,她赶紧伸手搀扶,不想父亲使劲将她甩开,“不用你管,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你但凡有点孝心,就不要再跟着我了,哼!”他抓住栏杆从楼梯上爬起来,“走走走,别让我看见你。”
“爸……”
“滚。”老支气呼呼地拉住楼梯扶手往上走。
滚烫的眼泪不停地从阿信的眼眶里掉落下来,记得自己小时候摔倒时,父亲总是把万分的心疼写在脸上,再轻轻扶她起来,就像今天她想扶他一样,怎么现在就骂她了呢?老支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跟着揪一下,直到父亲消失在最后一阶楼梯上,阿信用手背抹去眼泪,也跟了上去。她知道父亲又去找队里的领导,不为别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体没问题。”然而没过几分钟,领导办公室的门从里边打开,老支又垂着脑袋走出来,身后“养好身体再回来上班,以后还有机会的”还没来得及全部飘出来的话就被他关在门里了。父亲再经过阿信时,一句话也没有,阿信轻轻扶住他,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微微的颤抖,两人一路无语地回到家中。
七个子女轮流带父亲去医院做治疗,今天轮到老五,阿信不放心,早早到家里等着。看到五弟气呼呼地回来,她跟过去想帮忙把父亲扶到床上,老五看到阿信过来,甩手就去了客厅。
“你干啥啊?咱爸现在身体状况就这样,你别气他。”跟过来的阿信忍不住数落他。
“快拉倒吧。”老五的脖子涨得老粗,“你去打听打听,谁在透析室里骂得最响?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他是个病人!”
阿信抬手就拍了弟弟后背一巴掌:“你注意态度啊。”
“注意啥?注意啥?我有啥可注意的!”老五越说越来劲,“来,你给评评理。咱爸病了的这一年,啥时候说要钱、要陪他上医院我打过磕绊?”他冲阿信喊起来,“知道他生病了,心情不好,我都不愿搭理他。你知道他今天在医院咋骂我的不?”
阿信怔住了,是啊,父亲生病这么久,脾气越来越不好,大家都小心陪着,就连自己也没少挨骂,她伸手又拍拍弟弟的肩头:“咱爸生病了,让着点是对的,别气了。”
“我让了啊,我咋没让?他脚软,站不稳,我扶着他,他说我骨头软。啊,你听听,他就在透析室里当着别人面说我骨头软。”老五的头发根根竖起来,“姐,你给我评评理。为了给他治病,我让素琴都快骂死了,说我月月不往家拿钱,成了她养着我。我是没挣钱还是咋的?我给老爹前后也出了这么多钱了,一个谢字没有,还骂我骂得那么难听?有地方说理去没有啊?”
阿信不知道该怎么说,五弟说的是实话,自从给父亲治病以来,她家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孩子们想添件新衣服她都舍不得:“别气了,咱爸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你就看着他在这么多孩子中间最疼你的份上,也别跟咱爸喊了,啊。”
阿信这头的安慰还没起作用,里屋传来老支一声吼:“滚,都给我滚,一窝狼崽子。”
“你看吧?”老五气呼呼站起,“我没本事,我照顾不了他,以后你多受累吧。”
“老五,你看你说的啥话?”阿信也起身,“你先回去吧,咱爸这边我来说。”
老五边往出走,边扔下句话:“是得你说,你拿得多,就应该多管点。”
阿信的心跟着抖一下:“你说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你清楚。”哐当,锁住的屋门将姐弟二人分隔开来。
一时缓不过来劲的阿信站在原处,母亲牛秀英从里屋走出来,轻声说:“你也回去吧,你爸说想睡会。”
“好。”
“别往心里去。”母亲的声音也隔在门里。
5.
日子向后不停歇地跑着,老支家原本轮换护理父亲的七个子女因为各种缘由越来越少,再过大半年时,只剩下阿信和二妹阿献。
“姐,我也有点撑不住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二妹靠在大姐的肩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阿信轻轻拍着二妹的手:“嗯,我也打过退堂鼓,我也这么骂过自己。咱俩撑到现在,不容易啊。”她的眼眶红了:“吃不上饭那会儿,咱妈每次煮点米粥就转身出屋,都是让我去喊你们吃饭,你还记得不?”
“记得。”
“咱妈不是不饿,她怕看着咱们吃受不了。”
“姐,我知道。”二妹身子坐正,“我还知道你每次只吃半碗粥就跟咱妈说你吃饱了,是为了让她把你剩的那点粥吃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阿信的眼泪就那么掉下来:“嗯,其实我饿着呢。那次饿晕了,我从水渠上摔下来,把头都摔破了。咱妈从那次往后,再咋说都不吃我剩的饭了。”
“记着呢。我还记得有次五弟硬把你碗里那点饭抢去,你还揍了他。”
“嗯,他们都小,不懂事。可是,那会儿虽然苦,但咱们真的才是一家人。”阿信笑了,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献献,我没跟其他人说过,爸妈确实给过我钱。”
阿献一下不知如何接话了。前些年老三跟她添油加醋地讲出这个画面时,自己也是很恼怒的。她是子弟小学的老师,也是几个姐妹里最好看的一个,浓密的眉,含情的眼,精致的鼻子,小巧的嘴,她完美继承了父亲的白皮肤,平日里只要稍微涂点口红,再穿上大花的连衣裙,就像挂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无论到哪儿都是焦点。更难得的是她还嫁给了爱情。丈夫李立是勘探队的后勤采购员,也是队里最帅气的小伙儿。两人一见钟情,像是怕失去对方一样,他们闪婚了!一年后,小天使般的女儿出生后,忙于工作、带娃的阿献却遭遇了丈夫的背叛。那天当她突然返回家中拿备课本时,意外撞见了床上一丝不挂的两人。那次是母亲将绝望中吃了安眠药的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发怒,老支抄起炉钩冲到李立家,将那里砸了个稀巴烂后告诉女儿“不跟他过了”。阿献再婚前一直住在娘家,但即便如此,父母亲也从没给她塞过钱。如果说对父母的“偏心”她无动于衷,这是假话,但阿献深知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姐对这个家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母亲,所以在那么一丝难过飞闪而过后,她选择了放下,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思考了会儿,阿献与大姐目光相接:“姐,我知道。”她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来,“不过,我理解。你为咱们这个家付出了很多,爸妈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她拉住大姐的手,“你也安心,别总把这件事当成负担。他们几个理解不了的,你平时也别在意。”
阿信感到心里那块特殊的角落里流进来一丝暖意,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敢说出这个秘密,对于父母的恩德,自己也只能竭尽全力地偿还,而现在说出来,她感觉轻松多了:“嗯,我其实无所谓,就是怕弟妹们说话不好听,伤了爸妈的心。”
“没事儿的,你不要承认,没人知道。”阿献把目光投向远处,“再说了,咱爸这个病,不知能拖到哪天,家里够乱的了,你不说,对大家都好。”
“好,我知道了。”走廊里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6.
老支的病情持续恶化,翻过年,医生告知阿信,父亲应该时日无多了,阿信终于决定把这个结果告诉母亲。
“妈,你来,坐这儿。”阿信把母亲扶到沙发上,不知为何,她把真相全盘托出时,竟然没有眼泪。
然而,母亲同样异常平静,她缓缓起身,拉出沙发下边的黑色塑料袋,颤抖着的双手半天也解不开系扣,阿信便将袋子接了过去。母亲看着塑料袋即将打开,轻声说:“这是给你爸置办的寿衣。”她把身子背过去,“你爸也看了,说行!”
阿信的手猛然停在半空,而眼泪却猛烈地落下去,打在塑料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妈……”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腥味,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你爸说他也没啥遗憾了,不难过,啊。”母亲把塑料袋抱过去放在腿上,“人啊,早走晚走都会走的,就是,就是……”她突然用手掩住面部,“就是你爸太遭罪了啊……”她的肩膀使劲抖着,却只在呜咽,“你爸年轻时候就一直跑在外面的,现在,太遭罪了。还有,你看看这一年多,咱们这个家也快散了吧?”母亲慢慢直起身子,“我也不怕讲,你爸最是重男轻女的,可是,你看看,现在,两个儿子根本就不来了,你们其他姊妹也不像从前,如果不是还有你往医院跑,你爸怕是连医院都去不了了啊……”
看着母亲难过,阿信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过去抱住母亲,两人相拥而泣。
“你爸那天跟我商量了,你们谁给家里做得多,就把钱多分给谁。”
“妈,我做的是我该做的。”
“哎,养儿防老,养儿防老,防来防去,还是女儿好啊,呜呜呜……”
虚弱的老支又坚持了月余,没等到身体耗尽的噩耗,却等来了另一个炸雷。随着国有企业改革的推进和深化,勘探队的运营模式也受到了巨大的挑战,效益下降,持续亏损。面临这一切的始料未及,阿献接到了“不再予以支荣华同志医疗费用报销的通知”。
能言善辩的三妹阿霞和两个弟弟找完财务找工会,找完工会找领导,得到的信息一致——无奈之举,只有服从。垂头丧气的他们只得一起回了家。
五十平方米的家里此刻挤满了人,但却只能听见老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动声。“我姐呢?”终于老三打破了沉默。大家相互看看,没人知道。老七接话:“看吧,咱爸的事儿没戏了,她也懒得来了。”
母亲叹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进了里屋。
母亲一离开,小客厅仿佛冰面被开水浇出了一个洞,聊天声慢慢从里边漫出来,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母亲好像听到有人在笑。她摇摇头,给丈夫把身上的被角掖了掖,轻声说:“荣华,咱们这个家,要散了……”
“妈,”阿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掀门帘,疾步走进小客厅,12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看,“妈?”她掉头走到里屋,“妈,队里的消息我听说了。我去找过,没办法。”
“我们早就去了。”老五在客厅喊了一嗓子。
“妈,我和宝祥商量了一下,我爸的治疗不能停,刚才我们去银行把钱都取出来了,给。”她从包里拿出个被报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小方砖出来,“只有这2000块了,不过,好歹能顶几次。看看他们几个,大家一起再凑点,办法总比困难多。”她把钱递给母亲,掉头又回去小客厅,“弟弟妹妹们,队上解决不了了,咱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我出2000,你们多少也都凑点,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阿信的目光落在屋内六人身上,她一个一个看过去,坐在屋里各个地方的弟妹们茫然地回望着自己,没人接话。过了好一阵,阿献说:“姐,我能出1000.”
“好。”阿信接着问,“你们呢?”
老三沉默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哎呀,姐,我才想起来,娃儿今天提前放学,我都忘了去接。你们商量,我先去忙一下啊。”
老四也跟着站起:“姐,我单位请的假,还得回去上班,你们先商量着,回头告诉我。”
老七也站起来:“就是嘛,姐,今天是上班的日子,大家不能耗在这儿的。你们先商量吧,等有结果了通知我们就行。”
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阿信紧捏住的拳头不停地抖:“咱爸还没死呢!你们脚上都抹了油吧?我看哪个敢走!”
客厅里的人再次集体陷入沉默,直到墙上的老挂钟“铛铛铛”敲了11下,母亲从里屋走出来:“你爸说,都走,都走吧。”
“妈。”阿信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走吧,走吧。”母亲向外摆摆手,“死了的总要死,活着的还得活。都走吧。”
“就是嘛,还是我爸想得明白。”老五嘴里冒出一句。
看着老五出门,其他几人也相继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母亲和两姐妹。阿献上前扶住大姐的胳膊,安慰几句,说去取钱,也先离开了。
母亲坐下来,指着旁边:“来,坐下,妈给你说话。”
阿信挨着母亲坐下。
“你爸和我商量好了,不治了。”
“不行啊妈,你不能听他的,这事儿我说了算,我去跟我爸讲。”她腾地站起,被母亲一把拽住,“哎,听妈把话说完。你爸病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把这辈子的事儿都看透了。换血换血,换到头来,人活不下去,把这个家的亲情也折腾没了。”
“老五他们都是混球,你和我爸不能跟他们置气,咱们有病就治。”
“嗯,不气。都是自己生养的,气不起来啊。妈给你说的话都是和你爸认真商量过的,与其把钱花给死人,不如留给活人,你们好好的就行。这才是大事,你爸去了底下也安心。”
“妈,你看你们说啥呢!我去找我爸说。”
“哎呀,你这个丫头真是犟得很。”
“不听,我不管。”她一使劲,甩开母亲拉住她的手,进了里屋。
形如枯槁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爸。”阿信把手放在父亲的头顶轻轻抚摸着,曾经老支最得意的大背头由于护理不便早就剃为光头,“爸,我找到钱了,明天我带你去做治疗啊。”她把头埋下来,贴住父亲的额头,“你要撑住,咱这个家不能散。”
母亲靠在门框上,看着女儿和丈夫,她用干枯的手背抹一把眼泪,哎,荣华啊,你睁眼好好看看,最疼你的人真的只有阿信。
第二天,把父亲背去医院做治疗的阿信没能把父亲再背回来,老支胸膛里那颗脆弱的心脏终于永远停止了跳动。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谢谢你。”
老支就这么走了。悼念厅里,老支家的子女们哭得惊天动地,老五甚至几乎昏厥,惹得整个参加葬礼的人无不动容。而无泪的阿信就像个异类似的站在一旁,默默搀扶着母亲。炼化炉猛然腾起的火焰将弟妹们心里那句“咱爸没了,你能捞着钱的日子也就到头了”的话和老支的遗体一同瞬间化为灰烬。
往后,老支家还会是原来的老支家吗?
送走父亲的那天晚上,阿信做了个梦。梦里头的她又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儿时,那天她扎着两只小手奔向刚回家的父亲,而老支则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个红黄相间的风车,用嘴一吹,风车扑棱棱转起来,小阿信的脸上转出一道彩虹般的笑容,老支说:“我娃高兴了,这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