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高考结束后,我曾对改卷的形式和流程感到好奇——来自不同学校的阅卷老师批改试卷时如何保证不看错答案,以及如何保证判分标准的同一性,尤其是批改主观题时。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就高考成绩而言,每高一分,全省排名就可能高出几百名。鉴于竞争如此之激烈,如果阅卷环节出现纰漏,那某位不幸的考生的命运可能就此改变,至少接下来四年的去向深受影响。直到去年六月份,我以在读研究生的身份参加了湖南省高考英语科目的阅卷工作,终于有机会一解心中疑惑。
高考后第三天,英语科目的阅卷开始,地点是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机房。阅卷者有两拨人,一拨是来自湖南省各中学的老师,另一拨是像我这样的在读研究生。这两拨人批改的内容有所不同,中学老师主要批改作文这类主观题,研究生则批改填空和改错之类的客观题。至于选择题,则交由电脑机读批改。
先前听闻改卷的保密性极强,阅卷者处于类似关禁闭的状态,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阅卷结束才能重回人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作为阅卷者,我只需在每天进入阅卷地点开始阅卷后关闭手机即可,其他时间仍然通晓世事。不过在我看来,禁用手机的唯一意义是提高阅卷效率,至于串通作弊,似无可能。考生的答案随机分配给所有阅卷者,且每道题至少经由三个人批改,如果其中一人打分不同于另外两人,则以另外两人为准;如果三人的打分都不尽相同,该题将反馈到阅卷组长,由其定夺。因此,如果想通过串通阅卷者来作弊,无异于挑战概率。
阅卷本是机械性的工作,对照答案,减分算分,循环往复,颇为无趣,不过当无趣的工作被赋予竞争的意味时,趣味也许就产生了。阅卷的时候,我的邻座是同班的姑娘,阅卷极快,点击鼠标的速度几乎是其他阅卷者的1.5倍速。打第一天坐在这个姑娘身边起,我就隐隐闻到了一股竞争的味道,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偷偷瞅一眼她的屏幕,看看她领先了我多少份,又或我追上了多少份。阅完两天试卷,我逐渐意识到正常工作时间似乎无望追上她的进度,于是加班加点,每次开工早二十分钟来阅卷室,收工的时候则最后一个走。纵然如此,每晚收工时她的进度往往再次反超。
既然论阅卷份数,我望尘莫及,那只能在正确率上下功夫。前文提到,如果某个阅卷者的打分不同于另外两人,最终分数以另外两人的为准,而这个阅卷者的这次批阅将被视为误判,计入无效次数,实时更新。阅卷组长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查看所有阅卷者的批改总数和无效次数,如果无效次数过多,组长会当众点名。邻座的姑娘虽然阅卷数量遥遥领先,但无效次数也无出其右。因此,尽管我在阅卷数量上落后于她,不过就有效阅卷量而言,一度领先于她。然而阅卷的最后两天,这一局面有所扭转。此时,这个姑娘也意识到了我和她之间的这场无言的竞争,加之过去几天组长点了两三次她的名字,她在保证阅卷速度的同时提高了有效率,逐渐在有效数量上超过了我。记得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电脑上显示的数量反超,之后我再也没有追上。阅卷结束时,她和我的阅卷数量占据前二,领先有些阅卷者近三万份。
除了我和这个姑娘的阅卷之争,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件事。阅卷开始前,组长着重强调了批改原则——完全按照答题要求判分,若不按要求,即使答对,也不给分。这条规矩主要针对的是短文改错题。这道题光改对答案并不算数,还需要用对修改符号,包括漏字符(^)、删除符(\)和修改符(_)。只有既用对修改符号,又改对单词,那个空才计分。
我本以为考生既然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在使用修改符号的这件小事上犯错,但事实上,确有不少考生没有用对修改符号,甚至无视题目要求,直接忽略修改符号。当然,多数没用对修改符号的考生其实单词改得也不对,顶多损失一两分,并不十分可惜。不过,有一位考生可就是冤大头了,十个单词全部改对,却因未使用修改符号而丢了整整十分。要知道去年英语科目全国一卷的短文改错题并不容易,就我修改的几万份试卷估计,平均分不过四五分,拿到八分已属罕见,十分者鲜有人在,而这位原本的十分者竟然因这一小小的疏忽损失了十分。高考中,十分的差距可能导致排名相差数千名,最终可选的院校和专业也相差甚远,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点击鼠标的那一下无形中影响到这个考生的命运,于是请组长定夺。组长扫了眼卷面,并无难色,吩咐“按规矩来”,接着我“按规矩”判分,这个考生则“按规矩”少了十分。后来,另一个邻桌的姑娘也改到了这份试卷,同样“按规矩”未予算分,这位考生的这道题的成绩就此尘埃落定。事后,阅卷者们闲聊时提到此事,称这是提前让这位考生感受到社会的残酷。不知这位疏忽大意不知内情的考生如今在何处继续感受社会的残酷。
阅卷结束没多久,我就领到了薪水,按绩效发放,也就是阅卷数量。邻座的姑娘和我的阅卷数量分列前二,因此领得最多,有三千来块,除我俩之外,基本都在两千多块。无形中影响完别人的命运之后还有钱拿,此等好事往后恐怕不多见了。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