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以前是开小卖部的,除了卖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和小孩子的零食之外,还附带着承担了整个村子的休闲娱乐职能,兼营麻将馆,棋牌室。每到农闲时节,特别是过年前后的那两个月,小卖部里一天到晚都是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的。打牌声,麻将声,小孩的哭泣声整日不歇。寒假回家的时候,我也要像阿勒泰的李娟一样帮妈妈守着店。但还不至于李娟那么无聊,除了干巴巴坐在货柜后面,我还可以看别人打牌解闷。
在那些经常来我家打牌的人里,我最喜欢得贵老头了。他个子不高,瘦瘦的,脸很黑,头发乱的让人心烦,好几次我站在他身后都想给他理一理。他每次走进店里来都显得有些拘谨,笑呵呵的,露出发黄的牙齿。他从来不主动提出打牌,每次都是别人再三拉他,他推让一番才上桌入座。然后早有准备似的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硬币放在桌上,堆成两叠。他向来只打一块两块的,不敢玩太大,所以那一堆硬币足够他玩一整天了。在别人洗牌的空当里,他搓搓手,移移凳子,蓄势待发。
他拿牌的方式很特别。不像一般人那样紧凑的排列成一把扇子,而是稀稀落落的抓着,牌东倒西歪,手不停的发抖。感觉就像小孩子因为手太小,拿不了那么多牌,快要掉下来似的。而且那副牌经他整理之后,谁也别想看懂,完全不像其他人那样一组牌一组牌条理分明的排好。他有老花眼,所以打牌的时候身子总是往后仰,牌拿的远远的,眼睛眯缝着。不仅手发抖,腿也不停的抖动。
别人出牌的时候,他从来不看桌面,而是紧盯着自己的牌,手不停的摩挲着牌面。表情严峻,眉头紧皱。轮到他出牌的时候,顿时云开雾散,眉开眼笑。谨慎的把牌压在胸口,身子向桌子倾过去,眼睛在桌上瞧来瞧去。然后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把牌重新竖起,一张一张的抽牌,一张一张的放在桌上。出完所有的牌后,他总是扼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满意的笑出声来。得贵老头的牌技不算很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赢的时候还是居多。每次赢了钱,他都会买两包辣条犒劳自己。
得贵老头的老婆不愿意得贵老头打牌。她家就在我家商店后面,她总是时不时的跑到我家看看,穿着条污渍斑斑的围裙,带着顶青色的帽子。大家都知道她是来找得贵老头的,所以总是调侃她说:你家那个怕你啊,不敢来打牌了。她撇撇嘴,走了。如果看到得贵老头在打牌的话,她会立即气呼呼的走过来,直挺挺的站在得贵老头的身后,搓着手,一脸不屑的盯着得贵老头手里的牌。如果得贵老头赢了,她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一声不吭。如果输了,她会立即扭过头去,翻个白眼。嘴里念念有词:就你这样,还要打牌。笃定会输的。
得贵老头有个孙子,瘦瘦的,头发稀疏,鼻子上好多雀斑,得贵两夫妇都叫他傻子。傻子脑子不太正常,已经八岁了,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咿咿呀呀的怪叫。得贵老头想让他去上小学,带他去报名,老师看他一句话也不会说,没收他。于是傻子只好整天在家门口玩沙子。傻子嘴很馋,一天要往我家跑几十次。有钱的时候手舞足蹈,挑完零食后风一样的跑出去。没钱的时候就在货柜玻璃上蹭来蹭去,眼神木木的,带点哀怨,手时不时的勾一下货柜上的零食。有一次竟趁我不注意拿起一包辣条没付钱就跑了。
得贵老头的老婆,也就是傻子的奶奶,经常打傻子。我经常看到她揪着傻子的耳朵从门口快步走过,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的说:"跑个死啊你,不会好好呆在家里啊。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买吃的,除了买吃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傻子仿佛既听不懂骂也不知道疼似的,从来都不哭不叫。只是愣愣的被拖回家。过后还是抓着奶奶的围裙,嘴里咿咿呀呀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含糊不清的吐出一个钱字,同时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得贵老头的老婆熟络了傻子要钱买吃时候的委屈样子,经常学给我们看,一边学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得贵老头养了一头大黄牛,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头牛了。自从用上了手扶拖拉机翻地后,村里人就不再养牛了。每到春耕时节,成片的水田里到处都是拖拉机的突突声,只有得贵老头还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水田里赶着牛。得贵老头每天早上都会带着傻子出去放牛,傻子抓着牛绳子,死命的往前跑。牛鼻子被拉疼了,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得贵老头跟在后面,笑眼盈盈的看着,并不阻拦。秋天割稻子的时候,得贵老头也不请收割机,还是用以前的打谷机。三个人分工合作,得贵老头的老婆割稻子,得贵老头踩打谷机,傻子欢快的跑来跑去,给得贵老头捡稻把。
得贵老头打牌的时候,傻子会在旁边安静的看着。有时候坐一上午,有时候坐一整天,一动不动的,偶尔会指指得贵老头手上的牌,仿佛他知道怎么打似的。得贵老头不管最后赢了钱还是输了钱,都会给傻子买两包辣条。傻子和得贵老头一样,都喜欢吃飞旺牌的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