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一定有机会,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
几乎每天在风园小区的量子共振体验馆里,大家都可以看到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老太太,她黄褐色的皮肤,眼睛大大的,闪烁着有些迷茫的光,但仍能让人感觉到她年轻时的清秀。她四肢奇瘦,衬托得脑袋大得有些不真实,人们只要一看到她,就可以联想到她有病。
她真的有病。六十四岁的她,五年前患上了胃癌,并牵连到食管。整整两年地狱般不间断的治疗,不但花光了她自己和儿子儿媳所有的积蓄,还不得不卖掉了儿子仅有的一套房子,又跟亲朋借贷了二三十万元的欠款,才填平了医疗费。她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虽然这条命败弱不堪,放在秤上秤一秤,只剩下五六十斤了,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儿呀。
出院前,北京的专家告诉她,你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你在此生,只能站着和坐着,再也不能躺下了,连睡觉都得坐着睡了,这一状态无法改变,将会带到你的棺材里去了。因为只要你躺下,食物或者胃液,就会从剩余的胃和食管里倒流出来,发生呕吐或者烧坏食道。
她也以为只能如此了,其实又何止如此呢?她不但不能躺下,连食物也只能吃液态的流食,至于其他食物,都是她危险的敌人了,比如馒头或者肉类,可能成为夺去她生命的魔鬼。就这样,她吃了三年多的小米粥,每顿如此,每天如此,年复一年。哪怕是嗜爱小米粥的粉丝们,天天如此,也会看到小米就要发疯吧?
不过她没有疯。她意志力强大。只是那被营养专家普遍推崇的小米粥,无法让她营养充足起来,她依然活着,却依然瘦得皮包骨头。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可以试一试,哪怕只持续一个礼拜,顿顿吃小米稀粥,天天坐着睡觉……
据说她臀部都长了茧子。
这样的日子,看来会一直熬到死,像忍受酷刑一样。这也许是对“度日如年”最真切的诠释了。
那么,她那唯一的、孝顺的儿子呢?
他的日子,绝不比他可怜的老妈好受多少。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他第二个女儿的亲生母亲,在其婆婆病重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达到了人性忍耐的极限。极限的后面,是可以被理解的厌恶与逃避。
照顾病人的艰辛,医药费的昂贵,对家庭未来的绝望,还有租房子住的悲哀,让他家的媳妇面临着崩溃。终于,他们离婚了。她带着三岁的亲生女儿,离开了这个在她看来已经带有恐怖色彩的家……
于是,五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老太太的两个孙女相差四岁。她儿子第一次婚姻,留下大孙女小雪,她今年也才刚刚七八岁,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懂事与成熟。她会半夜起来照顾奶奶,帮忙倒水喂药与扶着去卫生间,虽然她还只是个小小人。
在她奶奶再次犯病住院期间,她的爸爸也要去医院侍候。家里就剩她一个人无人照料,奶奶的工友让小雪去她家住,但是固执的小雪就是不去,没办法奶奶的这位工友,也是一位65的退休老奶奶,就搬到她家来住,每天给她做饭并接送她上学,一直到奶奶出院回家。
这充满了人情味,在他们居住的那个老小区里是很常见的。小雪的奶奶就曾无私帮助过别人。前些年他们小区有个独居的老人摔了一跤,行动不便,饭都做不了,小雪的奶奶就帮忙去做一日三餐,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一天不落,直到老人腿脚完全好了,可以自由行动了才终止。
因此,小雪的爸爸卖掉仅有的房子为母亲治病并不新鲜,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他失去了房子,但换回了母亲的生存,虽然媳妇跑了,这一点让他内心隐隐作痛,但他却无可奈何。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卖房子,更不是他第一次离婚。
十来年前,他家卖掉了父母住的那套房子,用于给父亲治病了。只是花了很多钱,父亲的病却没有治好,受尽折磨后父亲去世了。然后母亲搬来和他一起住,妻子却变得更加耿耿于怀。她不喜欢和婆婆一起住,慢慢两人就有了矛盾。
当矛盾出现的时候,至少有三四种解决方式,他们没有选择回避,也没有选择针锋相对,他们和平理性地分手了。既然感觉无法包容,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客客气气风度翩翩地说一个永不再见呢?他们就是这样离婚了。离婚后孩子跟了爸爸,由奶奶带大。
他作为一个孝顺的、压抑的、又很累很累的儿子,偶尔闲下来会想起长眠地下的父亲。其实他的父亲又何尝不想他们呢?非但如此,他对他们的生活状况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活着的人并不知道。
活着的人真的不知道,一个人死后到了哪里,又在干什么?其实,他们都在忏悔,忏悔上一辈子的错误和罪恶,只是这种忏悔,对还在活着的亲人已经毫无价值,生者再也感受不到那些逝去的亲人们虽阴阳相隔却默默释放的温度……
地下世界的忏悔,没有止息的时刻,他们过往的人生全都变成一场永远都放映不完的黑白电影,在眼前闪现着、刺痛着,让灵魂的备受煎熬,如同一场独特的不得不认罪的审判。没有什么人的人生是圆满的,遗憾、无耻和荒谬甚至堪比天上的星星,无穷无尽……
小雪的爷爷就是如此。生前他平凡普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个家庭的伟大和至关重要。生存的困窘不但麻木了心灵,还让它变得可恶,他是蛮横与自卑的结合体,是吝啬与专制的怪兽。老婆的眼睛永远是那么地漆黑明亮,因为它时时刻刻肩负着对丈夫察言观色的使命,不敢暗淡下来。当丈夫死去多少年之后,那双眸里的恐惧才消失不见。
如果丈夫是一个威权的家长,那么他的老婆孩子在他的淫威之下,会变得非常谨慎与服从。这个家的天空永远是晦暗的,没有阳光,没有欢笑,当然也没有眼泪,没有哭泣,因为这些来自天然性情的表达,都会招致一家之主的反感,接下来就会是严厉的训斥,和目光里流荡出的魔鬼或者吃人野兽般凶狠的眼神,这眼神的可怕,超越一个柔弱妻子或者顺服儿子的承受范围。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家长,在属于他的人生电影的回放里看到,在他十岁的时候,他气跑了来自己闺女家小住几天的姥姥,因为他嫌姥姥住久了会破费家里的粮食,毕竟,那时候家里太穷了……
等到他有了妻室,日子还是那么紧巴巴,他于是总让妻子吃剩饭,哪怕这剩饭馊了,也逼着妻子吃下去。他也会吃一些,他认为他吃的苦在家庭里排第一,这是荣耀,也是特权的由头。后来,生活的确是在改善,剩饭不那么常见了,但是他总是不让妻子花钱,什么买衣服,买日用品,买家居用品。当人人家里都有了一台洗衣机之后,他老婆还在用双手搓那副几乎被磨平了棱子的洗衣板……
那次,孩子意外地碰碎了几只鸡蛋,落在地上难以收拾,他拽起儿子的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恨得牙痒痒,立刻就要往地上摔。这回母亲急了眼,拿出拼命的力气救下儿子。现在他想起来,还是认为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真心想摔儿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似乎死去多少年也看不完,他那活着时怦怦乱跳的心脏,如今已经碳化得悄无声息了,但还是会痛,不是心痛,是意识上的折磨,远远超过肉体带来的感觉。他看到自己的老太婆那因失去欢笑太久而绷得紧紧的脸上,有着比爱笑同龄人更少的皱纹,可是她周身的辉光却是冷的,凉的,让他隔着生死之界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也不全是坏消息,老太婆在体验馆做了三天就见好转了,她居然可以躺下去睡觉了,终于结束了三年不能躺下休息的负累,她睡得还很香。那里的人格外照顾她,慢慢地她也敢吃馒头,甚至也能吃肉了。她精神状态好了起来,虽然还是那么地干瘦枯朽,却有了力气,帮着做义工的活儿,比如发发序号、扫扫地和端端水。
地下有知的老头看到这一切,感到欣慰,但地上的人却无从知晓。自他死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老太婆从来没有思念过他,想起过他,哪怕是一次半次。这是因为她太善良了,毕竟他没留下好念性,留下的都是怨恨和无奈……
“我就这么死了——”他叹道。
切身经历使他明白,每个人都不会只死一次,有些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死过很多次了,一个男人无论多渺小,在他的亲人面前,都要伟大一次……
这起码,是最基本的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