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羌、张蚝见到狗拉雪橇,倒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奇。想必他二人常年在北方游走,对于用狗做代步工具,也是司空见惯,是以见怪不怪。
雪橇虽然方便,狗的力气却是不大,八条狗拉着柳轻歌四人游刃有余,多了邓、张二人便有些不堪负重。邓、张二人经方才一番大战,正感浑身酣畅淋漓,当下迈开双腿头前引路,奔跑速度丝毫不亚于狗拉雪橇。柳轻歌见状,便也下了雪橇,与二人并肩前行;桓石虔有心与二人一较高下,自然不甘落后,摘下貂皮大氅,只着贴身锦缎薄衣,弃了雪橇,一路狂奔。
茫茫雪原之上,呈现出一副奇异的画面。
当先四人并驾齐驱,谁也不肯落后一步,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脚印瞬间被身后八条巨大的狼犬扑腾凌乱,狼犬拉着雪橇,所过之地,留下长长的两道辙迹;雪橇上端坐着一位绝色美女,眉目如黛,浅笑低吟。
粗豪的汉子,美丽的姑娘,整个画面狂野而诡异。
刚开始的时候,四人尚能有说有笑,并肩前行;一柱香功夫过后,四人的身形渐渐拉开,变成柳轻歌、桓石虔在前,邓羌、张蚝在后,落后前者两个身位有余。柳轻歌的脚下,几乎看不到任何踏雪的痕迹,桓石虔也仅仅留下淡淡的脚印。邓张二人却是每踏出一步,积雪便会陷下去几分,几乎没至整个脚面。
邓羌看了一眼张蚝,后者也是一副惊诧万分的表情。山河车一战,柳轻歌与孙恩平分秋色,不分伯仲,武功自然深不可测。而桓石虔看上去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有如此的功力,着实令他暗暗心惊。
两人心意想通,对望一眼,便同时发力,欲要超越前面二人。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不论他们如何发力,这三尺开外的距离,竟是再也无法逾越。不但如此,前面两人尚能有说有笑,胜似闲庭信步一般。
邓张二人这才彻底心服,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邓羌哈哈大笑道:“俺老邓今天算了开了眼啦,柳公子,你可是真是深不可测!某家服你!”
冲桓石虔道:“小子,你也不错。”
他一向自视甚高,生平很少夸奖人,这一句“你也不错”,已是对桓石虔极大的赞誉。
他本已拼尽全力,咬牙苦撑,这一笑,真气外泄,脚下不由得又慢了几分。
正此时,巨大的牛角号声传来,号声清澈响亮,久久回荡不绝,四野之地,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脸色大变。
张蚝急急道:“这是我军中的号声,土城肯定遭到攻击。”
原来,方才几个人一番狂奔,不知不觉间冲出二十里开外,距离张蚝部下扎营的废弃土城已是不远。
柳轻歌道:“张将军的部下,想必是久经战阵,借助土城地理优势,应该能抵挡一阵。来敌不知道有多少,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遂留下桓石虔守护谢道韫和拔图赤儿,协同邓羌、张蚝快速向土城方向潜去。
桓石虔陡闻号角声,一时热血沸腾,想到敌人来犯,定可乘此机会大展拳脚。不曾想柳轻歌作此安排,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的撇撇嘴,眼巴巴看着三人绝迹而去。
谢道韫见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眼珠骨碌碌一转,低声道:“咱们留在此地,未必便安全,不如悄悄跟上去可好?”
原来,她也有心要去看看这难得的战场对阵。看来,她倒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安静端庄。
桓石虔闻言大喜,转眼看到正在雪地上喘息的狼犬,迟疑道:“可是,这些狗……”
拔图会意,轻笑道:“桓公子放心,我一定把它们藏好,绝不暴露行踪。”
再看时,谢道韫已解下貂皮大氅,携了随身武器,却是一对精巧的分水峨眉刺,正是女孩儿家行走江湖惯用的防身利器。谢道韫收拾妥当,也不招呼桓石虔,径直向前面三人方向掠去。
桓石虔便不再迟疑,飞身追随而去。
土城残破不堪,绝大部分早被风雪夷为平地,剩下的也仅有富贵人家庭院大小,垛墙低矮,勉强可挡住一个人的身形。然而在这茫茫雪原之上,却是一个可以挡风扎营的好去处。方才的号角声正是由土城发出,垛墙后面不时有金盔金甲的武士露头窥视,神情极为紧张。
二十丈开外,约有三十余骑呈扇形排开,将土城团团围住,看样子随时可能发动攻击。三十余骑清一色的西域良驹,通体乌黑油亮,不染一丝杂色,极为神骏;马上骑士统一青布长袍,头裹黑巾,面目被纱罩遮盖,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三十余柄金色弯刀早已出鞘,齐刷刷斜指半空,闪耀出阵阵寒光。
队伍正中,却是一红一白两骑并立。红马高大雄健,通体嫣红,在洁白的雪地之上仿佛要滴出血来,与传说中的汗血宝马颇有几分相似。马上端坐着一名长髯老者,也是青布长袍,头缠黑巾,所不同的是,面目并没有被掩去,鹰鼻海口,双目深陷,竟微微泛出些蓝光,平添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头巾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格外引人注目,很显然是这群骑士的首领。白马上则是一袭道袍打扮的中年女子,颧骨高耸,脸色蜡黄,看起来倒有几分男子的气概,正不停的向长髯老者说着什么。
长髯老者脸色犹疑不定。他既然没有发令,一众骑士便肃立当场,攻击暂停。
正此时,只听嗖的一声,一只金色利箭破空而来,直袭面门。
土城中人率先发起了反击。
长髯老者脸色大变,右手探出,轻巧的捉住长箭,顺势猛力挥出。周围骑士一声呐喊,战马长嘶,齐齐冲向土城。
中年道姑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便唯有摇头苦笑不止。
三十余骑奔腾起来,势若雷霆,一时间声震四野,尘雪飞扬。
邓羌、张蚝眼见情势危急,一声大喝,倒提长枪,直奔长髯老者而来。他二人心意相通,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对方首领,己方便可稳操胜券。
面对突然而来的袭击,长髯老者大惊失色,细看之下,却发现来的只有两人。中年道姑皱了皱眉,一个轻巧的转身,掌中已多了两柄银色小枪,翻身下马,迎向两条猛汉。
邓羌、张蚝皆是战场上有名的万人敌,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对面却是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女子。两人微微示意,便由邓羌缠住中年道姑,张蚝直奔长髯老者。
一个交击下来,邓羌便感双臂发麻,虎口生疼,他简直不敢相信,对方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竟然如此生猛。中年道姑迫退邓羌,回身敌住张蚝,但见两条银枪上下翻飞,划出片片白光,将张蚝稳稳罩住。
张蚝暗暗叫苦,莫说袭击长髯老者,便是此刻想要脱身,也是万万不能。其内心的惊骇之意,丝毫不亚于邓羌。
枪乃百兵之王,长枪施展开来,周围数丈之内寻常人等往往不能近身。若要充分发挥长枪的威力,却需要使枪之人体格雄壮,势大力沉,是以古往今来,使枪的名家往往都是须眉男子。西楚霸王项羽、前魏国主冉闵二人天赋异禀,不但天生神力,而且修炼了极为难练的“霸王之气”。据说“霸王之气”乃是商王帝辛传下来的一门至刚至阳的内功心法,若非天赋异禀强行修炼,轻则全身瘫痪,重则爆裂而亡。自帝辛传下心法,真正能够修炼“霸王之气”的,不过项羽、冉闵二人而已,是以二人能够纵横疆场,百战不殆。若论枪法,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邓羌张蚝皆为当世猛将,虽不能与项羽、冉闵相提并论,已是难逢敌手。如今两人联手,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所阻,自然是心有不甘。邓羌大喝一声,再次挺枪上前,与张蚝携手,合斗中年道姑。
中年道姑面无惧色,手中银枪盘旋飞舞,敌住邓张二人。但见阵中黑光爆盛,死死压住两线白光,宛如一片巨大的乌云,将些许光亮笼罩其中;白光气势顿减,却似不甘心束手就缚,不时刺破黑云,一线光亮细弱游丝,旋即隐匿不见。金铁交鸣声,间或夹杂着男人粗豪的呼喝,摄人心魄。很显然,邓张二人联手,一时便占了上风。
长髯老者负手而立,不时往这边瞄上两眼,未见丝毫忧虑之色。目中所及,却是青袍骑士正对土城发起攻击。
土城里静悄悄一片,方才射箭的金甲武士再未现身,仿佛早已逃遁。
青袍骑士已逼近垛墙。垛墙只有一人身高,根本无法阻挡奔跑中的战马。战马一旦越过垛墙,以有限的步兵对抗骑兵,便是一场无情的屠杀。
眼看骑士逼近垛墙,数十名金甲武士忽然起身,手中长枪斜刺向上,原本平滑的墙头顿时枪矛林立;金甲白雪,枪尖寒气逼人,小小的战场一下充满了肃杀之气。金甲人显然也是训练有素,面对强势的骑兵,不但没有逃遁,反而早想好了破敌之策,便是在敌人跨越垛墙的一刹那挺枪而出,迫退对方。
这一招惊险至极。不但时机要把握得分毫不差,而且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识。
青袍人骑术惊绝,仿佛早料到有此一招,右手猛拉缰绳,战马瞬时向右冲出,马身贴着垛墙,划枪而过。饶是早有准备,仍有少数避让不及,马身被枪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飞溅。
垛墙上留下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长髯老者远远望见,不由脸色铁青,令人顿生寒意。
这边邓羌、张蚝与中年道姑相斗正酣。初始,黑气笼罩白光,邓、张二人占据上风;一百余合下来,对方不退反进,白光大炽,渐渐挣脱黑气的束缚,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邓羌、张蚝越斗越是心惊,原本二人联手,意在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没想到中年道姑如此强悍,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而土城中金甲武士的处境则更加危险。方才出其不意逼退了对方第一波攻击,早已破败不堪的垛墙在攻击中损毁大半,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波攻击。青袍骑士早已重新列阵,整装待发,只待长髯老者一声令下,便是胜负立分。金甲武士既失地利,纷纷自垛墙后涌出,长枪相向,在空地上组成一个小小的方阵,欲与青袍骑士死战到底。每个人都脸色铁青,沉默无言,透露出一种直面死亡的悲壮。
柳轻歌游目四顾,深知再不出手,这一场血战怕是无可避免。随手抓起积雪,捏作三个雪团,分掷交战中的邓羌、张蚝和中年道姑。小小的雪团经他之手,仿佛携有千钧之力,嗤嗤破空声不绝,激射而出。三人正全力相搏,忽觉劲风扑面,似有极为凌厉的暗器袭来,一时不敢怠慢,邓羌、张蚝挺枪格挡,只听噗的一声,雪球破碎,片片积雪飞溅一身;中年道姑却是拧腰侧身,闪身躲避,雪球气势不绝,直飞出三丈开外,方始坠地。
这一番突袭,立时将激斗中的三人隔离开来。柳轻歌一个飞身,轻飘飘落于三人中间。长髯老者眼见又有不速之客,一声哨响,蓄势待发的青袍骑士纷纷回身相护,拱卫左右。
中年道姑满脸怒色,厉声喝到:“你是何人?”
她虽身为女流,且已上了年纪,看来脾气却是相当火爆。
柳轻歌满脸含笑,拱手作揖,道:“久闻荀灌娘大名,今日得见前辈尊颜,小子实感荣幸之至。且请罢手细谈。”
“荀灌娘”三个字一出,邓羌、张蚝顿时一阵惊呼,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住中年道姑,仿佛看见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就连稍后赶至的桓石虔、谢道韫也是脸色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江湖上有无数个传说,有很多传说是关于女人。
有传说始皇帝北筑万里长城,青年范喜良因饥寒劳累而死,尸骨被埋在长城墙下。喜良妻孟氏自幼女扮男装,随武安君李牧南征北讨,学得一身本领,万里寻夫,仗剑硬闯长城边军。边军统帅蒙恬尽发军中劲卒,不能抵挡。无奈喜良已死,孟氏痛哭城下,三日三夜不绝,长城为之崩塌,露出喜良尸骸,孟氏安葬夫君后投海而亡。
又有传说会稽女子虞姬自幼姿容艳丽,弓马娴熟,不让须眉男子。后慕霸王项羽英名,追随左右,战巨鹿,破关中,都彭城,垓下之围,不幸被流矢所伤,无力再战。为不连累项羽,毅然拔剑自刎,以坚其心。
……
而最为当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关于荀灌娘的传说。
因为,那不仅仅是个传说。
建兴五年,荀崧守襄城,为杜曾所围,力弱食尽,求救于故吏平南将军石览,计无从出. 崧小女灌娘,幼有奇节,时年十三,乃率勇士数十人,逾城突围夜出.贼追甚急,灌且战且走,卒获免.自诣览乞师,又为崧书,与南中郎将周访请援.贼闻救至,遂散走.
荀灌娘以十三岁幼龄,率数十人乱军突围,解围城之困,自此一战名扬天下,传为旷世美谈。后嫁东晋名将浔阳人周抚为妻,却在三十岁那年离家修道,不知所踪,徒留谜一般的神奇传说。不曾想,时隔二十年,这位传奇女子却在这茫茫荒原再度现身,而且,与一群同样神秘的青袍骑士一道。
众人惊讶之余,更增疑虑重重。
荀灌娘见柳轻歌满脸微笑,不似有恶意的样子,且一上来就能道出自己姓名,也是颇为吃惊,脸色却缓和了不少,道:“小子年纪轻轻,倒也有几分眼力,实属难得。”
转身冲长髯老者低语几句,说的却不知是哪一国语言。后者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青袍骑士便收了弯刀,侧身静候。这边张蚝见状,便也招呼金甲武士收了刀兵,方才的剑拔弩张霎时一扫而尽。
尹飞燕精通易容轻功,最擅长的却是“微雨燕双飞”剑法,这套剑法便是其师父荀灌娘自“日月枪法”领悟所创。柳轻歌与尹飞燕相处日久,对“微雨燕双飞”剑法自然知之甚详,适才见对方施展枪法,与剑法颇有几多相似;加之尹飞燕曾提及师父久居西域天山修道,而青袍骑士的黄金弯刀则是西域诸国独有的兵器,是以猜测中年道姑便是荀灌娘,及时制止了这样一场厮杀。
原来,青袍骑士皆为楼兰人,而长髯老者便是楼兰国王。此番自西域远来,也是收到了阴山决的邀请,前往盛乐城。只因人生地不熟,便派出四人小队头前探路,遭遇了在土城扎营等候的张蚝部下金甲武士。后者垂涎楼兰人坐骑神骏,便伤了四人,夺走马匹。四人逃归,楼兰王不甘受辱,亲自引兵前来报复。荀灌娘有意劝阻,无奈金甲武士小队长自视甚高,欲要一箭射死楼兰王,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听完整个经过,张蚝顿时怒眼圆睁,厉声叱喝:“徐成出列!”
立时便有一名年轻的金甲武士上前,张蚝看也不看,一个大巴掌甩过去,跟着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倒在地。他本沙场悍将,出手未有轻重,年轻人的半边脸顿时肿了老高,却立即从地上爬起,垂手站立,低头无语。
张蚝沉声道:“校尉徐成,贪图财物,肆意强掠,其罪一;不知量力,贸然出击,置兵士于死生之地,其罪二。两罪并罚,责令脱去金盔金甲,向楼兰王赔罪,半年之内不得穿戴!”
金甲武士乃是张蚝亲自训练的一支并州劲旅,人皆金盔金甲,名为“黄金无当骑”,素以军纪严明著称。穿上金盔金甲,便是无上的荣耀。张蚝此番处罚,已是极为严厉。
名唤徐成的校尉闻言脸上不自然一阵肌肉抽搐,旋即退下金盔金甲,双手捧上,奉与楼兰王。后者不明所以,颇有些莫名其妙。荀灌娘上前解释几句,楼兰王立时面露微笑,接了甲盔,不忘冲张蚝竖起大拇指,意在赞赏。
误会已解,双方冰释前嫌。
楼兰人别有要事,先行离开。荀灌娘正待上马,耳边传来一阵极为细小的声音:“飞燕有难,寻机一唔。”
荀灌娘脸色大变,回头看时,柳轻歌正看着她微笑点头致意。
心念微动,遂也密语传音:“明夜子时,长史府恭候。”
飞身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