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盐务往事如烟。
乾隆年间一起盐引贪污案,涉及几任两淮盐政及众多盐商,乃是轰动一时的超级大案,至今仍时常被提起。当年,官商们仗着天高皇帝远,互相勾结,上下相欺,舞弊达数年,侵吞税银千万两,得知真相的乾隆龙颜大怒,多名官吏被处决。
此后两淮盐政的改革一直未停止。
这日,传闻惠凤楼的芳姐被官府衙门传唤了去,她这一走,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久后芳姐和衙差一起回了居凤楼,她面色苍白,行动迟缓,哪里还有半点美艳老板娘的样子?芳姐把几名衙差领到了惠凤楼后园,面无表情的衙差们拿出白色封条,三五下便把后园给封了。
随后,几名衙差赶到人员已被清空的惠凤楼,按着门刷刷数下,封条便一一隔开了豪华酒楼和市井百姓的距离。曾几何时,这座雕栏画栋的惠凤楼乃是扬州城官商们最爱去的场所,在这里觥筹交错、花前月下,不知度过多少一掷千金的日子。
如今,百姓们聚集在楼前指指点点,纷纷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两淮盐政邬大人被查了。”
“早就听闻惠凤楼是邬大人的产业,果真如此啊。”
“看来扬州盐政衙门要改天换地罗。”
“换了谁都一样,到头来还不是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这邬吉邬大人倒了台,那杨云天不得跟着倒霉?他可是跟邬大人关系密切,是一丘之貉。”
“杨家在扬州这么多年的基业,哪里是说倒就倒的,杨云天祖上是织造局的人,在京城可是有人撑腰的。”
“光绪皇帝多次试图改革,慈禧老太后又不买账,据说抓了不少革新之人,如今京城的官员们也是人人自危。”
“朝廷如此缺钱,把邬吉和杨云天一起查了,正好填补国库亏空。”
百姓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衙差们封完酒楼,把围观之人驱逐走,排成一队进入后园继续搜查。
盐商黄彦平宅中,他与弟弟黄彦博正在对话。
“上海那边都联系好了吧,以后子菲要靠你照顾了。”黄彦平透过大幅雕花窗棂,望向一方小小的庭园。庭园里,子菲带着几个小孩子正在玩耍。
“哥哥放心,各方都打点妥当了,子菲去的是英国人约翰夫妇所创办的女子学校,课程非常先进。我早就规划和几个朋友一起在上海办工厂,做实业,也是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黄彦博道。
“如今盐业生意不好做,为兄还是要谨遵父辈的托付,把家业维系下去。”黄彦平身为黄家的长子,从小就身负家族责任,“你大嫂正在抓紧筹备婚礼,等大婚过后,在家住段时间再走吧。”
“谢谢大哥大嫂的费心操劳。”黄彦博对大哥大嫂的尽心,一直充满着感激之情。
“最近盐政衙门出了问题,上头派人下来彻查。”茶室幽暗的光影中,黄彦平神色莫辨。
“我已听说了,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听说邬吉等人克扣了大笔盐商的捐贡。”黄彦博接着道。
“此事没那么简单。”黄彦平倒了两杯茶,白色雾气瞬间氤氲开。他递了一杯茶给弟弟。
“是啊,邬吉等人这些年也不会仅仅满足这些。”黄彦博道。
黄彦平摇了摇头。
“大哥的意思,莫非和如今朝廷的动向有关?”黄彦博望了他一眼,低头饮茶。
“这次国际局势失利,老太后一怒之下推翻了光绪皇帝之前的改革成果,两淮盐政这种掌管着钱袋子的肥差,怕是要换人了。”黄彦平道:“接下来扬州城可能有更大的变化。”
“大哥准备与他们共同迎接新局面了。”黄彦博着大哥说道。
“如今盐商经营壁垒重重,举步维艰,只能叹生不逢时。”黄彦平道,“已经不是即山铸钱,煮海为盐的那个年代了。”
“可是新政也有可能摧毁掉盐商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万一以后食盐专卖市场开放了,需改行去做别的营生。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另谋出路也未尝不可!”黄彦博劝说哥哥,他不愿去设想一些有可能发生的事,这是大家都不愿面对的。
“扬州盐商世代经营,祖祖辈辈留下的家业,得守到底啊。”黄彦平将茶一口饮尽。
一名小厮在茶室门口禀道:“老爷,卢老板让我问您一声,今年盐城一带秋冬灾荒,需要粮食赈灾,您与他们一道捐资么?”
“要啊。肯定得算我一份。”黄彦平站起身,离开茶室。
黄彦平从小被祖辈们寄托厚望,一言一行皆是黄氏风范。即使在经营日益艰难的日子里,他对捐献善款、赈灾济民也是毫不犹豫。要知道,不少盐商对慈善公益可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即便官府下了文,偷奸耍滑之辈也是大有人在。黄氏多年来一直肩负着社会责任,为扬州城的百姓民生出资出力,深受百姓爱戴。
黄彦博望着哥哥宽厚高大的背影,举手投足正直大气,令人充满敬意。
天气正晴,黄宅里里外外在忙碌地修葺着,有人爬上围墙更换破旧的砖瓦,有人正在给斑驳的朱红色庭柱涂色,有人聚在院子里移植新的树木。工人们来往匆忙,左邻右舍也时常凑过来瞧一瞧。
卢萱萱抱着子菲借给她的披风,来到黄宅门口。
“是萱萱小姐呀,今天也是来找二小姐的吗?”黄宅熟识的大爷问萱萱。
“是呀。我想把这个包裹给子菲。”萱萱说道。
“二小姐今天不在,去舅舅家了。”大爷笑着说。
“爷爷,麻烦您把这个转交给子菲好吗?”萱萱边说边把包裹递给大爷。
“好啊,下次再来玩呀。”大爷接过包裹。
“宅子是在翻新吗?”萱萱点点头,问道。
“我们二爷就娶亲了,正在婚礼前的修葺呢。”大爷回答。
“娶亲?爷爷您是说子菲的叔叔吗?”正欲转身的萱萱突然抬头,对上了大爷和蔼的目光。
“除了他还有谁,二爷的婚礼就在下个月,卢老板应该收到喜帖了吧。萱萱小姐,哎,萱萱小姐!”大爷望着卢萱萱跑远了的身影,喊了也不应,笑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匆忙,拿着包裹进屋去了。
许宅之中,众人也在对这次两淮盐政的案件进行着激烈的讨论,大家都认为此事事件波及甚广,不会那么快平静下来。
“邬大人当政多年,根基颇深,只怕是拔出他这棵大树,会有不少人遭殃。”程辉冰说道。
“他的关系圈子主要还是在杨云天那边。与别的总商,其实也并没有多亲密。”倪业平也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是啊,许总商珍惜自己的清誉,从不与他们沆瀣一气,不会把自己卷进这种是非黑白之中的。”程辉冰继续道。
“别的不担心,那个走掉的周义嵘是个危险人物。他在许家多年,熟悉许氏的经营,万一反咬一口就麻烦了。”在一旁的刘麟开了口。
“倒把这人给忘了。他平日里就和盐政衙门的人厮混在一起,那时还觉得他颇有能力,如今却避之不及,就怕他瞎说乱说!”谈到投奔杨云天的周义嵘,倪业平充满厌恶嫌弃。
“该来的总会来。听说周义嵘已经被问过一番了。”程辉冰说道。
大家议论纷纷之际,许之旸、许克谦、卢绍绪等相继走进议事厅,一一落座。
“绍绪,你把许氏旗下盐商的统计情况向大家说一说。”许之旸坐定了,开了口。
“是,总商。根据统计,目前许氏旗下的盐商包括窝商、运商、场商等等,离开的已达三成。”卢绍绪声音沉稳,当他把这个惊人消息向大家宣布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众人交头接耳,听说贩盐许可部分放开,传统盐业交易缩水,没想到实际影响如此之大。
“不少散商改做别的营生,有的直接宣布破产离开。”卢绍绪接着说道。
“不仅仅是我们许氏,这个是这一阶段盐商经营共同面临的困境。”许克谦开了口。
“没人就是大问题啊。”
“赚不到钱还赔本,交各种税费,当然没人愿意加入了。”
“唉,曾经富得流油的盐商阶层怎么落到了如此境地。”
大家阵阵心痛惋惜。议事厅内均是已经混出名堂的盐商,是能够辅佐总商经营的翘楚人物,盐业的凋敝首先冲击的是那些家底薄弱的小散商,但他们已经感受到阵阵寒冬的气息。
正在商量着对策,一个家丁进入议事厅对着许克谦一阵附耳,许克谦点点头,家丁退下了。又讨论了一阵子,许之旸匆匆离开,去了许宅的韫春楼。
韫春楼是许氏女眷们的居所,是一栋颇为精致的池边小楼。
“大哥!”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苍凉,见到久未谋面的许之旸,身子歪歪地倒在一边。
“三妹,你怎么来了!且坐下来慢慢说。”妇人从怀里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在许之旸的搀扶下坐在了红木圆凳上。
“大哥,你我兄妹自小感情深厚,当年我把义嵘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托付于你,就是想你严加管教约束他,虽不能成才,但也不至走上歪道。”妇人带着哭腔,诉说着。
“三妹,你是说这事。”许之旸说道:“义嵘离开太突然,我实在没有料想到。”
“千错万错,他毕竟是自家人,大哥,求你把他带回来吧!”周氏发已花白,还要为儿子之事操心,令人于心不忍,然而周义嵘此次投奔了杨云天,赶上与杨云天过从甚密的邬大人被查,事情已不一般,哪里是轻易就能脱身了。
周氏布满皱纹的眼角满是泪水:“大哥,周家就义嵘这么一个独子,你呢就独独他一个外甥,千万不能不管呀。”
“三妹,你先不要过于伤心,那边我会再想办法。”许之旸对周氏再三抚慰。
此事着实令许之旸左右为难。
周义嵘在他心中其实与亲子无异。这些年,许之旸知道周义嵘才干欠缺却性情骄横,不受约束,唯有不断缩减他的经营权。然而,周义嵘却一直在筹谋,也早与杨云天结交。这些都是许之旸始料未及的。
跟着父亲一道赶来的许克谦,示意一旁的姨娘、姐妹多劝劝周氏,许家的女眷们也极会看颜色,一个个到跟前向周氏嘘长问短,十分关切。
“太太可别愁坏身子,一定会有办法的。”
“太太,您好容易来一趟扬州,得住下好好玩些天呀。”
“是呀,我们先陪太太逛园子散散心。”
周氏多日不见这些许宅的姐妹姑娘们,又见得了许之旸为此事想办法的承诺,脸上愁色减少一些。
走出韫春楼的许氏父子表情却很凝重。
众人皆知邬大人因贪污、挪用盐商捐献朝廷的银两,被告到了慈禧太后那里。慈禧太后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许氏父子从某些渠道得知,此案涉及到的人实则相当多,首总杨云天、周义嵘,甚至更多人都在波及范围内。他们都是这些年与邬吉有物资来往,过从甚密之人。
周义嵘此次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许之旸无法将这些话当着自己妹妹的面说出。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历过亲人的一一离去,许之旸更是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最终坐上总商之位。如今他年事已高,身边至亲所剩无几,他不愿见周义嵘自断前路。
“你去打听打听,义嵘这次是否被他们拖下水。如果有了,一定要助他脱困,无论花多大的代价。”许之旸对许克谦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邬吉身陷困境,杨云天乘机把穷途末路的周义嵘拉进局中,还换来了周义嵘的感恩戴德。
手段了得。
许克谦应了下来。他看到父亲消失在树丛园门后的背影,原本挺直的身板,也逐渐佝偻了。父亲的心情,他何尝不能体会呢。
早年,周义嵘刚刚加入许氏,对众人以礼相待,对许之旸尤其敬重,然而时间久了,他善于牟利的另一面也逐渐暴露。他与盐官们结交,初时许氏还是赞成的,可他从中尝到甜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仗着自己有能耐,时常对许氏父子阳奉阴违,对盐商们颐指气使。
不过,在许之旸眼中,他唯一的外甥本性并不坏。这一切也并非不能补救。
夏府之中,也是状况不断。
先是有旗下几人被衙门传讯,夏夫人和几位资历教长的老盐商了解情况才得知,这几人也被牵扯进入邬吉的贪污挪用案之中,原由乃是将部分钱财捐给了邬吉。这邬吉坐镇扬州盐政多年,变着法子从各路盐商处套钱,已集聚一笔天价巨款。
夏夫人恨其不争,可事已暴露,这几人定是要接受下一轮的讯问了。
与此同时,夏府的几位姨太见时机刚刚好,又借机闹腾起来。此前,夏夫人已经从遗产中划出部分钱财安抚她们,但显然她们并不满足。夏夫人如何不知这几位姨太的野心,平日里,这几个妇人时常聚坐一起,不用猜就知道是在散播谣言、滋生事端。
她们张狂的言行不只是在内苑,有人曾见她们与夏氏某些盐商搅和在一起,而诉于夏夫人。夏夫人因要依靠旗下盐商摸清经营门路,只得暂时忍耐,如今几人已被卷入邬吉案件,夏夫人觉得不能让她们再继续下去了。
“什么?整顿旗下盐商?理清资金动向?她到底想干什么?”三太太得知夏夫人放出风声,拍案而起,茶杯差点震到地上。
“这是不让我们好好过呀。”四太太虽然坐着,但涂着厚粉的脸也是恨得发青。
“三妹、四妹暂且消气,莫兰这丫头是虚张声势还是来真的,等她来了一试便知。”二太太年纪最长,当初老夫人病重,她每日伺候床前,衣不解带,获得夏府上下一致称赞。夏老夫人病逝,她原以为自己能取而代之成为续弦,没曾想盼来了新人,仇恨之心可想而知。
夏夫人如约来到后苑,没等三位姨太开口,便庄严说道:“几位姐姐在夏家已多年,理应熟知夏家的规矩。今日取出老爷遗嘱,将几位姐姐和孩子们应得的财产尽数分配了,从此愿做什么营生就且做去,亏盈与夏家再无关联。”
姨太们面面相觑。二太太哼哼笑道:“这就打发了我们了?若我等就想老死夏府呢?”
“那以后就得按着新规矩来,不仅从前各房的帐要一笔笔查清偿还,今后大家各自的开支由得交我画个字。”夏夫人一字一句说道。
三位姨太面露恶嫌之色。
“既是新规矩,我会带头执行,也定不会委屈了各位姐姐。”夏夫人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三人。
三位姨太一时语塞,就连最伶牙俐齿的二姨太也没有开口顶撞。夏夫人收起平日里的大度和蔼,把话说在明面上,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在几位老盐商的协助下,夏夫人借着此次邬吉案之机,开始了对夏氏旗下盐商的整顿。她把一些来历关系不明之人从夏氏的经营中剔除,又把一些吃闲饭不干事的赶到田庄。
内苑中的三位姨太见夏氏的人口如今越收越紧,账目越管越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大树底下好乘凉,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丫头一旦在她们头上按上规矩,以后还不得什么都看她的脸色?!
期间二太与三太闹腾过几回,手下推波助澜之人通通被绑了问责,要么领了板子,要么扔出府去,无论是谁。三位姨太别无他法,无奈找到族人做了见证领了遗产,签下字据,搬去夏氏在别处的庄园宅子生活去了。
从年头折腾到年尾。
新年刚刚过,扬州城的冰雪开始消融,生命逐渐回归。卢萱萱换上了一身新装,橘色的夹袄,同色的绸缎棉裙,很是明艳俏丽。过了年又长了一岁,从前的小女孩出落得似大姑娘一般。但她显然不像盐商闺秀那般举止文雅,过了年鱼鸭吃得不少,脸盘子圆了一圈,在家闲得唉声叹气的,马红缨也懒得搭理她。
萱萱很久没有去找子菲了,连亚恩都觉得奇怪。
“你的好姐妹黄子菲开了春就要去上海读书了吧。”亚恩问道。
萱萱疑惑地瞧了瞧亚恩:“你对别人的事倒挺上心的,是不是也想去上海呀。”
亚恩呵呵一笑:“下次你带我一起去呗。”
“可以,等子菲到那边了,我们去看她,到时也让你见识见识大上海的繁华。”
“这个主意不错。”亚恩笑了笑,准备出门。
房内的萱萱突然听到窗外亚恩喊了声:“子菲姐姐新年好。”
“亚恩,新年好。”子菲笑着回他。
萱萱一下子跳起来,跑到客厅:“子菲,你怎么来啦。”
“给你们拜年哪。怎么好些天不见你,都去哪啦。”子菲问道。
“哪都没去,就在家呆着,母亲不让我到处跑。”萱萱瞥了瞥正在屋外忙碌的马红缨。
“怎么过个年变这么听话啦。”子菲打趣道,“我来是告诉你我小叔叔月底大婚,你一定要来哦,对了,还有晋恩粹恩亚恩,一起来。”
萱萱笑眯眯地说:“谢谢呀,我们一定会全到的。”
“恩!你好像胖了哎。都在家干嘛呢?”
“真的吗?哪里胖了?”
“好像脸胖了些,我给你带了戴春林的鸭蛋粉,你试试,好用不好用。”
“当然好用啦。我母亲用的就是这个,脸滑滑的。”
子菲与萱萱在家中相聊甚欢,屋外马红缨和佩姐也是有说有笑,正给金鱼池子铺着稻草。客厅内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正中新换上的年画、对联,在炉火的映衬更加色彩鲜艳。
元宵节过后不久,黄彦博的婚礼如期举行。
此前女方亲属对黄彦博没有在扬州城内做盐商老本行,而是去上海发展感到担忧,对这门亲事有些迟疑。但自从见其本人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后,纷纷改了心意,积极撮合二人婚事。黄彦博回扬州没多久,婚前的“三书六礼”一应完成,婚礼很快定下日子,如此匆忙也是因为黄彦博在上海的公司开业在即。
那日,黄宅到处披红挂绿,里里外外都是人。卢萱萱被热闹的人群挤得无法挪动,远远看见一座深色花轿停在门外,高头大马头戴大红花也在门外打着响鼻。身着新郎官礼服的黄彦博和一位金线红衣龙凤褂的女子步入了喜庆的礼堂。
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卢萱萱觉得自己的时间好像停滞了,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正在离她远去。很多年以后,卢萱萱依然能够清晰回忆起黄宅院子,记得那个身披红色对襟马褂的男子。
他曾一身黑色西服立于夕阳之下,提着箱子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你好,卢萱萱。”
黄彦博尊重家乡习俗,遵从家人期待,婚礼后不久,便携新婚妻子坐船沿着浩浩汤汤的长江到达了新的目的地——上海。
那里汽笛长鸣,高楼林立,行人如织,是一座和扬州截然不同的巨大都市。经历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战乱的考验,上海已经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外国租界兴起并扩大,通商口岸繁荣,人口急剧增多,工商业迅速发展。
“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
长江北岸、大运河畔、春风十里繁华地的扬州,在农耕文明的富裕美梦中尚未醒来。
扬州盐商对盐官们既依靠,又不屑。
他们瞧不上盐官大笔收受贿赂,却又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去投其所好地孝敬他们。乾隆年间有一位名叫卢见曾的名士任两淮盐运史,其出生在世代知识分子家庭,为人清正,不喜奉承,金银珠宝一概不入眼。当时的盐商们怎么也无法突破卢见曾的廉洁防线,他们苦心研究,得知卢见曾喜爱文物字画,遂花重金采购,卢见曾笑而纳之。
慈禧老太后见邬吉在扬州呆的时间久了,也没什么大作为。国库年年空虚,盐商们的岁钱一年不如一年,加上仇视他、眼红他的人不断举报,于是顺势将他查一查,几番下来获得了惊人巨款。
杨云天日常居住的府邸位于城北,乃其祖辈代代相传,亭台楼阁历经多年风雨岿然屹立。城内史巷、南河下还各有一处宅邸,史巷的宅院,他已转赠于周义嵘。另有城外别苑、田宅等不计其数。近日,府邸众人皆行事低调小心,谈话声音也压得很低。
桥头停着一辆小轿,有人见周义嵘神色匆匆进了杨府。
杨府的会客厅门窗紧闭,昔日同一条战线的好盟友,此时正紧张对峙着。厅外花园中,依稀可听到周义嵘激动地说:“你可也参与此事了,情况你比我还清楚。”
“周老板,你在许总商身边做的事……莫要把别人扯进来,坏了规矩。”
“杨总商,没想到你还会翻脸不认人啊!”
……
杨云天的声音逐渐消失,周义嵘同样失了声。不久,周义嵘离开了杨府,重新坐回了轿子,此间他表情呆滞,不复昔日的神气活现。
周义嵘走后,杨云天的手下宦游凑上前:“总商,姓周的会不会把那几笔账推到您身上?”
“我料想他不敢。”杨云天坐到椅子上。
“怕是说不准。周义荣为求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宦游道。
“正是因为他要自保。”杨云天似笑非笑:“如果他把我暴露出来,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一败涂地了。”
轿子摇摇晃晃穿城而过。周义嵘只觉胸闷气短,掀起帘子见两边房屋数木快速向后,头脑更加模糊,突然间他大喊一声:
“怎么走错啦!”
轿夫莫名其妙,停下步子细细询问:这确实是往史巷的路,没走错呀。
“走吧,走吧。”周义荣摆摆手。原来,在迷迷糊糊间,他还想着回原来河下街的宅子,轿夫这么一提醒他才恍然醒悟,自己早就从河下街搬出来了,那里也已经人去宅空。如今他住在史巷。
周老太太前些日子来扬州,周义嵘怕母亲接受不了他离开的事实,便让下人说自己正在外头谈生意。老太太没住两天,失望而返。
回到史巷的周义荣一路仍然踉踉跄跄,他脑子里盘旋的都是刚刚与杨云天对峙的场景。当初,邬吉才到扬州,周义荣私底下为巴结这位盐政老爷,曾暗箱操作将许氏账簿上的一大笔钱款孝敬了邬吉,这笔钱款乃是由杨云天安排奉上。如今一切真相呼之欲出,杨云天的冷笑昭示着他绝不会认这笔钱款,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舅舅许之旸就要背锅了。
推门而入,史巷家中的家丁前来相迎,周义嵘摆摆手,独自进入了后院里间。
他把自己关在晦暗的屋子里,要不是有几缕光线从屋顶的狭小天窗照下来,屋子就漆黑一片了。周义荣思量着自己这些年在许氏的一点一滴,他并不为曾经屡屡出招坑陷卢绍绪等人而羞愧;也不为盘剥搜刮小盐商们而感到丢脸;甚至不觉自己这些年将许氏财产据为己有,采用各种方式欺瞒众人而懊悔。
此时的他,仅仅对许之旸一人充满愧疚。
那年周义荣还是个学童,被母亲从六合老家送到了扬州舅舅家中,在许宅一呆就是三十多年。许之旸将他送到扬州最好的书院,请最好的老师培养教育,而后随着许氏父子一道巡视盐场,经营盐店,开发盐灶。在幼小的他眼中,许之旸的身影沉稳而坚毅,牵着他的手掌既厚实又温暖。在这大宅院里呆久了,他有种自己也姓许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他从门外听到议事厅中有人在闲话。
“这些年总商对义嵘不错。”
“周义嵘他姓周,这家可姓许,你别认错了人。”
“谁是主谁是仆,我还能认错么。”
“周义嵘一天到晚巴结总商,他还以为自己能继承家产吧。”
“这可说不定,哪天总商见他可怜,赏他些残羹剩饭。”
议事厅内一片哄笑。彼时周义嵘也尚年轻,猛地推门站立在厅堂里,狠狠盯着屋里那几个目瞪口呆的盐商。后来那几人见了周义嵘都讪讪绕道走,但依然常聚在一起闲言闲语。
往昔回忆似水流淌,这些画面从周义荣脑海中一一掠过。当他忆起自己已与杨云天结为一体时,突然站起身走到墙角,接着蹲下身子移开一个砖格使劲掏,掏出了一沓票据。
这些票据有的是周义嵘吞食的许家财产,有的则是在此案中对许氏不利的证明,都是周义嵘的身家性命。他站起身点上火,待字据上窜起火苗时迅速扔进铁盆子里,灰烬在光影中翻飞,惹来阵阵咳嗽。
时近春节,盐宗庙附近又热闹了起来,不少盐商带着亲眷们献上供奉,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
卢绍绪平时里从运河码头、康山街一带进进出出,不知路过那里多少趟,但每次都脚步匆忙,一次也未曾进去。扬州盐业如今震动频频,经营的各个环节也多不顺畅,他心中总觉不安,这么想着想着,脚步不觉已踏上盐宗庙前的宽广平地。
这日天正晴,盐宗庙砖瓦敦厚斑驳,旗幡迎风招展,卢绍绪抬脚进了厅堂内。
盐宗庙香火颇旺,缭绕的烟雾中,瓜果、糕点、奇花异草等各类供奉摆设一应俱全。卢绍绪正欲点燃高香,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匍匐在三位盐神高大的塑像下,这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周义嵘。
此时周义荣正在抬首与肃穆的神灵相对。卢绍绪不知他求的是什么,但见他神情迷惘,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大概也就知道一二。卢绍绪朝神像拜了三拜,起身后见周义荣依然匍匐,于是立在了一旁。
过了会儿,周义荣爬了起来,因为跪的时间太长,站起来时腿直打颤。卢绍绪一步上前,扶住了周义荣。周义荣见到卢绍绪,非常惊讶,然而一瞬间,悔恨、痛苦、不甘,夹杂着一丝恨意的感受将他差点击倒。他不希望见到卢绍绪,特别是在这样的地方。
一切已发生,他无法让时间倒退到进入盐宗庙之前,卢绍绪开口请他一起到河边新修的青石道上走一走,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周老板觉得这边风景如何?”卢绍绪指着盐宗庙旁几栋宅子的往北延伸的一大片地,地面长着茂盛的树木和杂草,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不过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罢了。”周义嵘顺着卢绍绪指的方向望去。
“也是,不过区区一块荒地。”卢绍绪哈哈大笑,把周义嵘搞懵了。
“周老板眼见的是一片荒地,而我所见,却是一块风水宝地。”卢绍绪接着说:“此处乃是古运河转向之处,天然冲刷形成,可见运河之上船来帆往,视野开阔,位置绝佳。”
周义嵘听卢绍绪这么一说,也留意了一下,此处水韵深厚,各种景致自然形成,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可此处偏僻空旷,往来人均是船工、盐工,实在是比不上城里风景优美,房宅林立来得好啊。”
“周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卢绍绪笑道:“未来两淮盐业若继续呈现颓势,运船大幅减少,这里以后是个什么光景还两说……”
“卢老板多虑了吧。”周义嵘道,扬州盐商几百年繁华,历任都曾经历过寒冬,但最终都挺过来了。
“扬州盐商是个特殊群体。”卢绍绪看着远方波涛涌起的运河水:“我们虽然是商人,却与普通的商人不同。盐商垄断经营,靠此积累起巨大财富,顷刻也能如大厦将倾。”
数年后,米商、面商可能还在吆喝,可盐商这个群体也许就会就此消失。——周义荣听得后背汗涔涔,他虽然嘴上没有应承卢绍绪,但其实内心震颤不已。
河风吹起卢绍绪白色的长袍,他平静地看着周义荣,一字一句地说:“我曾在朝廷供职,也知道商人逐利,但一个群体能够在沉浮中立足,诚才是首要。”
周义嵘不禁哑然。
和卢绍绪分开后,周义嵘沿着运河缓缓行走。他已经很久没有留心观察过如今盐业所处的境地了。来来往往的盐工已经很少了,从前这个时候,来来回回搬着盐袋的挑夫一个接着一个,而如今只有从前的一半左右。他回味着卢绍绪对他讲的那些话,也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
临走前,他对卢绍绪说:“我很赞同你所说的为商之‘诚’,我忠诚于自己内心。不过,我的‘诚’,也造成了我的‘不诚’。”
卢绍绪看着周义嵘。
“能不能请卢老板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周义嵘问。
“请讲。”卢绍绪道。
“卢老板能力出众,但未必能搜集到那么隐蔽的票据,我猜是有人提供给你的。是谁?”周义嵘盯着卢绍绪的眼睛。
“你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我呢。”卢绍绪被盯得发毛,说道。
“今日有缘,我还想告诉卢老板一件事。”周义嵘道。
一丝疑惑从卢绍绪眉间闪过,但很快消失不见。
“那日我邀卢老板到冶春茶社一叙,其实是有人告诉我,卢老板打算向许总商捅出从前账本之事,提醒我给你个教训。”周义嵘笑着道,“没想到,与盐店闹事一案时间恰好相投。”
“你是说…”卢绍绪突然想起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惊诧万分。
他还想再问,周义嵘已消失在夜幕中。
是夜,运河边,一个踉踉跄跄的人沿着河走着,他浑身酒气,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位于史巷的周义嵘家中,家丁仆人乱作一团,大家多日没见着他,纷纷打听去向。许宅众人也各方打听,唯一的线索便是周义嵘失踪那日,他途径的运河边,有人坠河却再没捞上来。
很久以后,大家似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准备着他的身后之事。许家众人悲恸不已,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几度哭晕在灵前。虽然周义嵘惹出诸多事端,但许家父子依然视其为至亲。
那日他真的坠河了么?卢绍绪深深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