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孙其实是我大学的文化概论老师,博士孙是我给他起的比较洋气的名字,因为他实在太“土”,太不时髦,有时候甚至太过邋遢,同学们私下里都称他老孙头或孙老头,实际年龄还不到五十,看起来却有些着急。
每次课表发下来的时候,分给我们的老师不是讲师就是临聘的在读研究生,但这一次的却不同,有位教授,并且是博士,在班里引起了不小轰动,瞬间感觉终于有个体面的老师了。这是难得的,按照以往老师们来我们班鄙夷的眼神,提到“对外汉语”这个专业时的不屑一顾,连我们的班主任都不得不语重心长的劝告我们,要自谋出路,不能指着这个不伦不类的专业。于是,我们决定隆重的迎接这位博士。
第一节文化概论课,全班竟然没有一个人逃课甚至迟到,铃声响了,我们像新入学的小学生,迅速回位,伸长脖子,屏息,凝视着门口,期盼着他能满足我们所有对大学老师的幻想。千呼万唤的博士孙终于出现了,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大众平头,厚重的金属边眼镜看起来颇有学问,西装配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毫不优雅的套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博士孙一手随意的提溜着书的一角,尽量的昂首挺胸晃晃悠悠的跺到讲台,轻轻一抬手,崭新的书划了个不太完美的弧线落到讲台上,激起一层灰。博士孙两腿分开,两手插在裤兜,像个圆规一样斜斜的站着,嘴角扯了扯,抛过来一个鄙夷的微笑,这种微笑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但无异于是伤口撒盐,他盯着我们瞅了瞅,背着手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再一次以一个圆规的姿势站在讲台上,眯了眯他不大的眼睛,郑重其事的开口道:“你们班只有五个男生,以后注意了,千万不要逃课。”我们不禁一怔,随后教室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笑声,这是初见博士孙。
博士孙是个怪人。我总结了他的三大怪处,数人头、摆龙门、不讲课。
在第一节见面课的时候就宣布:“我刚刚数了你们班的人头,以后点名都要数人头,请假、缺勤机会共三次,超过的同学直接等着重修,补考的机会都不给。因为你爹娘花钱是让你学知识的,如果你想把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面,那你就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分”全班一阵哆嗦,听到“人头”这个词,只感觉后背发凉,心里却在暗骂他是个老古董,果然第二节课教室里挤满了人头,我习惯坐在第一排,博士孙随手丢点名册给我,我气沉丹田大声的点名,第一次读全班名字,好多人憋不住笑出了声,而博士孙则一脸认真的背着手绕教室一圈、默默地数起了人头,确定人头无缺后,便开始摆起了龙门。
博士孙开始从他的童年趣事讲起,比如小时候游泳被人拿了裤子,光腚跑回家的糗事,小时候穿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口头禅,他抛弃他体面的高中老师铁饭碗,“抛家弃子”考研读博的英雄事迹。还总是用一种假设的口气告诉我们“要是不当老师,我可能也是个百万富翁”之类的豪言壮语,劝告我们摆个烧烤摊肯定能发财。当然,他也不忘炫耀自己,他是武大的博士后,他是研究放马滩汗简为数不多的人,他瞧不上余秋雨那样不研究却辞藻华丽写散文的作家。偶有铤而走险逃课的,为数不多,博士孙照例数人头,照例以重修时不时恐吓着我们,但我们不想逃课,喜欢上了他的龙门阵。
博士孙从不讲课本,因为他瞧不上那本杂乱无章的书,每节课都自由发挥,比如他最津津乐道的秦皇汉武,成吉思汗,最热衷的简牍,偶尔心血来潮板书,想画画儿一样的画小篆。这对历史迷的我来说是最喜欢的课,上下几千年,讲哪个朝代,讲什么人物随心而讲,无章可循,我喜欢一边听老师说一边做笔记。后来索性历史也不讲了,逼着我们自学,布置论文题目分小组做研究,然后汇报成果,他说人家国外都是这么做研究的,那时候我们兴趣很浓,我“研究”了古代婚礼习俗,这是除了毕业论文第一次正式写论文,也是最后一次。贪图老师期末的加分,报名帮博士孙整理汗简资料,整整46页简牍,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敲字,接到任务才懊悔不已,发现大量的影印汉简,不认识字,句子不通,更要命的是有些字需要用软件自己造出来,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请教博士孙,简单的办公室摆着两台电脑,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资料,博士孙说他一大早六七点忙到晚上十点,周末去研究所整理出土的汉简,现在很少有人去做这些烂摊子的事了,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我们造字,怕记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并叫我们逐个演示一遍,不摆龙门一脸认真的博士孙比“数人头”还认真。确认我会了后,没有立马开始工作,与我们攀谈起来,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虽然这个专业只是为了给GDP做贡献,但人生的道路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就像当初他以为他会以一个高中老师的身份终老,后来才发现更满意的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人生是可以自己掌握方向的。那一学期的文化概论课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了这句话。
博士孙期末没有给我们划重点,也没有挂任何人,当然也没有履约给我额外加分。博士孙是个怪人,却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良师,是我的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