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满脸疲惫,忍不住要流泪,却在我面前故作坚强的母亲,我只能无言。
作天作地的老爷子咳嗽得厉害,母亲看不下去了,劝他去医院,没劝动。
后边请来了族里的人轮番上阵也没能成功。
他说他要女儿回来。
这是今年第三次进医院的拉锯战。
母亲不得已给姑姑打了好几个电话,没能让她回来。
拖了半个月,眼看越来越严重,母亲一通电话骂了过去。
当天凌晨,姑姑敲响了我家的门,进了老爷子的房门,问:“病了,去不去医院?”
“去。”
当晚下着大雨,救护车把姑姑和老爷子拉走了。
母亲一人开着电动车冒雨过去,就看到了姑姑站在缴费处。
“我没有带手机,这费用你先交着吧。”
近两千的费用,母亲拿出来了。
第二天,医生告知母亲:老爷子的情况有些严重,身上要插管,可能需要请护工。
转头要告知姑姑,谁知她当晚就走了。
母亲特别生气,因为老爷子不听劝,硬是拖到病情严重,拖到姑姑回来。
早点来治疗,也许病情没有那么严重。
每一次治疗都要经过很长的拉锯战。
每次都要女儿回来劝他。
拉锯时间越长,病越严重,费用飞涨,全由母亲承担。
母亲不愿意请护工,因为老爷子花了她太多的钱,一个人养家,六张嘴要吃饭的重担不允许她奢侈地花这一笔钱。
至于姑姑,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关心,十几年一分钱都没有给过,从不打电话的人是不会出钱的。
但是她却出了一个主意:让我的母亲去照料她的父亲,为她父亲擦身、端屎端尿。
母亲自然是不同意的,一方面是她一个做媳妇的人去近身照顾公公,会被村里的人说闲话;另一方面是她一个人养了两个老人那么多年,做得够多了。
她不再接他们的电话,无论是谁。
姑姑自然不想出这一笔钱,她让奶奶去照顾老爷子去了。
才去了三天,老太太就受不了了。
老太太平日喜欢到处玩,买些小零食,坐在人家家门口闲聊。
待在医院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没人听得懂她的方言,没人和她说话。
她打电话给堂伯母,问:孙女回来没?让她过来照顾老爷子。
堂伯母转达了她的话,母亲自然是生气的。
因为年初照顾老爷子,我回校就病了,断断续续治了三个月。
按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身体体质不好,被过了病气。母亲不会同意我去的,不管我身体好不好。
“他们家把我当牛当马,就是没有当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喊得很大声,说到最后又呜呜咽咽地收住了。
“让我一个媳妇去服侍公公,给他擦身子!她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想让你去!”
母亲气得发抖,想要哭出声,但又忍住了,无措地理了理吹乱的头发。
我站着看她,她坐着看我,莫名地就和之前同情她丧夫的那些人重合了。
我们像菩萨一样悲悯地看着这个苦命的女人。
看她被封建的公婆弄掉了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而痛苦不堪;看她千辛万苦生了三个孩子,却只能一个人拉扯着他们长大;看她一个人躬身在稻田里,一个人拉着装满稻谷的板车艰难上坡;看她被婆婆碎嘴,名声被践踏;看她为孩子能上好学校,风风雨雨跑了一趟又一趟;看她被顾客投诉后,为了不被扣五十块钱而卑微求他撤诉;看着她被大大小小的血蛭吸血,日渐消瘦……
她本可以在丧夫之后抛下我们走掉的,可是她留了下来,养着她还未长大的儿女,养着她封建又糊涂的公婆。
她说人要知足,知足常乐。
新丧那天,一群老老小小的女人对着她哭号着说她命苦啊,一个人养家这些悲情的安慰话语,她难过,她感动、她知足。
终于有人能理解她的苦。
她看着老爷子为了等她回来不进饭厅,不开饭,她谅解、她感动。
她看到婆婆在外人面前维护了她一两句,她就觉得她这人其实还可以,她满意、知足。
她看到平日总跟她呛声的儿女终于懂事做了几回事,她满意,她知足。
就因为这些感动,这些知足,她被一家老小扒着吸血一步步艰难行走,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她只能爬着一点点前进。
她用她的血,她的肉养肥了身上的血蛭。
工作的重压,家庭的负担,让她的肩背越来越弯。
她用她的感动和知足来麻痹自己:生活没有那么糟糕,起码身边的人不算太糟糕,我的生活还过得去。
我总觉得命运在捉弄她,不断地给她苦难,让她在苦难中寻找着希望。
母亲是家中七个兄弟姊妹中文化最高的,长得最好的一个,也是过得最苦的一个。
她为兄弟姊妹谋划前程,却忘了为她自己谋取一个好的未来。
她把当教师的机会让给了妹妹,从进厂打工、卖鱼、卖豆腐、开饭店,供哥哥弟弟读书,给他们找学校,给几个妹妹找工作,给家里减负担,唯独忘了她自己。
她忘了自己,总为他人付出。
她好像意识到了,可是太多的血蛭扒在她身上弄不下来。
她被驱使着前行……
我苦命的母亲,如今被堂兄弟喊去,不知道要谈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