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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我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驱车千里奔袭，赶回山东老家去过年。
今天已是年三十了，高速路上几乎看不见一辆车，我归心似箭，猛踩油门，一路狂奔。窗外是广袤的华北平原，袒露在十冬腊月的天气里，看不到一丝生机。路边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赤条条地在寒风中摇曳，树叉上的鸟窝却能安然无恙。狂风驱赶着乌云，从天边聚集过来，天上下起了小雪珠，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旋即弹跳着滚到一边去了，并没有挡住我的视线。在外打拼的人们，此时早已回到温暖的家中跟亲人团聚了，我却还在风尘仆仆地赶路。
等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远远看见母亲牵着两个侄儿，站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焦急地向路上张望，打量着经过的每一辆车，想看看车上有没有她的女儿。一年多不见，母亲瘦小的身影越发佝偻了，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放慢了车速，等待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时母亲看见了我，带着侄儿迎了过来。
我摇下车窗，故作镇静地说：“妈，你们在家等着就行了，出来干啥，怪冷的。”“我包好了水饺，就出来迎迎你，开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快回家歇歇。”母亲关切地说，眼睛里满是惊喜，又从身后拖出两个侄儿，让他们跟我打招呼，两个小家伙很腼腆，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姑姑”，又躲到奶奶身后去了，在我跟母亲说话的时候，不时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有苗不愁长，去年我回来的时候，这对双胞胎还在蹒跚学步，现在已经满地跑了。
父亲和弟弟正在院子里贴春联，见我回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从梯子上下来，弟媳也从屋里迎出来。“几点出发的？”“放几天假？”“路上冻坏了吧？”大家一边问东问西，一边簇拥着我进了屋。
弟媳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饺子，吃过午饭后，母亲让我上床休息一会儿，我却执意要跟父亲和弟弟一起贴春联。以前我在家的时候，都是我们爷仨一起贴春联的，我和弟弟给父亲打下手，长大后我离开了家，就只剩弟弟和父亲一起贴春联了，这次既然赶上了，我是一定要参与的。虽然外面天寒地冻，我们却热情高涨，弟弟刷浆糊，我跟在后面贴，父亲在下面递，各司其职，配合默契，一边干活，一边不停地往手上哈着热气。
粮囤贴上“五谷丰登”，猪圈贴上“六畜兴旺”，拖拉机贴上“车轮滚滚描长卷，公路条条奔小康”，灶王爷的神像两边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贴大门的时候，父亲递给我一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觉得俗套，也不够大气，挑了一副“创大业千秋昌盛，展宏图再就辉煌”贴上，才略觉满意，最后来到大门口的老槐树下,在树干上贴上“出门见喜”。该贴的地方都贴了，大红的春联把家里装扮得焕然一新，节日的气氛愈发浓厚了。
我搓着冻僵的双手，突然想起老宅还没贴，“算了吧，就剩一副对联和几个福字了。”父亲说，“就把这副对联贴在老宅的大门上，再在窗户上贴几个福字就行了，老宅也要沾沾喜气嘛。”我坚持说，于是，我们爷仨扛着梯子，提着浆糊桶向老宅走去。
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青砖黛瓦，石灰泥墙，挺大的一个院落。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全家才搬离这里。我虽然很多年没到老宅来了，但这里始终是我的牵绊，有我很多美好的回忆。
我们来到老宅门前，只见原来非常气派的大门楼，如今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枯死的瓦菲在寒风中哆嗦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不知哪年贴上去的对联，经过多年风雨的侵蚀，已经完全褪去了颜色，“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几个大字还依稀可见，那还是去世多年的爷爷留下的墨宝。“爸，我看这副对联还是别贴了，难得爷爷的字能留下来，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吧。”我提议说，父亲也表示认同，只在门楣上贴了个大红的福字。
推开大门，走进院子，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老宅吗？只见院中的枯草有一人多高，粮囤和猪圈均已倒塌，只剩下几根梁柱架在那里，东墙的墙皮全部脱落，西墙因有两棵榆树的遮挡，墙皮才得以保存下来，墙上还留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字样，那是文革时期，正在读中学的三叔写上去的。
打开房门，一股灰尘的味道迎面扑来，屋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原来的八仙桌还在，太师椅也在，只是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我不由得想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情景。
那时爷爷奶奶都还健在，两个姑姑正待字闺中，二叔在生产队放猪，三叔还在上学，父亲排行老大，我是家中的第一个孙辈。家里好久没有小孩子了，我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很多欢乐，被全家人宠溺得不成样子。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好，我先挥着小拳头，在每个人的背上打一下，打完一圈后，才肯坐下来吃饭，谁要是不让我打，我就哭闹个没完，爷爷发话了：“你就让她打一下吧，小孩子打一下能有多疼。”
我干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趁爷爷午睡的时候，拿走了他脱在炕前的一双新靰鞡，跑到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里，换了两个带哨子的气球，即便这样，父亲要打我的时候，爷爷还拦着不让。
那时候生活条件差，家里要是有口好吃的，都是先紧着我吃。二叔去放猪的时候，把猪拱出来的花生捡回来给我吃。三叔放学后，去村头的小树林里寻蝉蜕，卖了钱给我买糖吃。两个姑姑上山打猪草，逮了好多蚂蚱，用狗尾巴草穿成串，拿回家让奶奶用油炸了给我吃。后来二叔被招工当了煤矿工人，三叔参军去了云南，两个姑姑都远嫁到了外县，大家都各奔前程去了，这个家一下子冷清下来，爷爷奶奶身体也越来越不好，需要人照顾，后来又有了弟弟，我当团宠的日子结束了，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开始帮她干些简单的家务活。
“这副对联就贴在房门上吧。”父亲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房门上的黑漆都脱落了，原来贴上去的门神，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碎片。弟弟找了块破布，擦了擦门上的灰尘，把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贴了上去，又把几个福字贴在窗户上，老宅看上去才有了一些生气。
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和弟媳已开始准备年夜饭，炸茄盒、汆丸子、酱牛肉、炖排骨……忙得不亦乐乎。两个小侄子坐在小板凳上，一人端着一个小碗，每做完一道菜，先夹给他俩尝尝鲜。
我洗洗手准备帮忙，“你这么远开车回来，赶紧歇歇去吧。”母亲说着，把我推到里屋，在床上铺好被褥，让我先睡一觉。我回到家后，神经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哪里睡得着，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行李箱里还有买给侄儿的礼物，就把他们叫过来，换上我买的小唐装，把两个小家伙打扮成了一对善财童子，我又陪着他们玩了一会儿。
亲情这个东西实在神奇，距离我上次回来已过去近两年了，那时他们还不太会走路，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肯定不会留有我的影子，经过短暂的相处，他们很快就跟我亲热起来。“姑姑，你下次别给我买衣服，给我买个挖机好不好？”一个侄子奶声奶气地说，“姑姑，我也不要衣服，我要个小汽车。”另一个说，“如果你们能亲亲姑姑呢，姑姑下次回来就给你们买挖机和小汽车。”我逗他们说，两个小家伙上来抱着我的脖子，嘟起小嘴，一人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亲得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天黑下来了，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挂起两个大红灯笼，天上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在灯光地映照下，散发着红宝石般璀璨的光芒。这应景的雪，是上天的使者，给千家万户带来了祥瑞。村子里的鞭炮声越来越稠密，最后响成一片，绚烂的烟花此起彼伏，在夜空中绽放着刹那的美丽，惊艳了匆匆的流年，温暖了寒冷的世界。空气中夹杂着硝烟和饭菜的味道，这是过年特有的味道，一年的操劳和辛酸，都在这浓浓的年味中消融了，新的希望又在这浓浓的年味中孕育起来。
菜上齐了，全家人围桌而坐，父亲拿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我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香槟。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斟满酒后，第一杯先喝一个全家福，“新年快乐”，大家齐声说着，共同举杯，一饮而尽。第二杯我们这些晚辈一起敬父母，祝他们平安健康，第三杯我们姐弟俩互敬，祝彼此万事顺遂，第四杯我单独敬贤惠的弟媳，感谢她为这个家的付出，感谢她替我照顾父母。第五杯两个小侄儿在妈妈地帮助下，端着果汁来敬我……
几杯酒下肚，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先把我小时候干的那些糗事唠叨一遍，“好家伙，我一口气追了三条街，那个货郎早跑没影了，白瞎了那双新靰鞡，我过年时刚给你爷爷买的，就换回了两个气球，这就是你姐小时候干的好事。”弟媳没听过这个故事，捂着肚子笑岔了气。“爸，这事您都说过多少回了，回头我给您买十双靰鞡。”我笑着说，“你买多少靰鞡你爷爷也穿不上喽，你爷爷这辈子，没享什么福……”说到爷爷，父亲哽噎了。“爸，您别光说我，小弟小时候比我还淘气呢，您怎么不说他呀。”我赶紧岔开话题说，于是父亲又把弟弟小时候的糗事翻出来唠叨一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春晚开始了，大家都着急去看电视，父亲还在说个不停，好像要把一年的话都要说完似的。作为一家之主，他不离席，大家也不好意思走，还是母亲有办法，在两个侄儿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个小家伙跑过来，抱住爷爷的腿说：“爷爷，爷爷，别说了，我们要给你磕头啦。”“好，爷爷不说了，我的大孙子要给我磕头了。”父亲乐呵呵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两个小侄子可忙坏了，给这个磕完给那个磕，红包收了一大摞。我喝了几杯酒有点上头，又加上旅途劳乏，没等到赵本山出来，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大年初一，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穿上了新衣裳，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挨家挨户去拜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见面就祝新年好。我外出多年，跟村里很多人都不熟悉，只去看望了同族的几位长辈。初二到初四串亲戚、会朋友，天天吃大席，吃得我都消化不良了。
其实对我们家来说，过年的重头戏是在大年初六，这天叔叔姑姑们都会来我家拜年。虽然父母不在了，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每年正月初六，叔叔姑姑们都会拖家带口，从天南地北来到哥嫂家团聚，把酒言欢，其乐融融。他们都已人到中年，最小的三叔也四十二岁了，我多年没见到他们了，甚是想念，可是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初五就得回去，跟他们完美错过，感觉非常遗憾。
吃完破五的饺子，我就启程返回了。临行前，母亲把我的后备箱里塞满了香肠、腊肉、咸鸡、花馍等等，全家人都出来为我送行，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亲人们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岁月之河，无声无息，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世间万物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化莫测，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唯有人间的血脉亲情，亘古不变。浓浓的亲情，融化了我心中的坚冰，驱散了我身心的疲累，让我又满血复活地回来了，为了更好的明天继续努力打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