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三)

6.

我出嫁那天也是下着雨刮着风,那天我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了。

我的头发在全村有名:有名的黑,有名的茂盛,有名的长。我的头发长得很快,有点自然卷,每一根都又粗又黑,鲜亮的黑色,在我九岁时,我的头发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了。我的长发到腰际,带着一点小小的卷卷的波浪,就像爬满了墙的葡萄藤。我从来不会像程桂心一样沾着水梳头发,我不喜欢水把头发压平了,压顺了。我喜欢头发呈现天然的样子,它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卷着,随心所欲的飞扬着。

朱福海和朱舟平揍我的时候喜欢揪住我的头发,揪的我生疼,头皮要撕裂的感觉,可我舍不得剪。

朱舟平有一天从学校回到家里告诉程桂心说他要买双皮鞋穿,程桂心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朱舟平丧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嘴里骂骂咧咧。程桂心扭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我,突然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拽出了门。

程桂心把我的头发卖了。朱舟平穿上了新皮鞋。

那双皮鞋好黑啊,但是没有我的头发黑;那双皮鞋好亮啊,但是没有我的头发亮;那双皮鞋好美啊,比我现在的头发美。

我的头顶上像顶着一个鸡窝,那样短,那样乱,那样难看。我不忍心照镜子,我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露了出来,没有了长发做背景,我的脸变得生硬,下巴过宽,棱角僵硬,像个男人。眼神如受惊吓般,可又带了生硬的凶猛,我感觉短发的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了掩饰、没了保护。过不了多久人们会发现我的真实面目,我不顺从、不软弱、不服气,我会更多的挨揍。

朱舟平开心地看着自己脚上的新皮鞋,我讨好的凑过去跟他说:“我的头发卖了。”我把所有的笑容都堆在脸上,不敢站直身体,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我想让他看在我卖了头发给他换了皮鞋的份儿上,以后对我下手轻一点。可朱舟平把我推了个趔趄:“你不说话能死?”

朱舟平每次都在家里待一天,第二天下午回学校。

那天下午我出门放鹅,放鹅的路线跟朱舟平去上学的路线前半段是重合的,我赶着鹅到了一个山坡上任由它们自由吃青草,待到每只鹅都吃到脖顶儿了时,我驱赶着它们回家。那天我突发奇想,把它们赶到了旁边的一个水塘里面,让它们游会儿泳。那些大白鹅可开心了,在水上边喝水边游泳,可不一会儿,这群鹅就从水上乱叫着扇着翅膀扑腾扑腾的跑到了岸上。

那真是恐怖的一个场景。

每只鹅的肚皮底下都吊着三四根又粗又长的蚂蟥,它们紧紧吸附在鹅的肚皮上,贪婪的吸着血,每一条蚂蟥都吸饱了肚子一样的丰满,肥胖而有韧性,那一瞬间我脑袋中闪过一根带血的人肠子,因灌满了粪便而肿胀鼓囊。我不该胡思乱想!我用力甩开怪念头,每只鹅都在惨叫着抖动身体企图甩开这些吸血鬼。

我惊恐的望着这一幕,恐惧已经紧紧地控制了我,我害怕那些又肥又贪婪的蚂蟥,心疼那些鹅,我就这么慌张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还刮着风。

我的鹅痛苦的惨叫着,我想让它们快点回家,回去也许有办法。可是那群鹅被蚂蟥折磨的像疯了一样,上蹿下跳,到处乱跑。它们把翅膀上的雨水都甩到了我脖子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贴在自己脖子上的是蚂蟥…我站在鹅中间,抓起一只鹅,用手把它肚子下的蚂蟥拔出来甩掉,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这时,朱舟平背着书包打着伞出现在了路边,他离我的距离很近,只需要从路上走下坡来。我看着他,期望他能走下坡来帮帮我,但是他径直走了。穿着我用头发换来的黑皮鞋。

我拼命甩着蚂蟥,手里全是雨水,握住蚂蟥时滑溜溜的。我的鹅在痛苦的尖叫着,风把雨水吹到我脸上,我恶毒地想:“愿老天开眼让今天的蚂蟥都钻进朱周平的肚子里、血管里、心肺里,吸干他的血,咬烂他的眼珠子。”

7.

那天我回去的有点晚,朱芳正在做饭,她看见我回去了,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去哪儿野了?我一个人洗衣服、做饭,还要喂猪,还没给兔子搂草,你就知道出去野,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反正你马上就出嫁了,还能在家干几天活……?”我嘟囔着。

一个周后,朱芳出嫁了。嫁给了村里大队书记的儿子,书记的儿子娶医生的女儿,也算门当户对。那一年,朱芳19岁,我13岁。

那天朱芳好美,她自己画了眉,扑了粉,涂了红色的胭脂,最后用红纸把嘴唇染红,穿着一身红衣。她笑盈盈的,对我说话非常温柔,用几乎是雀跃的语气跟我说:“朱多,我要结婚啦!”我望着她,我很想叫她一声姐姐,平时我几乎不叫。因为那天的她那么温柔,那么美,那么开心,仿佛她把之前所有日子里的美丽都攒着,在那天一天释放;也仿佛她把之前所有日子里该对我的温柔全都攒着,在那一天做一个完美的姐姐。

我不禁要哭了,我的完美姐姐刚出现就要即刻嫁人。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来,朱芳看见了说:“怎么?舍不得我么?哈哈,过几年你也要嫁人的,离开这个家。”

离开这个家?我立刻不哭了,我的内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紧紧抓住了。我渴望结婚,我渴望离开这个家。

朱芳结婚后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阿宝。阿宝的出生使朱芳在婆家牢牢站稳了脚跟,年除夕时所有的女人都要忙活做菜,男人们坐在炕上吃。朱芳抱着阿宝跟婆婆说:“我们阿宝也算男人,也要上桌吃饭。”说罢,抱着阿宝做到了炕上。

从此改了他家过年女人不上桌吃饭的传统。

还有次朱芳犯浑,就是不吃饭,没力气管阿宝,阿宝在一旁哭的哇哇的,朱芳愣是躺在床上不动。她婆婆问她咋不起来吃饭,她说:“不好吃。”她婆婆心疼阿宝哭的嗓子哑了没娘管,于是问她:“那你想吃啥?”朱芳慢吞吞地说:“我想吃——小饼包肉放进锅里煮。”

朱芳她婆婆给她下了一盘肉馅饺子,朱芳这才慢腾腾的起了床。

还有一次,阿宝大概四岁,满大家子一起吃饭,阿宝与他大伯家的小姑娘同时用筷子夹盘里同一块肉,朱芳不由分说用筷子“啪”的打在小姑娘手背上,把她的筷子打掉了。阿宝他大伯的媳妇忍不住了,站起来指着朱芳:“你干什么!”朱芳微笑着说:“委屈委屈吧!我们阿宝是个儿子!”

村里人都传:“书记老赵家娶了个厉害媳妇!”

朱芳仗着有阿宝,天天呼风唤雨得意洋洋,哪里知道人不能恃宠而骄的道理。

8.

阿宝五岁那年,朱芳二十五岁,她突然患上了一种怪病,她的皮肤老得很快,光滑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皱纹,眼角向下耷拉着,眼皮上全是褶,除了几道明显的横纹外,脸上全是细纹,就像打碎的瓷器。丰腴的胳膊突然皮肤松弛,两只手又瘦又皱,除了姣好的身材和那年轻的眼神会让人相信她几天前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朱芳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

请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偏方药,也请了好几个神婆做法,都不管用。朱芳婆家把她赶出了家门,说她被老黄鼠狼附了身,说不定有一天会丧心病狂吃了自己的儿子,从此不许她与阿宝见面。

苍老的朱芳跑回了娘家,哭着说要去城里治病,朱福海和程桂心没有办法,他们拿不出钱来给她,家里的钱都花在了给朱舟平安排工作上,还要留几个子给他和朱舟曾娶媳妇,哪还有多余的钱给朱芳治病。

朱芳就像魔怔了一样,哭着喊着在地上打滚求朱福海和程桂心给她治病,那景象很奇异:一个满脸皱纹却留着披肩长发的老女人跪在地上求另外两个稍上了点年纪的人。

我知道朱福海和程桂心不会给她一分钱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于是我跑出家门,想出去透透气。

“死啦?”“死啦!”“谁死啦?”“王校长他老婆!”

门外也不太平,人们纷纷传着村里中学王校长的老婆死了。王校长已经过半百,他老婆已经瘫在床上好几年了,人们都纷纷推测着她什么时候死,那时候给王校长续弦的女人可撞上大运了,王校长是吃国家粮的人,每月工资顶普通农民半年挣的,还有白面吃。

想必村里的媒婆们要乐呵呵喜滋滋的开动了。

我不寒而栗:一个人的死去,竟成了某些人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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