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母亲这一辈子,年轻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她走得最多的路,大概是从家到田地里的路,走得最远的路,大概是到五里之外舅舅家的路。

后来,母亲开始折腾各种挣钱门路:开旅店、做花圈、卖鞭炮、最后卖馒头,母亲才有机会把路走得更远,涉足了周边两个几十里外的小镇。

有一年,母亲终于有机会去了趟县城,那是得益于大姐生病了,到处求医问药无果后,她便带着大姐去了县城。唉,母亲不认识字,也没出过远门,那一次带着大姐去县城,应该是一次多么九曲回肠的经历!可是母亲每次提起,都只讲大姐当时的病情,从不说那次出门有多么的艰难!

二姐和小妹远嫁到浙江后,母亲也从没踏足过那片陌生的土地,说起来,也是有些无奈: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患有头痛和头晕病,天天吃药,天天叫着头痛头晕,所以她从没想过去一趟浙江,看看她的两个女儿。

那时的交通也不便利,要去二姐和小妹的家,要先坐大客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四个小时才到县里,再从县里坐三个小时公交车到市里,市里可以坐火车,坐四十多个小时火车到浙江,到了浙江的地盘上离二姐和小妹就近了,坐一小时客车到镇上,再挤一小时面包车到村里,最后一段路,是一座大山,可以选择一直往山上爬,步行四十分钟,也可以选择坐个三轮车,十几分钟就能到二姐的家了。(好家伙,写完这一段我读了又读,最后确定路线没错,就是这么走的。)

母亲严重晕车,坐上公交车就吐得稀里哗啦的,我不敢想象她如果去看她的女儿,是否能活着到达目的地?

母亲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她从未提及想要去一趟浙江,每当想二姐和小妹了,她就念叨:“也不知她俩过得好不好?人家对她们好不好?娃儿些好不好?”

听说小妹嫁的人家家境比较好,至少汽车能开到家门口,不用坐三轮车才能到家了,而且这些年国家发展真是快啊,要去浙江,也不用再倒那么五六七八次车了,那光景,别说母亲晕车,我光说说那路线,就已经晕了。

所以,我很想去小妹家一趟,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还有二姐,她家已经搬到镇上了,想必生活条件是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想替母亲去看看,看看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啊!不知道在母亲心中是多大一个遗憾和不舍?

母亲这一生唯一一次远行,是到广州。有两年时间。她和父亲一人住老屋。一人住新屋,整个人的精气神看起来都上了一个台阶,也不天天叫唤着头痛头晕了。

大姐夫想把孩子接到他和大姐打工的城市去上学,所以骗了母亲,说让她去广州帮忙看一下孩子,还答应帮她租间门面,让她的馒头手艺继续在广州发扬光大。母亲一开始极不愿意,但奈不住“租间门面做馒头卖”这个大饼的诱惑,就跟着姐夫辗转到了广州。

姐夫是极好的,他请同事帮忙顶了一个星期的班,准备带着母亲到处逛逛,他说母亲第一次出来,可得让她开开眼界。姐夫的计划是先带母亲玩几天,然后他和大姐该上班了,母亲就留在广州,帮他们接送孩子,再做做家务,总比呆在家里与父亲四目相对却没有一句话好吧。

第一天,大姐和姐夫带着母亲去了家商场,打算给母亲买两身衣服。一进门大姐就挑中了一件,叫母亲拿去试一下,母亲马上夸张地叫起来:“试什么?还要试啊?我买衣服从来没试过,好脏(羞)嘛!”

“又没叫你在这儿试,有试衣间的,走,我带你去”,大姐说着就拉上母亲。

母亲依然反对,固执地不去试衣间:“不试了不试了,我看怕是穿得,再说我带了衣服的,就不买了”。

“就是带你来买衣服的呢,你不买给谁买”?姐夫哈哈笑起来。

“那就这件嘛,就你们挑的这件,买上走了”,母亲盛情难却。

“叫你去试一下,看穿上合适不?”大姐有些生气。

“合适的合适的,就这件嘛,我一辈子买衣服都没试过,不试了不试了,唉,我头晕得很,我干脆在门口坐一下等你们,你们慢慢耍嘛”,母亲一脸的愁容,从那憔悴的容颜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

我们只好把母亲带出商场,母亲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撑着垂下的头,这个动作,成了她接下来在广州生活一个月的标准形象,母亲大概是很不开心的。

那天,大姐和姐夫返回商场给母亲买那件衣服,我陪母亲在外面,商场门口有铁桌子和铁凳子,我叫母亲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她用蚊虫嘤嘤似的声音告诉我:“就坐这,不想动,头晕得很”。

我有些无语,坐在凳子上看着母亲:穿一身还是我们小时候就穿的土布衣服,中间那粒扣子已经掉落,头发虽然编了一个辫子,整个头却是乱蓬蓬的乱发,那撑住头的手掌一刻也没有放下,好像一放下头就会掉下来似的,半垂的头下,隐约可见眯着的眼睛,还有一张愁容满面的脸。

我感觉母亲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这个城市完全不相称,儿时那个慈祥的,能干的,风风火火的母亲呢?那个在任何时候都是我们的主心骨和精神之柱的母亲呢?去哪儿了?

第二天母亲也和我们出门了,但在大街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她看到几级台阶,就又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又一屁股坐下来,又用一只手搭在一条腿上撑着她的头……她说她在那等我们,她不走了,街上车太多,看着头晕得很。

后来,再叫出门,母亲坚决不去了,她只是天天问姐夫,什么时候她才可以开始做馒头卖?

一个月下来,母亲比刚来时看起来更弱不经风了,我们也感觉特别累,最后只好把她送回了老家,母亲马上开始做她的馒头卖,那一脸的愁容,想来是和父亲生活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已然被刻进了骨头里,溶进了血液里,但那能干的,风风火火的性格却是马上就表现了出来,不像在广州的时候,走路都走不稳的感觉。

自此,母亲再也没有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她想象不到,生活不了,活不下来的可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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