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堂课开始的时候我的椅子都会突然消失。
“起初我以为是后面的赵胖子搞的鬼,我偷偷撕掉了他写给云姑娘的纸条,他记恨我,经常对我龇牙咧嘴。后来有一天老师不在,赵胖子换座到云姑娘旁边去了,我的椅子又不见了。我感到很奇怪,课前向老师问好时我便坐着不动,那一次,我和我的椅子一起消失了……”
这些都是从於桓的房内找出来的,兰千羽念完,忐忑不安地看着长音长老,生怕她一怒之下牵连到自己。还好她只是皱了皱眉,道:“这孩子也太不让人省心了,终究是要忘的,烧了吧。”
兰千羽领命,将於桓带回来的所有与外界有关的东西付诸一炬。雪狐族规,族人不得与人类接触,不得擅自离开苍云山。
於桓于一旁看着,一双眼睛瞪得大如铜铃,几乎能喷出火来。虽未说言语,却自有一种压迫感。
兰千羽有些歉疚地看着他道:“人类有什么好的,又残忍又贪婪。你既然回来了,索性忘掉它算了,省得让长老担心。”
於桓未回话,恨恨的眼神盯得兰千羽头皮发麻。兰千羽只觉得骨头都有些发软,他强忍着这种不舒适感,坚持将东西烧完了才拍拍衣服故作轻松地离开。
剩於桓独对一堆灰烬。
那些都是他过往的记忆。他随着椅子消失,再出现时所见,是一片原始森林和一个人——兰千羽。兰千羽将他带回苍云山,并告诉他他其实雪狐族和人类的后代,此次是奉命来带他回去。
后来兰千羽带他见了雪狐族统领长音——他的姥姥,又带他逛了整个苍云山。他始终不曾说过一个字,只是警惕地盯着四周。他的心里只记着一件事——赵胖子和云姑娘走得那么近,他要回去教训他!
於桓试图逃走,在第五次失败后,长音拐杖驻地,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哑巴也就算了,还那么倔。可怜我那女儿在外面过的什么生活呀!关起来吧!”
於桓被锁在屋里,整日对着窗户发呆,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流失。他有些害怕,便将自己所记全部写下来,企图留住一点回忆,熟料连这一点微小的希望也被兰千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於桓守着那堆灰呆了半日,后来一阵风来,连灰烬也没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到屋内。这一次,是他将自己关在了屋内。
2
夜已半,月至中天,皎皎光华普照。长音依旧未眠,她坐在桌前拨弄几下,那盏烛火便又明了几分。
有人自外面进来,带了一身的露珠打湿地面。他单膝跪下道:“长老,属下已寻得圣女,只是她不愿随属下回来。”
“是吗?已经十五年了,她还是没有一丝悔过?那个人对她可还好?”
“不,他们已经分开七年了。”
长音的手抖了一下,连着烛火也随着颤动。“看来我得亲自走一趟啊。”
长音离开了苍云山,於桓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他在心里打起了算盘。
兰千羽再次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一反常态没有冷着脸孔,主动挑出了话题:“我来这儿这么久,你就不打算对我介绍一下?就一直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兰千羽不愧是道行高深的老妖,见他开口,也是从容不迫,暗笑道:“怎么?哑巴也会说话了?”见於桓瞪着他又要翻脸,急忙换了副笑脸道:“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我自当知无不言。”
“那好,我问你,你们说我是雪狐后裔,那为什么将我扔在人间十几年不闻不问?既是不问,为何现在又突然间来抓我?”
兰千羽止了笑,冷着脸觑了於桓一眼,径自走了。於桓看着他离开,也未叫住他。
纵是如此,於桓还是从几位侍女口中听到了一些风声,大致是——雪狐族天劫要临了。
雪狐族每现世五百年,便会隐遁五百年,如此循环往复。偏生此次才现世一百年,便逢上了天劫,长老长音决定提前隐遁以期避过天劫,因此才急急忙忙欲寻回她流落在外的女儿和外孙。
於桓自是不在意这些,但注意却愈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脑中。
傍晚时分侍女来送晚饭,只见於桓趴在地上手脚乱蹬,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侍女只道他是忽然魔怔了,依旧例施法,岂料他反而抽搐得更厉害了。侍女急了,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於桓见她跑得远了,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拍衣上尘土,大模大样地从门口出去了。
向左拐不远处有一条细流,顺着那条细流可以通向外面,那是他初进来时暗中记下的。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此处虽是空旷,但外围却是严实的老林,再过得片刻,就会完全看不见。於桓捏了捏手中的灯,暗自庆幸。
然而对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来说,那一盏孤灯太过微弱。它毫不起眼,根本就照不了多远。还经常是一阵风就灭了,於桓不得不反复将它点燃,这样一明一暗晃得他眼花,所以灯第三次被吹灭的时候,他没有再将它点上。
他凭着那所存不多的记忆开始摸索。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於桓依旧没有找到那条河流。待他再次点燃灯盏,已不知不觉走入一片密林中。那林中笼着浓雾,阴气层层,时不时有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传来,间或伴着几声细长而凄厉的哀鸣。绕是於桓胆大,此刻也有些怯了。
他紧捏着一把汗,一步步小心谨慎地走着,想要退回去,但举目四望,皆是一片暗沉雾气,哪里还找得到出路?
一道震翅之声响起,由远及近,带起的风扑到了脸上——竟是朝自己飞过来了!於桓大惊,顺势往后面一仰,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疾风扫过,尔后便没了声响——那只鸟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四周一时陷入沉寂。於桓惊魂未定,全身发软,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忽地一声巨响,仿若高山震裂峡谷骤成,又似奔腾洪流冲过山谷直奔而来,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四周鸟的也忽然多了起来,它们兴奋地上下翻腾,哀鸣也变作激鸣,此起彼伏吵成一片。
於桓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时理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浓雾中隐约有一对幽绿的大眼珠正盯着他,盯得他头皮一阵发紧。顾不得拿那盏灯,他急急忙忙爬起来胡乱跑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那些声音全都消失,耳畔只有呼呼风声,他才停下来喘口气。一回头却见远处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火,整座大山都是一片通红。那熊熊火苗肆虐着,一下子窜出几丈高,似乎要将天空烧穿。
3
长音是在五日后回来的。她没有带回自己的女儿,只带回来一支玉簪。她身侧的侍女都知道,那是她当年亲手簪在女儿发上的。
长音回来后一语不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没有动过一下。侍女们都不敢打听是出了什么事,但她们都明白,圣女只怕是回不来了。
第二日早上,侍女照旧去服侍时,长音却突然好转了。彼时天才微亮,长音却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她一扫前日忧郁,威严庄重,没有一丝哀伤之色,让侍女有种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梦的错觉。
侍女从她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小心翼翼将事情告诉了她:“於桓将黎华放出来了,并且一把火烧了半个苍云山头。”
黎华是雪狐族的禁忌,他本是千年难得的天才,是整个雪狐族的骄傲,被公认的能超越长老第一个飞升成仙。然而天意难测,就在他即将功成之时,突然闯入的一名女子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女子名唤子泠,不知道她用什么妖法蛊惑了他的心智,使得他对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有了怀疑。在数次与长老争辩未果后,他忽然魔性大发,一掌拍死了长老。鲜血是对兽性最有用的诱惑,他一发不可控制,嗜杀成魔,将整个苍云山用血洗了个遍。
长老牺牲,雪狐族群龙无首,长音于危难之际承接天命,继任长老。她联合全族,几乎倾尽了毕生修为,才勉强将黎华镇住。
那是一次堪比天劫的灾难,雪狐族因此消沉颓败了近五百年才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到完全复苏,那是一千年后的事情了。黎华成了雪狐族的禁忌,那伤害造成的阴影如乌云一般积压在人们心底,大家都约定俗成一般对此事避而不提。
长音听罢侍女的话,手猛烈地抖了几下,她手中那杯茶水几乎全部洒了出来,浸在她的衣衫里。
门外有人声,吵闹如鼎沸,惶惶不安的族人都到这儿来寻找庇佑。
她转了转有些空洞的眼神,嗫嚅了半天才将神色恢复过来:“知道了,我即刻去处理。”
到底是多年修行的领导者,靠着自身多年的经验与气魄,她很快将场面镇压下来,各人停止吵闹,按部就班准备隐遁事宜。
待得门前清净下来,她才松了口气,有气无力道:“该去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外孙了。”
彼时於桓正被关在暗室中,听见有人来,他也未曾侧动一下。
暗室中没有点灯,唯一的一扇小窗也早已钉死,多年不曾打开,只能透出几丝光亮。低首抬头多是黑暗。长音的脚步声一直从外响到内,沉稳有力。
暗室中空无一物,只有於桓瘦弱的身影枯坐在地。长音看了许久,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吓得一干侍女立刻跪了下去。
她道天地不仁,黎华可恶,於桓不动;她道狐族命苦,此番劫难不知该如何才能避过,於桓仍旧不动;她道自身可怜,天伦难享,与女儿最后一面竟成诀别,於桓的肩颤了一下。
长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又哭了一会儿,尽数了女儿多年在外所受的苦,才由侍女搀扶着离开。
暗室重归安宁不到半刻,於桓那瘦弱的肩开始猛烈地颤动起来。经过长音一番哭诉,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在脑中被唤醒了,忆往思昨,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只是他没有发现,来到狐族以后,他过完的记忆慢慢被抽离,唯有与母亲有关的一切,却在慢慢苏醒。
4
黎华并没有报复雪狐族。这让长音在担忧的同时又有一丝期待,希望他能放下过往怨恨,洗心革面,与族人同进退,毕竟他也曾是雪狐族一员。
让她更为忧心的是兰千羽。他前去追踪黎华的下落,却是一去不复返。以他的能力,要传个信什么的也就是一捻指的事,但他却没有只言片语回报。长音又派了好些人去找他,都是无功而返。
那些人都道:兰千羽的气息在雪狐族门口消失,不见有离开的迹象。
长音也只得作罢,督促加紧隐遁事宜。
她每天都会去暗室里哭一场,哭她那苦命的女儿就那么死在了人世,哭世人心凉薄让她母女二人相隔多年天伦梦难圆。她最开始一个人哭,后来对着於桓哭,时不时还对他说几句话,骂一骂世道人心,到最后是抱着於桓哭,似乎他就是她多年未见的女儿。
於桓自八岁时便与生母分开了,此后再未见过面。父亲续弦后不久添了小儿,便不再关心他。所谓亲情在他心里只不过是圣贤书里拿来唬人的玩意儿,离他有着十万八千里远。
而在长音一次次的哭诉里,於桓心里的母子深情竟然慢慢生发了。他心里开始出现一幅幅画面:他与母亲去集市买糖葫芦、他与母亲去放风筝、他与母亲去河里捕鱼,甚至还有他们在苍云山和雪狐族民载歌载舞……每一幅都真实而温暖,与他的头脑相契合,成了他记忆里的一部分,似乎他确实曾经历过。
於桓也开始回应长音,一老一少抱在一起哭,声音震得屋顶上的茅草都掉下来一大片。
茅草掉得差不多的时候,兰千羽回来了。
他一回到苍云山,立即去拜见长音,说有要紧事要禀报,刻不容缓。长音止了哭声,和兰千羽嘀咕了几句,又回头安慰了於桓几句后,才拄着拐杖威严地走了。
说是要亲自去会见黎华。
暗室内又恢复了安宁,平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於桓坐在地上,十指不断摩擦,似在数着什么。
数到第十遍的时候,头顶上吱了一声,然后是一串女子清丽的笑声,如珠如玉,落了个满盘。於桓绷紧的脸松弛下来。
那女子道:“好个俊俏少年,被胡乱丢弃在此,岂不是将花作草?不如现在随我出去如何?”
於桓冷笑一声,并未言语。那女子又道:“苍云山景致,不说人间仙境,比之峨眉武当,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唉,可惜了这么一块宝地。”
任她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於桓始终不曾开口,女子竟未觉得无趣,又笑嘻嘻地说了一大通。直到窗缝中再透不出丝毫光线,她才收了笑,换了语气道:“天气变了,是几百年未曾遇到过的暴雨,苍云山经受得住吗?你好自为之吧!”
5
於桓被放出暗室是在五天之后。
长音自从去找黎华后就再未去过暗室,於桓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忘记了,还想着或许等整个雪狐族都迁移后,只剩他一个人来承受天劫。
偌大的殿堂里,长音慈眉善目,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疑惑,笑道:“孙儿啊,不是姥姥不去看你,只是最近事情是在太多了,忙不过来。再者每次一见你,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我……”
眼见她又要哭,兰千羽暗示了於桓一眼,欲叫他截住势头,谁知长音语气一变,已经转换了话锋:“孙儿啊,世上人可恶,无端杀害我族族民,你不要上了他们的当了。如今阵法已成,只待东风了,待我族人避过天劫,就能自在生活了。”
於桓低声答道:“是。”
“如此甚好,那千羽啊,就交给你啦。”
兰千羽答应一声,引於桓出去。天中月正圆,月色皎皎,将天空划出一片洁白。
於桓尚在观赏,身后疾风一扫,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上,使他动弹不得。一阵极其强烈的光从身侧溢出,即使是出自身后,於桓仍就觉得耀眼如日,竟然抵过了天上的圆月。
“你做什么?”於桓大惊。奈何他此刻已是有心无力,想动一下都是困难。背上那只手掌如同炉火一般,发出热量蒸得他全身都是热气腾腾,顷刻间,他脸上已是绯红一片,渗出一堆热汗。
尔后热气慢慢消散,换成一股清流源源不绝地涌入他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经络皆是慢慢舒缓,如久旱之地忽逢甘霖。於桓甚至能听到骨骼舒展的声音。
片刻后兰千羽收回手掌,身后那道光也随之消散。
於桓眨了眨眼睛适应光线,道:“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会感谢你。”
兰千羽笑道:“我也没有期待你对我感谢。”顿了顿,他正色道:“我知道改变记忆并不能改变情感,只是天劫将临,这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情,雪狐族谁也脱不了干系,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於桓沉默了一下,问道:“我母亲她……是不是不是老太婆的亲生女儿?”
兰千羽愣了一下道:“什么话?长老以往最心疼圣女,怎么会不是亲生的?”
於桓点点头,若有所思:“什么时候?”
兰千羽道:“计划是下一次月圆,只是我们等不到那时候了,所以……明晚。”又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整个雪狐族近三百条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於桓看着兰千羽的身影渐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他忽然无来由地怒气横生,一脚踢向身侧一块大石。那大石又粗又紧密,少说也有百斤,叫他这么一踢竟然碎成了沙。於桓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石。
身后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啊呀,俊俏少年也会发怒啊。此等功力,那兰千羽还真舍得。”
於桓没有回头,他收了脚理了理衣衫道:“子泠姑娘,时间不多了,该告知我真相了吧?”
6
既望之夜的月亮,比望日要多了几分明光。此时此刻,那枚挂在天中的月亮正到了一月之中最亮之时,它明如珠玉,翠比银盘,静静看着大地上的一切。
月光下的苍云山格外静谧,有风吹过树杪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毛刺刺的,隐隐透出一股不安。
蓦地,一道光芒破山而出,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直冲九霄之上,逼得天中白云也飘散开来。
雪狐族近三百人全部聚集在一起,团团围坐,一圈圈四散开去。那道光亮正是从居中者於桓身上发出来的。离他最近的一圈人以指凝出各色光亮汇集在他身上,万色归元为白,化作那支冲天利箭。
法阵持续加强,汗水从於桓的额上滚落,他的眉头紧皱成一团,脸上逐渐有了痛苦之色。长音看在眼里,暗自加强了术力。
白光更盛,刺目如烈日。那些退散的云朵逐渐被逼至月旁,层层叠叠竟然将它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线都透不下来。
法阵将成,众族人引颈而望,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有阴风吹动,撩得人凉飕飕的,伴着一阵女子的笑声传来,众人心一动。那笑声忽而清脆悦耳,忽而妩媚勾人,一串串如铃儿一般从天际落下。弄得众人心神混乱。
长音见状大喝道:“何物作祟,乱我阵法?”
那声音蕴了三分力五分气,如黄钟大吕一般,透过空气传至众人耳中。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浑厚有力,众人立刻收回心神。那笑声似乎也被震慑到了,就此停了。
长音又急道:“孙儿稳住!”
众人往中央一看,只见於桓满面通红,已叫汗水淋了个透,他一张脸极其痛苦地纽在一起,已经看不清五官了。
此道阵法於桓是关键所在,本来该当由圣女来完成,但她宁死不回,长音便找了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於桓来代替,并且叫兰千羽传了他几百年修行。无论如何不该如此才是。长音一时也不得其解。
“不好,他受不住了!”有人叫了一声,众人立刻加强了指中术力。
“啊!”於桓仰天一声长啸,双臂张开往后翻去,仰倒在地。那白光霎时间坍塌下来,如瓷器一般碎了。
天际隐隐有电光闪动,拨开云层。一道惊雷炸响,天空如同破裂一般,大雨倾盆浇下。那些闪电如同受到牵引一般,纷纷坠地,扑向毫无防备的众人。
阵法开始反噬了!
“天、天劫到了……”有人惊叫了一声。
众人慌了神,慌慌张张想要逃走,然而四周却不知何时多了层无形的壁垒。虽有长音兰千羽等人竭力反抗,但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起不了多大作用。哭喊震天,鲜血横流,许多道行不够的小妖已经被劈成焦炭,尸横荒野。
苍云山成了人间炼狱!
於桓不知何时已经被带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由于距离较远,加之大雨遮挡视线,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只能看清,在人群的外围,有一个六七岁样貌的孩子拉着已经倒地母亲哭得凄惨。估计是慌乱所致,那孩子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已经露了出来,他也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识。
不久后,那孩子被人群挤开了。眼前又换了一副景象,不同的人,却是相同的悲剧。
於桓静静看着,脸上么有丝毫悲喜,似乎他此刻所见,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暴雨,而他不过是一个避雨的人,在等雨停。
他在等雨停。
7
天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经过一夜混乱,雪狐族只剩遍地尸骸,裹上了一身的泥泞。
於桓依旧坐在树上,望着对面,似乎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风呼呼而过,吹起他的衣袂如同清明纸一般飘扬,为无辜逝者祭奠。
耳畔忽起一阵利刃的声音。有一支短匕破空而来,直取於桓,而於桓却是纹丝不动。那短匕快如闪电刹那间已到了眼前,就在它要刺入於桓身体时,只听得“叮”的一声细响,竟然就此停住了,悬在於桓眼前不过粒米之远的地方。
於桓笑了一下,眼皮动了动,再睁开时,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披散着长发,着灰色长衫,身子骨清癯瘦小,弱不禁风。她握住那支短匕,似乎要将它刺入。
兰千羽冲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子泠?”
“兰千羽?久违了啊,真想不到你还没死。”子泠一副扫兴的样子,收回短匕扔给兰千羽。“诺,还你。”
兰千羽不接,稳了稳心神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黎华呢?”
子泠突然板起脸,怒道:“死了。”
“死了?”不仅兰千羽,连於桓也愣了一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死的?”
“一千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亲自动手,能不死么?”
兰千羽呆住,仿若有一个晴天霹雳劈向他的脑门,他愣愣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子泠碰了碰於桓道:“看他那样儿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我们还是先走吧。”说着就要拉着於桓走。
兰千羽急忙拦住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
子泠撇撇嘴,不耐烦道:“黎华一千多年前就被那老太婆打死了,她镇压的人一直是我。就这么简单,再见。”
她拉着於桓走开,想了想又回头补上一句:“哦对了,你们的圣女,也是她亲自动的手。”
“不可能!”兰千羽捡起短匕拦在两人身前,发狂一般,红着眼眶冲两人吼道:“不可能,你们骗我,不说清楚你们谁也别想走!”
子泠似悲哀地叹了口气。於桓的眼神却蓦地变了,如鹰爪般紧紧盯着他的身后。兰千羽一愣,来不及反应,只觉身后似有一阵疾风扫过,肩膀忽地一重,让他的身体向前倾了几寸。
兰千羽回头,看清了那张他最不愿见到的脸。“长……”
长音的手变作利爪停在他身体的不远处。子泠不知何时闪了过来,一只手挡住长音,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
“千年前你在我面前杀了黎华,还将一切罪责都推在我身上,我毫无反抗之力,你以为如今我还会容你这样猖狂么?”
长音被子泠制住,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索性放弃挣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那又怎样,敢做当然就知道后果,老婆子我早在千年前就做好了准备。”
於桓犹豫着问道:“我的母亲……你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音的目光闪了几下,又嬉笑着道:“乖孙,等姥姥成了神仙,就下来接你可好?”
於桓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我觉得恶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子泠轻蔑道。四周突然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数双狐眼慢慢显现,或幽怨或仇恶看着长音。
长音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缩,脚一软跌坐在地。她惊恐地叫道:“他们……他们都没死?为什么?”
她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目眦欲裂,神态癫狂,子泠见状急忙缩手。她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嘴里还在不停地叫着“没死……没死……都没死……”
兰千羽急忙追去。
那些眼睛已经慢慢淡了下来,消失在空气中。长音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叨念着,困在心魔里面。
兰千羽看着她空洞无望的眼神,说不出一话来,眼前的一切本来该很熟悉,却分明是那般陌生,丝毫不似他呆了上千年的苍云山。
身后於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至少你的族人都还活着,至少你们都还有希望,不是吗?”
天未晴,四下浓雾开始弥漫,有风起,吹过苍云山头,将雾气搅起,混扰了视线。兰千羽抬头,只见遍野苍茫。红尘三千,竟似只剩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