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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郁子期的那日,鹅毛大雪将整个祁连山裹上了银装。
大雪封了山,而他却从天而降。
我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她拐走了师父,他,也要掳走我。
我是药仙圣手的关门弟子,随师父隐居深山,几年前的雪夜,万杏斋来了个奇怪的人,她戴着帷帽,白纱如烟。
师父命我闭了门,不予理会。
那年的冬日很冷,她就盘腿坐在门外,餐风饮露熬了三日,终于力竭倒地。师父终是打开了门,他也已经三日未眠,我那不苟言笑,端雅方正的师父罕见地失了分寸。
待救回了那女子,师父便随她下山去了。
我曾拉住师父问他为什么,他未曾回应我。
我又问他何时归来,他终于说:“放下了,就回来。”
我记得,去年的今日,正是师父离开我的那一日,他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时时在想那句,放下了,就回来是什么意思。
可惜啊,我悟性实在太差,一直想不明白。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落,我烧好了暖炉,裹着大氅,依在窗棂边看雪落在万杏斋那棵巨大的杏树上,它在寒冬来临之前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绒绒的雪又让它开了莹莹的花。
万杏斋的名字就来源于这棵杏树。
不是一万棵杏树,而是一棵杏树,它曾开过万朵花,结过万颗杏。即使,这棵树已经多年未曾盛开过。幸好,它曾灿烂过。
一阵睡意袭来,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亦不知睡了多久。我是被雪花碎裂的声音惊醒的,是谁的脚踩在了松软地雪地上,大团的雪花发出碎裂地声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目就是郁子期那双让人心碎的眼。
随师父行医的岁月里,我见过太多的人,有美有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样一双让人心碎的眼,仿佛他生来就是要让女人伤心的。但细细看来,他的清俊却又是温润良善的,绝非不羁浪荡。
我一时语塞,这个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如那日笼着面纱的神秘女人出现在师父面前。
我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她拐走了师父,他,也要掳走我。
“姑娘,恕在下唐突了!”他拱了下手,又指了指半开的木门:“是风雪吹开了门。”
我轻笑:“风雪和公子岂非都是不请自来?!”
他也笑了,笑声爽朗,拍了拍青衫上的积雪,悠然地坐了下来。
“即如此,子期便逾矩了。”
凡是进山来找万杏斋的人都有秘密,我不问,他们也会说。郁子期却并不着急说,我的性子又轴,你不说我偏就不问。
于是这个踏雪而来的人,竟自然而然住了下来。
白天他与我共读医书,熬制百药。夜晚他安于偏房吹奏随身携带的竹笛,笛声清幽,时时带着一缕愁思。
积雪消融,晴好的春日来临了,祁连山️生长着罕见的草药名曰荣枯草,到了采摘的好时侯。
荣枯草是制作忘忧茶的重要原料,此草半荣半枯,一半青翠一半焦枯,生长于初春雨后的峭壁之上。
制成忘忧茶,可消愁散郁,若加倍则会产生副作用,传说会遗忘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一生挚爱。
但是否真的使用过,师父没有跟我说过,他用药,分寸拿捏得总是刚刚好。
往年都是我与师父通力协作方能采撷,自师父离开后便荒废了一年的好药引。
我并不觉得此药有多重要,师父偶尔蹙眉说我尚未开窍,时而又颔首点头,说不开窍是福气,世人皆重金求药,可见世人皆受愁闷之苦。
我不开窍,是有大福气。
沿着万杏斋一直往东,有一座日月峰,一面朝阳,一面背阴,长着成片的荣枯草。但人力只能采撷极少的量,勉强制成一盅忘忧茶。
郁子期问我若是三盅需要多久?
我摇头。
他皱眉:“三年够吗?”
我面不改色:“只有当年采集的荣枯草入药才有用,我这一年一盅,三年是够剂量,却并没有效力了。”
日月峰顶缭绕着一圈薄雾,我看到郁子期的眼里也起了一层薄雾,一汪心碎的湖隐藏在朦胧的雾气中。莫名让人心疼,我应该早就知道他是来求忘忧茶的,他这样的人,总归不容易忘记忧愁的。
“我曾听师父说过一个法子。”我忍不住开口。他转过头,满脸期待:“快说。”
“多年前我随师父远游东岳,那里的百年茶树就成长在这种峭壁之上,清明前的嫩芽最是珍稀,于是人们争相采摘,却又因为峭壁悬崖望而止步,只有一个白眉老者能采摘芽尖烹成极品香茶。我们前去拜访,却被一只金丝银猴拔了发簪,这才恍然大悟,白眉老者乃是借助猴子的本领采得芽尖。”
“依你之言,我们得先去东岳借一只金丝银猴?”郁子期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用啊,祁连山就有不少啊。”
“可这山野泼猴,野性难驯……”
“非也,我和它们是好朋友。”我一个呼哨,密林里窜出几个小猴,我将自制的蜜饴点心分发出去,见我与群猴相处怡然,郁子期凑上前来:“赶紧,让猴子去崖下采集荣枯草。”
我笑得明媚:“不行啊,太危险了,猴子又不傻,它们才不去呢。”
郁子期张了张口,愣在原地。
连着几日郁子期都心不在焉,再也不提荣枯草的事,照常与我研学医术。他进步颇为迅速,比我有天赋,或许是思虑过多,眼瞅着日益憔悴,人清瘦了不少。
他学着自我调理,倒是发明了不少补气益血的养生药丸。
正好,我拿来换钱,好买那些山里见不着的香甜糕点。
可他却越来越不对劲,他已经不吹笛子了。
我夜晚素来睡得好,可也知道,那偏居的笛声不再响起并不意味着主人也睡得深沉,有可能,主人再也无法入眠。
他眼底的乌云,昭示了一切。
郁子期走了,我找遍了整个万杏斋,不见踪影,在卧榻之下,只发现了一些砍凿的器具。顿时心中大凛,惊觉不妙。
在日月峰找到郁子期的时候他正半挂在悬崖上,腰间系着粗麻绳,另一头圈在一块巨石上,他用圆木做的登云梯还贴在峭壁上,人却脱力,像风中的枯叶来回摇摆。
我用尽全力将他救回,自己也受了伤,双手勒到血肉模糊,他甚是心疼,亲自为我敷药。
夜半,我疼到不能入眠。完全顾不上女子温雅娴静的礼数,嚎啕大哭,震得山间的夜枭都不敢鸣叫。
屋外的人影徘徊了良久,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不顾男女有别,径直推开了门。
“哦,乖,不疼,吹吹就不疼了,流苏乖,流苏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他捧住我的双手,凑近唇边,轻柔地吹着气。
我的手肿得青紫肥大,灼热生疼,经他的温声软语和那薄唇中的一缕清香之气,我的心底油然生出些许暖意,竟也没那么疼了。
我的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头发蓬乱,想必难看极了,他却抬眸定定瞧着我。
哦,又是那令人心碎的眼睛。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又因为自惭形愧羞得低下头。
修长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抚过,细细收集我的泪珠。
“流苏,对不起。”
他的声音清冷,可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
受伤的手触到一片清凉,他将我的手贴在他苍白的脸上,声音从指缝传出:“流苏,流苏……”在一声一声呼唤声中,我小心翼翼用灼烧着的伤手捧住他的脸,像捧住一个易碎的梦。
我爱上了他,也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秘密让我无法再继续爱他。
他下山的时候,是知会过我的,我说我等他回来。
我骗了他。
一路跟着他,我看到了他的心上人,是个俏丽明艳的女子,侯府的千金纳兰明珠。
他躲在高墙的阴影里,眼里漾满柔情,远远望着她。
纳兰明珠新得了一匹骏马,一身戎装,高高束起如墨长发,跨坐上马,身姿飒爽。看呆了众人,岂料烈马桀骜,扬蹄长嘶,大有要将主人掀翻在地的趋势。
躲在暗处的郁子期握紧了拳头,紧张不安。
幸好纳兰明珠身手敏捷,勒住了缰绳。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纳兰明珠骑马跑了不到半圈,烈马猛然回转,马上的人几欲要甩飞出去,我眼见着郁子期已经探出大半个身子要冲上前去,眼前忽然一道白影闪过,有人早已抢先。
纳兰明珠跌落在一个白衣人怀里,他身形高大,眉目俊朗,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搂住纳兰明珠的纤腰,风起,落英缤纷,好一对郎才女貌,登对养眼的伉俪。
我看的呆了,待回过神来,郁子期已不见了踪影。
所以,郁子期来求药,不是解他愁郁,而是爱而不得的报复。
他心上人是纳兰明珠,可他的心上人已有了心上人,唯一的办法,是拆散他们。
恼怒让我失去理智,这样一个人,配不上我的爱。
我等了许久,没有等来郁子期,却等来了纳兰明珠即将大婚的消息。
他竟这么快下手了!
我一早是知道他采了荣枯草的,日月峰上他豁出性命采了足量的荣枯草,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如此执拗,别人不说,我便不问。待知道了,后悔已晚。
我疯了一般闯进迎亲队伍,扒开人群,看到了他长身玉立,红衣似火的背影。
我佯装镇定,大声道:“郁子期,沈流苏来讨杯喜酒喝!”
在众人惊诧的神情中,新郎回过头来。
他不是郁子期,而是那日与纳兰明珠共驯烈马的男子。
“你找谁?”他问。
一旁的纳兰明珠却掀开红纱,一脸慌张:“你说什么?”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仓皇逃走,身后传来纳兰明珠焦急的呼喊:“请你再说一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姑娘,你留步啊……”
回到万杏斋,他已经在等我了。
粥的热气袅袅,雾气几乎要弥漫到我的双眼,只看到他影影绰绰的影子,我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几乎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傻丫头,你哭什么?”他扶着我的肩膀,帮我擦拭脸上的眼泪。
“我简直是傻的无可救药了。”我抽泣着:“竟然怀疑你不是好人。”
“唔,知错能改,还有的救。”他轻笑一声,一把将我按在桌前:“饿了吧。”
我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纳兰明珠深爱他,不愿意接受旁人,他于是采来忘忧茶,迫使她忘了挚爱,接受爱她的那个人。
“你为何不愿意接受纳兰明珠?”我仰头问他。
“我不是对的人。”他极轻地吐出几个字。
他果然是个让女人伤心的男人,我望向他那双让人心碎的眼,陷入了沉思。
那一夜我做了个悠长的美梦,梦里是冬日,雪下得极大,但暖意更甚。雪花落在万杏斋门前的杏树上,立刻开出了万朵杏花。
郁子期穿着大红的喜服,站在雪地笑意盈盈朝我伸出手,他唤我:“流苏、流苏……”
我雀跃着朝他奔去,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触不到他的手。
“哎哟!”我惊呼一声,跌落床下。
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
“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抬头,才发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归来了,他推开门正站在门外。
一切恍如梦境,师父回来了,郁子期也在我身边,日子简直不能再好了。
我忙不迭起身走到师父身侧告诉他郁子期的事。
“你说的是住在西偏房的那个人?”师父问。
“是啊,师父你已见过他了?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唤他过来,拜你为师。”我惊呼。
“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什么?”
“你医术尚浅诊不出来,不怪你,他已病入膏肓,神仙难救,时日无多了。”
师父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你我皆是凡人,有些事。无须强求。”
待我冲出门去去寻郁子期,已然寻不到他了,他住的那间屋子,干净的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我眼前一黑,颓然倒地。
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郁子期。
我也没有问过师父为何突然离去,又突然回来,他有答案了吗?我总是很固执,别人不说,我便不问。
又一年的冬日,我却见到了纳兰明珠,确切地说,是捡到了她,她晕倒在万杏斋前。
大雪封山,她凭着怎样的毅力进了祁连山,一如当初的郁子期。
那日,空中纷纷扬扬下着鹅毛大雪,将祁连山覆盖成纯白的世界。
这个烈焰般的女子,一身男装,披着兽皮,腰间别着一壶酒。
许是那一杯绛紫的梅子酒,解了她眉间一抹愁,染了她双颊两处霞。画成这雪地里清冷的凌霜梅。
天地凄冷,她的长睫上凝结着冰霜,闪着晶莹纯粹的光,漆黑的长发海藻般四散开来,在皑皑白雪的反射下,透出层层叠叠的黑,一层青黛,一层乌,一重深紫一重墨。
天地凄冷,她睡卧旷野。天地凄冷,她似在暖绒。
寒风起,雪轻斜,师父朝她走去,衣袂飘飘,宽大的袖袍遮住了纳兰明珠。
他脸上带着神明的慈悲,拯救在人间染尘的信徒。轻轻抱起这纤弱倔强的女子。
“叮”得一声她的袖里落下一支竹笛。
雪越来越大,不过一时的功夫,那遗留下的竹笛,就被深深地掩埋,终于归于苍茫虚空。
“这加了剂量的解忧茶是有副作用,副作用并不是遗忘心中挚爱,而是将记忆封存。太过汹涌的记忆如潮水,终有一天会决堤。”师父一边说,一边施银针施救。良久,他转过脸望向我:“流苏,他走的那天,也给你留了一份忘忧茶,我现在问你,你喝是不喝?”
我终于落泪,问出了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师父,你放下了吗?”
“口中的放下不是真的放下,心里的放下才是真的放下。”师父轻叹一声,还是没有给我答案,不过,不给答案的答案,岂非已经是答案了。
我转身,在雪地里挖出那支竹笛,将最后一滴泪融进雪里。我擦了擦脸,回到师父身边大声说:“师父,纳兰小姐的东西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