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于文字山河,感慨着文人的侠客情怀。
总想问:寸笔与短剑,哪一个更锋利直接呢?
先秦那些职业侠客,有最严格的道德操守。身着粗衣而义比天大,一言成诺而不问死生。家国义与天下情,好像他们从不放入眼中,只把朋友之嘱置于最高,父老妻儿是不考虑的。鸡鸣里,霜月下 ,壮士上路,十去九不归。涉河过关,只身朝堂,一剑出而数滴血至两条命,天下就变了颜色。按说这恐怖与血腥和读书人不沾边的,但后世的文人偏偏从刺客身上获得了给养,雄风猎猎而豪气如岳了。
西汉盖世雄风,整个民族都处于昂扬奔放的进击状态之中。武将都豪情万丈志在千里,文人也都侠骨丹心映照青史。卫青、霍去病击退匈奴三千里,司马迁三寸竹管构筑史学长城,他们都竖起了巍巍丰碑,都无愧于那个时代。
司马迁如果不理解侠客,他笔下的刺客们绝对不会现在还光彩在我们的记忆。他是会凭《史记》永远活在中国人的心坎上的。他赞颂英雄,让项羽的长枪横扫天下;他追慕刺客,让荆轲的短剑直指暴君;他钦佩游侠,让剧孟的侠名流传万代。我在想,如有机会,给太史公长枪短剑大军,他会长驱大漠,救回李陵,为他讨回公道和天理吗?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思绪也倏地一顿……
水天辽阔、太阳不落的唐朝,最适宜人性的发挥。文人们都渴望成为翩翩侠少,负剑江南,踏马名山,一剑走江湖,谈笑了恩怨。王维纵情使酒,高楼系马,游侠正少年;李白十步杀一人,深藏功与名,五岳倒为轻。李益“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堪称最上乘的武侠境界。他们境界比先人高多了,情愿为国战死,不求生入玉门关。他们虽没成为统领军马的大将军,但也从军参谋,边关烽火在心,感慨了白骨热血,几成英雄,总算报国有门。南宋偏安,陆游、辛弃疾虽然也金戈铁马,但在政治的较量中起起落落,半生闲置,哪有半点行侠仗义的豪迈?刀剑生锈,骏马肥死,老死家里软床上,恐怕是胸怀侠客梦的人最大的悲哀吧!
清朝二百多年,龚自珍是侠气最重的文人,时而吟鞭东指,时而冰天拍马,可说是末世夕阳中的鹤鸣九皋之音,呈现出宋元以后难得一见的血性和阳刚。谭嗣同主动以颈喂刀,冰雪昆仑操,让人觉得先秦精神复活了。
不过文人们的话有时也靠不住,心血来潮慷慨作歌,即使高唱入云,难免虚张声势。大部分都是纸上响马,实际仓鼠。谁倘若侠客梦成真,当是最好不过。十九岁的黄宗羲为报父仇只身入京,袖藏铁椎追击奸贼,名动一时;秋瑾响应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在绍兴起义,气贯长虹。他们算是最典型的文人侠客了。
总是在静夜默读鲁迅,感到他是司马迁以后最大的侠客文人。鲁迅曾经在孤独中神游于先秦,《故事新编》是他苦闷中的心灵回响,借先人表达自己的呐喊和彷徨;《铸剑》表达了鲁迅对先秦最重要的理解。现实中,他没有胡适坐在车上可怜车夫的贵族姿态,也没有周作人自斟自酌的个体本位,他不会写林语堂那四平八稳的闲适小品,也学不来梁实秋在雅舍中精雕细刻象牙之塔,而是笔化刀枪,对邪恶大肆挞伐,决不宽容;对愚昧痛下针砭,当头棒喝;对低俗直扑病根,冷嘲热讽。荷戟待天晓,呼啸而前行,血荐轩辕,终成民族之魂。“文艺是国民精神发出的火光,同时又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先生以一己之力,平衡了一个时代,他的作品,是上天对我们民族的宝贵馈赠。
不能不提到那些写侠客的文人。世事碌碌中,武侠提供了一片成人的童话,激荡着多少不安的心灵。古龙、金庸功莫大焉。我在想,以古龙的才气悟性、热血侠肠,必能成为一代宗师;以金庸的海天气量、大家风范,必能成为武林盟主。可惜古龙早已魂归天国在另一个世界笑傲江湖,金庸也金盆洗手垂垂老矣。不知道金大侠仙风道骨的背后,心中可否还有那快意恩仇的侠义天地?
心怀侠客梦,实际是一种浪漫情怀和精神气象。人生在世,笔墨生涯,不为犬儒,不为笔吏,智慧为枪,勇气为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继汉唐风骨,开千古风流,还有比这更美好快乐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