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城里岑家请了方士来看久病的幺儿,择定了破晦气的法子,要为小幺儿讨个童亲。
可门户当对有些财势的人家,那肯让闺女受着这种屈,万一那岑幺儿不好了还得一辈子寡。都摆了摆手送客。
赶回家路上。起了风,雪说来就来。岑母擦了泪眼的袖子冰凉,紧了紧袍子闷头往前走。
走的急了不知被什么绊一脚,正要咒几句,回头一看。那绊她的竟是一只人的手臂。
即便脏了些,也可以看出那横躺在地的是个女儿。气息奄奄。冻的嘴唇青紫,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早也被厚雪打湿。
雪下得浩浩荡荡,有几片落到那人的眉睫上,化成雪水淌润那那一双睁又未睁的眼。颇有几分明净剔透。
岑夫人一笑,“天要送我幺儿个媳妇。”
钟嫀便是在如此被岑夫人带回家的。
锦色绣春的被子裹在她身上,富贵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夜间再不是街头的冻死骨,而像是闯进了富贵的酒肉朱门。
那穿着锦袍的人,便在这时候受岑夫人搀扶地走过来。瘦的过分, 脸上有苍白的病容,却掩不住眉宇鼻唇间,自成一派的温俊。
名字是岑秦。
——她未识字前一直不懂,为什么自己要被叫做是钟嫀。
岑母救她一命非出于慈悲。
方士所言的法子奏效得有些玄乎。岑秦确实在定亲之后病情大癒。
岑家安排钟嫀习武。岑秦体弱,她可以护着他些。
白日钟嫀在院里舞剑,岑秦一招手叫她,她便落落地收起剑势,来他身边。
这时,岑秦说起,从古书上见闻的有趣传说,或是哪个名人的韵事。言毕便笑看她的眉眼问:“可喜欢?”
又三四年从指缝溜走。岑秦长成个持稳温善的意气的少年,才气过人,小半个国都的雅客骚人都传看过文章,咋舌精妙文笔出自后生少年。也顺遂取得头甲功名,试场所做的那篇情赋,传得洛阳纸贵、素女心倾。
也是那一年任官途中,遭了流匪。家丁散尽,只剩一辆马车和车上的岑钟二人。
岑秦握紧了钟嫀的手,而她笑了笑,宽慰地拍拍他的手背。 掀开车帘而去,背影利落。
钟嫀手中握着抢过的一柄长剑,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眼底寒芒点点、杀意森森。
以寡敌众。却丝毫不落下风,剑光所到之处,血花四溅。艳红的血染上脸颊和墨发。
她却似浑然不觉,手中长剑行云流水,面上更是一派淡漠神色。
御剑挥洒,衣袂飒飒。不过片刻功夫,就已将那群流匪击倒在地。
那时回头去确认岑秦无碍,撞见他惊艳神色。
江山易改。乱世,前篇一律地,都归祸于一个无道的君王。
岑秦有忠骨和胆气直言进谏,如此,便招来祸事。好笑他欲傍贤君指点江山,未料自己蝼蚁薄力,岂拉拽得回腐败王朝往分崩离析边缘狂蹄。
最失意时岑秦恋上纵酒。
岑秦仰卧在案上,醉眼惺忪。挑了笑眼看她,道,“阿嫀,为我舞剑吧。”
一柄长剑寒光瑟瑟,好似游龙惊凤,从天上转指到地下。
舞到极酣处,钟嫀突然顿住了手,将细腰后拧,长剑指向岑秦,目光也是。
岑秦笑吟吟攥住她的剑锋,锋割入手心,沁出鲜红的血。他将她整个人压到案上,玉杯银盏碰撞洒落。
这是岑秦第二次见她快意执剑。一如当年般,教人心折,教人……动情。
是夜,有孔武兵士来家接两人,说是,有上将赏识岑秦才华要封作军师。
钟嫀讶异。恍若春光霎时凋零,浑身热血顷刻凉去。 回过头颤颤地问他,那视作命珍视的忠臣气节,是否不要了。
岑秦拢住她的手,惭笑不语。
在那不久之后天下易主。
岑秦是这样不俗,以致,他站在哪一方,便是哪一方胜战累累。他亦是功高权重。 需要提防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枕畔要藏好一把匕首。
庆功宴上。 有身段样貌都出众的舞姬耍剑,岑秦不齿地笑笑,看着自家夫人说妙女也不如。
危机便是这时候来的。那舞姬的剑锋夹含烈烈杀意,破空而来。
再用剑去挡已经来不及了,钟嫀无疑顿地,将岑秦护在身后。生冷的寒铁插入她的肌肤里,刀剑扎入血肉的声音,寒冷的好似那年长街的雪。
钟嫀听到岑秦的声音,那里面夹杂着一种撕裂的悲痛。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温吞斯文男人的吼声,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了。
血红染满襟裳,还有余的,落在岑秦仰起脸上。他记得她临死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惊讶,有的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平静,她看着他,宁静而祥和。就像是早已勘破了结局一般。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岑秦的惊恐,由心至眼蔓延全身。
仿佛回到那日,她一舞后的温存全在得知他身拜另主后全无,颤颤问他,是否抛弃忠骨求荣华。
至此,岑秦才知,她是怨他的。
“荣华有何好?不过是不舍你陪我寒酸。”
早年风光及第时,钟嫀伏在岑秦案边描红时,字已经很秀气,只是岑秦固执,喜欢让她描自己的笔画。
抄的是那篇名动天下的情赋。
那勾折撇捺里含蕴的脉脉、字斟句酌奉送的温情,不是不可知的。
钟嫀却是最忍心作不知。
岑秦却也从来不敢问。这么多年生死荣辱不离不弃,是为了还当年的恩情,还是也同他一般,耽于情爱。最怕最怕答案令人失望。
她至死也没说过一句情愿,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你怨我贪恋功名荣华,野心勃勃。不知我不过不舍你陪我落魄、饮残羹冷炙。”
“这世间万千诱赏,有哪一样入得我眼去?”
“不就只有你么?”
“我叛主,我僭越,我是罪。可是你使我如此的。”
“倘若要我下场凄惨来作因果轮回的好例,你也不能逃。”
“阿鼻地狱,我也要牵你一起。”
宴散人去,小楼东风。
冰冷的酒滚在泥土里,继而深入地下,想起若是她那般英气的人,这杯酒便是仰颈痛饮。
岑秦突然笑了。寒意凛凛,有胜当年那场雪。
文/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