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有些无奈，除了沉默，谁也不能说 。有些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懂 。一个人静静的崩溃，再慢慢的治愈。时间到了。一切都会过去。 半生风雨半身伤，半句别恨半心凉。————By近现代·张爱玲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①正在卧室里，给阿五②补衣裳。今天晚上，阿五回家后满身伤痕，原来小五又在学校和人打架了，衣服都被同学撕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脑袋也被打得红肿，她没有责备儿子，只是让他洗洗睡了。
后来，她男人回来，看到阿五头上的伤痕，就劈头盖脸骂了过来。她还来不及吱声，就已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
男人见她如此，也不好继续骂人。抱怨了几句后，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干完一天农活的男人，其实心里面何曾不疼爱妻子呢？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男人比谁都门清。
只是白天干活太累，别的人都偷懒耍滑，只有她男人一直做不停。满身酸痛的男人，难免心烦意燥，于是在看到小儿子被人打伤后，终于朝着最亲密的枕边人发了火。
这时，只见她抬头看了看床上，微皱眉头，床上躺着他的男人，还有她的三个小孩子，均已熟睡，呼吸平稳。
阿五把被子踢到了一边去，露出来可爱的小肚皮。肠胃那里却是凸起来的，像一座小山头。她知道阿五白天吃不饱饭，就把凉水喝足了，那小山头不是食物，而是凉水。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赶忙上前把小五的被子盖好。
小五和两个妹妹③虽是男女有别，但他们早已经饭都吃不上了，又哪里在乎这个小礼节。想着阿五还有两个女儿饿得扁扁的肚皮，她不自觉又留下了眼泪。她的眼泪仿佛不要钱似的，犹如倾盆大雨而下，仿佛决堤的江河。
她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④，那个还不到一岁，就夭折的大儿子；她又想起来自己的大闺女⑤，那个长到十岁，仍然是被活活饿死眼前，而她无能救助的小女孩。她要是能把肉割了给女儿吃，救得了可怜的女儿，想必想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她还想起了她的四儿子四季⑥，那个会喊妈妈，喊哥哥姐姐，说着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乖儿子。
临别前，四季抱着爸爸的大腿哭喊道：“爸爸妈妈，别不要我！我以后一定会听话，我一定不和弟弟抢东西，我一定会照顾好妹妹的。”她只能抹去眼泪，转过身，让凌天省的两位不能生育的过路夫妻，带走了。
她开始思考，这一切苦难的源头。她想到了那个养父亲⑦，也就是她的公公，也是她男人王藏锋⑧的爸爸。
自从公公于1949年10月被抓后，家里就开始衰落。大家开始争抢财产，迅速分了所有家当。
1950年秋，找不到人求情的公公，被人诬陷是蒋家的特务，终于被枪毙在北山⑨上。当时，全家人都看着父亲被子弹打穿了脑袋，尸体被穿军装的凶狠士兵，推到了山沟里。
她含着眼泪，目睹了这一切。从此，她心里痛恨极了当权者，这些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恶魔，迟早要自食其果。
果不然，1967年的大运动中，当年污蔑父亲王君孝的那些人，都被投进了监狱，不久皆死于狱中。父亲的话，从来就不会太离谱，他常说恶人自有恶报，不用着急，不用担心恶人没有人收拾。
每每想起父亲，也就是丈夫的爸爸，她就泪流满面。她是童养媳，四岁就被亲身父母，卖给了王家做媳妇。她都不记得亲身父母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当时自己饿急了，被带到了王家，一位和蔼的叔叔给自己一块从没吃过的食物。她吃完就不太饿了，后来父亲教了她那叫“饼干”，一种中国人都不会生产的东西。这个王叔叔也就是后来的王君孝父亲。
她也听不懂爸爸妈妈和王叔叔说了啥，但是，她从此就在王家住了下来。王叔叔并且要她改口叫爸爸，尽管一开始不大愿意，后来喊了几次也就习惯了。八岁那年，她终于弄明白什么叫童养媳。从此，她就不太和锋哥一起玩耍了。
这一年，王父亲看她常常在书房外听自己读书。于是，正是这一年，她正式开始陪伴在父亲身边读书，父亲手把手教她认字，那一个个方块字就装进了她的脑海，抹之不去，越久越清晰。这一跟就是十六年，直到被新中国的士兵破门而入，带走父亲，她这才又不得不自己读书。
父亲是前清秀才，她仍然记得民国十九年，黄阳县县官张德海⑩来父亲这里请教学问，父亲挺直的腰杆，令她敬佩不已。父亲在县令面前毫不怯场，反而是县令一个劲给父亲鞠躬问安。后来，张县官成了她的干哥哥。是的，民国是一个善待知识分子的朝代，她多少还是怀念那个时代的。
不像今日，她都不敢说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女徒弟，传承了父亲大部分学识。因为老师们都是臭老九，有学问的都是清高的小资产阶级。而且她知道，他们家因为大哥王藏海⑪参加国民革命，JieJi成分一直有问题。
她只装作啥也不懂，一心一意和丈夫锋哥过简单的田园生活。锋哥从小不爱读书，总想着追随海哥去闹革命。她也很清楚，只有她崇拜父亲，把父亲的所有书籍都读透彻了。父亲常常说，读书一定是有用的，不是无用，是用的时候还未到。她也一直坚定父亲这句话必是对的。……
…… ……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被枪毙的老父亲，父亲笑吟吟地对她说：“小梅啊！你很不错！知道自保！王家以后就全靠你了！你也不必太焦虑，你两个在人间去世的孩子，和我在一起过得很开心，你不要太记挂。另外，我提醒你一下，你将来有个很不错的孙子呢，生在壬戌⑫，志在四方，可受文曲⑬！”
醒来后，她又一次泪流满面，父亲哪怕离开了世间，也还托梦提醒自己。她记不太清楚父亲在梦里究竟说了多少，只是依稀记得一句“生在壬戌，可受文曲”，这将是她未来最可爱的那个小孙子。
她知道父亲在另一边过得很好，那也就够了。自己两个孩子有父亲的照顾，哪里还会孤独又冷清呢？
多年后，她始终记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父亲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力量，给了她要等待孙子下凡的希望。
晚年的她，致力于整理父亲的文稿，并完成了《南山录》一百二十章的写作。孙子王东本是理工科毕业生，硕士博士竟然在奶奶的影响下，改报汉语言文学专业。
王东一直想看她的手稿《南山录》，想一览曾祖父灿烂辉煌的人生。奈何她一直不给看，说是只能等她去世后，再交给孙儿整理成书。
终于在2015年，她以90岁高龄溘然长逝。临走前，她终于将娟秀毛笔字迹的手稿《南山录》，颤巍巍地交到了孙儿王东手中。并对孙儿说：“小东啊！奶奶要走了！你一定要整理好有关你曾祖父的这本书，他从来不是什么特务。”
“好的！奶奶您放心！”王东悲痛答应道。
“小东啊！那一年，我不堪子女死的死，走的走，真想撒手不管，追随你的曾祖父而去。可是那一晚的托梦，他让我重燃了生机，因为我相信他的话总是不会错的。我要等到你的出世，等到你拿到博士学位后，我才敢去向你曾祖父交代……”她断断续续说道，“当你搀扶着我，游览北京城的时候，你遥指天安门，纵论世界大势，阳光而温暖。我坐在台阶上看着你轮廓清晰的样子，我仿佛见到了你年轻时的曾祖父。那一刻，我才明白，你曾祖恐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他始终护佑着我们王家，他就是我们王家的守护神啊！”
她一边说，一边又咳出来大口的鲜血，王东赶紧用手接住浓黑的血液，望着吐血不止的奶奶，王东心如刀绞。
“小东，不要仇恨。原谅世人吧！”她交代完最后一句话后，永远闭上了眼睛。王东扶床，大哭不止。一边悲伤逆流成河，一边忍痛读着“南山录”。
她，这个坚强的女人，学识满天下，却无人得知。她，这个坚强的女人，劳作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养父，他的蒙学老师，她丈夫的父亲。
她，这个坚强的女人，沉默以对恶狠狠的士兵和学子们，在她犀利的眼神下，不论士兵还是学子，都没有再为难她。
她，这个坚强的女人，惯看风云九十年春秋，大彻大悟后，终于得道永生，永生在孙儿王东的心中，也将永生在王东的后辈子孙心中。
…… ……——……——
黄思明于大西北⑭盛夏辛丑年五月十五丑时许
2021.06.24星期四
夏至一候第4日
夏至三候⑮曰：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修订于辛丑年五月十四辰巳时许
[tips]
1.她，本故事主人公王晓梅，字德淑，生于1925年(民国14年)，逝世于2015年。童养媳身份，本姓郭，4岁被养父亲王君孝收养，8岁随父亲识字学文，14岁在父亲安排下嫁于三哥王藏锋。第一胎男孩不到一岁夭折，第一胎女孩长到十岁，恰遇三年自然灾害而饿死。四儿子四季被送于陵天省的两位过路人抚养，山高水远，三十年后才得母子相认，抱头痛哭。
2.阿五，王晓梅第五个儿子，也就是那位壬戌小孙子的爸爸，从小在母亲耳濡目染下，对爷爷王君孝——南山公特别崇拜，壬戌年(1982年)生下儿子王东，给王东做了好榜样，引导儿子王东走向读书的道路。详情请移驾拙文《那些读过的书，岁月从不辜负》。
3.两个妹妹，王东的三位姑姑之二，除了那位10岁夭折的大姑姑，王东从没有见过，这两位姑姑也是最疼爱他的女性。
4.大儿子，王晓梅大儿子，一岁而夭折，但是常常被王晓梅记起，所以在王东的心中，大伯始终是个婴儿。
5.大闺女，王晓梅大女儿，王东的大姑，10岁因饥寒交迫而夭折去世，当是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都饿死人，也不独只有他们王家饿死人。在王东的心中，大姑姑始终是一个小女孩形象，从没有长大过。
6.四季，王晓梅的四儿子，也就是王东的四伯伯，在陵天省长大。不算夭折的大儿子，排行老四，正因为乖巧可爱，认为他哪怕被人收养，也不会太差。30年后，四季和王晓梅女子相认，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王四季已经改名徐季光，结婚后，生儿一人(王东二哥)育女三人(王东三姐和四妹和六妹)。
7.养父亲，王晓梅的师傅皆公公和养父，名王君孝，字顺之，生于光绪六年(1880年)，逝世于1950年秋，号南山翁，一生救济乡里，帮扶弱小，支持革命，推翻满清。
王君孝曾派大儿子王藏海参加国民革命，派弟弟王君义参加游击战争。大儿子王藏海曾任黄阳县国民卫队队长一职，宁汉合流后，被人杀害于长江边。
王君义后来加入我党，带领着队伍走南闯北，在河北山东一带，王将军带领的部队军纪最严，于民秋毫无犯，很受当地老百姓爱戴。1943年，王将军被党内叛徒高密而落入蒋家手中，最后被秘密杀害。留下唯一的女儿。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纪念王君义的卓伟贡献，将山东清平县改名为君义县，如今已经升为县级市——君义市。
王君孝为前清秀才，黄阳县有名乡绅氏族。解放后，没有了弟弟王君义的庇护，被人告发大儿子参加国民革命，1950后被认定为蒋某特务，于北山口被枪决。行刑之日，黄阳县数千老百姓亲眼目睹，许多受过南山翁恩惠的人，都留下了惋惜的眼泪。
8.王藏锋，王晓梅的丈夫，王东的爷爷，王君孝的三儿子，生于民国11年(1922年)，王晓梅呼他三哥喊了一辈子。从小老实巴交，但非常得父亲疼爱，不爱读书，没有得到父亲多数学识的传授。年轻时想追随大哥王藏海一起去闹革命，大哥死后，心灰意冷，从此换了一个人，安心在村里侍奉双亲，养儿育女。
9.北山，黄阳县处决犯人的地方，山下是乱坟岗，王君孝号南山翁，却是在北山口被枪决，一南一北，也算得人生圆满，死而无憾。
10.张德海，民国时期，追随蒋家的将领之一，官首黄阳县县长一职。后来拜王忠孝为义父，治理一方百姓，还算有模有样。
11.王藏海，王藏锋的大哥，王忠孝的大儿子，被王忠孝派去参加国民革命，支援推翻满清活动。曾任黄阳县国民卫队队长一职，这个职务很敏感，常常得罪人，加上王藏海的年轻气盛，处理公务从不留情面。因此也为日后王家的衰落埋下种子。
宁汉合流后，两党互搞暗杀，王藏海从此也不敢和叔叔王君义来往。尽管暗杀前，王君义有派人前来相告，奈何还是晚来一步，侄子已经被人暗杀于长江边。
也因此，王君义在党内大会上大发脾气，不久他终于查出来是谁派人杀了侄子，在暴脾气的王君义眼里，从来只有彭元帅一个人。得知内幕的王君义，当晚带领一队人马围住了党内著名的宣传支部，把当事人杀之而后快。也因此埋下了被党内同志出卖的祸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12.壬戌，也就是王东的出生年份，壬戌年(1982年)。
13.文曲，文曲星的简称。二十八星宿名之一，为北斗第四星。文曲星主文运，武曲星主武运，二者相互对应。
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文曲星是主管文运的星宿，文章写得好而被朝廷录用为大官的人是文曲星下凡。中国民间传说出现过的文曲星包括：范仲淹、包拯、文天祥、许仙的儿子许仕林等。
14.大西北，是对我国西北干旱区的别称。特指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北五省）以及内蒙古西部。其中内蒙古部分包括阿拉善盟、乌海市、巴彦淖尔市、鄂尔多斯市、包头市、呼和浩特市、乌兰察布市。狭义上的大西北并不含最后三个市(包头、呼和浩特和乌兰察布市)。
一开始，我喜欢说自己定居北五省，如今说大西北更适合。北五省和大西北叫法虽有些相似，但是大西北范围更广阔一点，那就暂且叫大西北。北五省在民国时代更常用，大西北是解放后常用语，为了顺应潮流，今后一律用词“大西北”。(*^ω^*)
15.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鹿的角朝前生，所以属阳。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所以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而糜因属阴，所以在冬至日角才脱落（糜与鹿虽属同科，但古人认为，二者一属阴一属阳）。
蝉始鸣，雄性的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翼而鸣。夏至过后，遍地都可以听到蝉鸣声。
半夏生，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所以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仲夏，一些喜阴的生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