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张三是孤独的发光症患者,他能做的只有隐藏自己,直到他遇到了李四……
发光者
作者|元上卿
周身是一片醉人的蓝,我趴在木板上低头,湛蓝苍蓝与深蓝的色调层层递进,在尽头过渡成无际的黑暗。
我漂浮在这片海上,偶尔有不大的冰山划过,灰色的,仿佛一团破旧的棉絮。这个无声无息的蓝灰色世界只有我一人,难言的孤寂感如小虫啃噬。我拨动水面向前划着,无穷尽的冰山仿佛耸立的墓碑,这种毫无声息的孤独渗入骨缝,几乎将我逼疯。
来个人吧,同我说说话也好。我绝望地想着,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坠落下去,天光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归于黑暗。
壹
又做那个梦了,我睁眼看见昏暗的天花板,微弱的阳光挤进屋内,照亮不大的区域。
出门前我调了一大杯黑芝麻糊灌进肚里,盯着猫眼看了又看,确保没人后才套上外套与口罩走了出去。天还未亮,泛着铁锈似的暗红,我缩手缩脚贴着墙壁走,像只大壁虎在挪动。
拐弯,下楼,我在楼梯口探头,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飞速跑下楼梯,一路做贼似的溜到门口,眼瞧着大门近在眼前,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惊得我汗毛倒竖。
“小张啊,这么早就去上班?”是二楼的王婶,提着菜见怪不怪地从我身边经过。我点头,感觉身上微微发热。
糟糕,要开始了。我头皮发麻,裹紧外套冲出小区大门,摸着钱包想了想,还是咬牙打了辆车,钻进去打开顶灯。
暖黄的光照在脸上,我摘了口罩勉强冲司机笑笑:“和平路XX医院,麻烦了。”
司机很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我松了口气,将腿也挪到灯光下,这样瞧起来像是我全身都散发着暖黄的灯光一样。
事实上我全身都在发光,包括藏在帽子里的头发,外套下的四肢。若是张开嘴,你可以看到散发着暖黄光芒的牙齿与舌头,喉管也在发着光,瞧起来像一条海底隧道,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数天前我通宵赶方案,临近清晨才眯了一会儿,厚重的窗帘拉着,黑暗里我发现周身泛起暖黄的光芒,站在镜前的我仿佛一节巨大的灯管。前两天还是血管与内脏什么的发着光,暖黄的光芒并不强烈,多穿几层也无妨。只是在昨夜,发光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扩散到全身,无需灯光我都能看清策划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能再等了,我请了半天的假匆匆赶到医院,下定决心要除去身上的异常。
我挂了皮肤科的号,明亮的诊室让身上的光芒不那么明显。白大褂医生随意地瞥了我一眼,冲门外喊:“下一个!”
“等等,您还没看我的病呢!”我急了,将手伸到他面前,暖黄的光芒大盛,几乎看不清手指关节。
“哦,就是普通的发光症。”医生冷淡地回答,“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没影响,没得治,回去吧。”
我怏怏地往回走,路过一家服装店买了件黑色的大衣,好将我身上越发明亮的光芒遮挡。
没得治吗,我有些伤脑筋,以后可怎么办?
摸出震动的手机,老板的大嗓门猛然在耳边炸开:“不想干了是不是?给我滚过来!”
贰
我抱着厚厚一叠文件挤到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四顾,大家都很忙,忙着化妆补觉吃早餐,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还没等我松口气,就感觉身边冒出一颗头,我下意识拉高衣领,整个人几乎缩进外套里。
“咋了你,捂这么严实。”是隔壁的王五,盯着我的手套猛瞧,“有这么冷吗。”
“没……”我尬笑,“这天……确实挺冷啊。”
老板走了过来,将王五的头按回去,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伙计们,刚刚又接了一个大单,晚上大家火锅走起!”
“哦!谢谢老板。不要清汤!”
“老板好人一生平安!”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麻木的脸上浮现出或真或假的兴奋神情,连空气都在扭曲着。
我瞧着他们晃动的脸,伸手挽袖,露出的半截胳膊裹在暖黄的光芒中几欲融化,光芒愈发强盛,刺得眼生疼。瞥见王五靠近,我迅速拉下袖子扯出微笑,但忘了自己带着口罩,王五只能瞧见一双疲惫的眼。
“我看见了。”王五说,语气平淡,“发光症,我一个远房侄子也是这病,那亮的,嚯哟,晚上都不用开灯,省了不少电费。”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
“周围人嘴碎,承不住压力,自杀了,跳楼。”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死亡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下班后我提前溜走,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家。小区在郊外离市区有一段距离,背靠青山,环境倒是不错,只是交通极为不便,若不是囊中羞涩,我怎么也不会选择这里。
我爬上小区背后的山,灯火辉煌的城市如明珠散落,它立在不远处,像是在温柔地呼唤着我。
起风了,我脱下厚重的外套,暖黄的光芒映亮大片草地,像只巨大的萤火虫趴伏在地上。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回头时只瞧见一截衣角消失在树林深处,树叶被风吹得卷起,落在肩头。
叁
此后几天我都裹得严严实实再上班,观察数次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越是人多光芒越亮,下班后走在人群里的我仿佛是移动的灯泡。
我干脆选择了加班,等夜深人静后慢慢晃回小区,坐在山顶上思考半个钟头的人生后再回家吃饭。几天下来我的体能大有长进,这倒是意外收获。
这天我习惯性的从山上下来,已近深夜,我摘了手套在楼梯间摸索着,暖黄的光芒驱散了大半黑暗。
隔壁的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有生命般微微抖动。
我愣了半晌,忍不住上前一步:“李四姑娘?”
门吱呀一声开得更大,穿着睡裙的姑娘长发披肩,裹在昏黄的光线中沉默,明亮的光线让人瞧不清她的脸,仿佛一节巨大的灯管套在衣裙里。
同胞啊!我差点上去握着她的手痛哭流涕。摘了帽子与口罩,整个楼梯间都被暖黄的光芒充满。我有些激动地望着她,这个老是昼伏夜出的姑娘是个写手,我只是在她刚搬来时见了几面,然后这姑娘开始闭关写作,有半个月未出现过了。
“太好了,李四姑娘,我还以为小区里就我一个发光的呢。”我颇有些感慨。
“这有什么好的,张三先生?”她奇怪地瞧了我一眼,“我们与别人不一样。”
“医生说发光症很常见的,不要这么悲观嘛。”
“不一样的意思是,”她一字一顿地同我说,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悲哀,“他们把我们当怪物。”
“不……不是吧。”我靠在墙上发愣,想起王五平静的脸,“我们只是……生病了。”
“张三先生。”她怜悯地摇头,周身的光芒愈发强盛,“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再出门了。”
肆
我后悔那天没有听她的忠告。
这是个阴天,我趴在地上,许是摔倒时磨破了皮,双手火辣辣的疼。寒风划过脸庞,仿佛有人在猛抽我耳光。
数分钟前我还在帮路边的老太太提菜,没走两步便被人狠推一把,扯下口罩,帽子也横飞了出去。
“你这混蛋!抢我妈的菜篮子?!”一米九的大汉立在身后,一脸凶相,他有着铜铃般大的眼,在看到我的面容时两眼越发瞪大,几乎能从眼眶中掉落。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仿佛吸的不是空气而是我的骨髓,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瞧瞧,发光症。”
“还真是……快拍快拍,大街上碰着可不容易。”
“好奇怪啊,一直在发光。”
“这样晚上就不用开灯了吧,真是节俭。”
“啧……怪物一个。”
我麻木地坐在地上,目光越过一脸惊恐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落在人群之外,王五并着几个熟悉的同事平静地注视着我,他们的目光里不屑与怜悯交织着,转身走远。
耳畔嘈杂的声音如潮水卷席,我感到咸湿的液体涌入鼻尖,仿佛随时都会窒息,悄无声息的死亡。
我只是……生病了啊。为什么,叫我怪物?
光芒忽然大盛,如烈日熊熊燃烧,众人惊叫着后退,暖黄的光倒映在眼里,像火焰跳跃。
伍
“砰砰。”有人敲门,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理,靠着墙壁想继续睡会儿。
“张三先生。”细细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像一条线将我从地上扯起来,“开门。”
我起身去开门,途中迷迷糊糊踢倒一堆啤酒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有事?”外面似乎已是晚上,楼梯间亮起昏黄的光芒。这几日我丢掉了工作,日日躲在黑暗里借酒浇愁,早已分不清昼夜。
她点头,示意我跟她走。
“不去。”数日醉酒,嗓子哑的说不出话。
“对不起。”她忽然说,我关门的手顿在半空,“我之前说的话也许太过偏激……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得了发光症吗?”
我跟着她爬上后山,山顶风大,她将风衣脱下搁在草地上,昏黄的光芒一瞬倾泻,流淌在草尖。她抱膝坐下来时仿佛一只在林中栖息的萤火虫。
“那天是我跟踪了你。”她身上的光芒透过衬衫跌落在地,“这是我得了发光症后第一次遇见同类,我偷偷观察了你好久才敢同你讲话。”
我没说话,夜已深,远处城市的灯火零星亮着。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忽然起身,伸手指向那座逐渐没入黑暗的城市,“嘘,不要眨眼哦。”
“砰砰砰”我听见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头顶的风哗啦啦拂过树叶,手表的指针指向零点,并拢的那一瞬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城市中浮现,暖黄昏黄冷白,细碎的光点在大街小巷中亮起,像萤火虫穿梭往来,牵扯出淡淡的轨迹。
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发出光芒,他们褪去厚重的伪装,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我瞧见健康的人们打着手电加入这逐渐漫长的队伍,零星的光点穿成线的模样,如网交织,照亮夜色。
“发光症在昨日入选保护法,数万人在此举行游行活动来宣传对发光症患者的保护。”
“今夜是发光症患者的平等之夜,我们可以坦荡地走在街上,今夜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未来无数的日子里我们都可以大大方方的,不惧他人的目光。”
“我们不是怪物。”她转头冲我笑,身上的光芒逐渐变暗,“我们只是……孤单太久了。”
孤单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无数个深夜依旧堆积如山的工作,无数个深夜浇下的酒,无数个深夜落下的泪,化成一缕缕暖黄的光芒在血液里游走,生长,细细密密缠在身上,仿佛是勉强拼好的瓷娃娃,火焰在它体内跳跃,裂缝中透出温暖的光。
你要不要试着了解我一下?听我说说话也可以……无数人来了又走,没有人愿意停下,没有人愿意低头问我一句“你怎么啦。”
大家都很忙,忙着追赶上生活的脚步,忙到忘记了内心的孤寂,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好像有小虫子啃噬着心窝,空荡荡的疼。
于是体内暖黄的光芒一点点汇聚,如利剑透出皮肤,有了刺穿黑夜的能力。
会发光啊,这样在哪里都可以一眼看到我,有人注意我的话,是不是不会那么孤单?
发光症,本来就是孤独的产物。用尽全身的期盼,祈求着被温暖包围的充实生活。
“我现在不孤单了。”我冲她笑,远方是闪着细碎光芒的城市,她眉眼温和地注视着我,像幅宁静的画卷,“你愿意听我说说话吗?”
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我听见她柔软的笑声。
原来孤单的人是会互相吸引的,就像两只萤火虫,在夜里准确地飞向对方。
“好啊。”
_THE END_
作者简介:元上卿,不正经射手一枚,爱旅行的宅女。
写作初衷:茫茫人海中,我们都是孤独的发光者。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