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匠和他的疯癫妻子
油匠出身贫寒,在他六岁时他母亲因病撒手离开人世, 后来他父亲再娶。他小学就读了三天, 因为和同学打架, 他父亲一气之下把他从学校领回家里, 后来他再也没上过学。他是地地道道的文盲,不认识几个字。十五六岁的时候, 他的叔父在村里任村支书, 把他安排去村里的油坊学徒,学打油。村里人慢慢都叫他“油匠”。
26岁的时候, 村里有位热心的婶婶跟他说了个张姓媳妇, 同村的。油匠入赘到这张姓媳妇家。一起生活了三年, 也未生育一儿半女。第三年的时候, 城里派工作组到村里支援农村工作。派到油匠村里的工作组中, 有位小伙子,姓胡,大家都叫他小胡, 相貌堂堂,唇红齿白, 嘴上涂蜜,用现在的话来说:情商很高,经常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送些从城里带来的小礼品。惹得一些未婚的大姑娘芳心暗许。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早晨,油匠起床发现他媳妇前一晚一整晚没回来, 他满村找,就是找不到。后来工作组有人拿来一张纸条给他看, 可惜他不认识字,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工作组的人告诉他说:你媳妇和小胡跑了。油匠就十分想不通,村里那么多漂亮的大姑娘, 为什么小胡偏偏就拐跑了他媳妇呢?村里的很多大姑娘也是想不通。
媳妇跟人跑了, 油匠只得卷起铺盖, 离开张家回到自己家里。开始有人断断续续给他说媒,有长辈操心他的婚姻大事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油匠这人勤快,勤快是他这人一生的写照, 从小勤快, 到老还是勤快, 到后来他八十多岁的时候, 他还是下地干活。另外一个原因是, 他这人十分孝顺, 讲礼貌,总是把他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比如他离开了张家, 见到张家的长辈, 他还是像没离开的时候一样称呼人家, 每次见到他那个前岳父 ,他总是热情的喊:父啊,父啊的。逢年过节, 他还去张老爷子家里送礼,搞得那张家老爷爷子十分内疚, 也不停帮他物色合适的姑娘做媳妇。但油匠的条件终究是不好的, 家境贫寒, 继母又生了一个儿子, 他老父亲又身体不好,他让油匠从家里分户,一个人独自过,所以一晃就是几年, 也没有哪家姑娘看上油匠。
到了油匠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 腊月二十,再过几天就过小年了,这天中午差不多午饭时光, 邻村的一个媒婆带着一个约五十来岁的范姓中年男人来到他家门口,可油匠家的门上一把锁。村里人都认识这媒婆, 知道这是要给油匠相媳妇了,就相互传话:看到油匠没有, 让他快回来, 家里来客人了。那时没有电话, 可传话的速度也算是快的。那天油匠上山砍柴, 砍好了柴,在回家途中正在猪儿石那个山岗上歇息,刚好有两个从大旗山挑柴到街上卖柴的汉子,在街上卖了柴,回大旗山路上经过猪儿石时看到油匠, 两人急忙说:油匠, 你快回家, 你家来客人了, 像是给你说媒的女方家来访你家人家的。油匠一听这话,急忙担起柴, 快步往家里赶, 从猪儿石, 下百步阶,过狮子坪, 穿土库塆 ,回到柏条铺他家。平时要歇上两三息的路程, 那次他一口气到家。到家时全身汗透,急忙开门,将两位客人迎进他那家徒四壁的家里。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油匠匆匆忙忙煮起饭来,家里少米, 他只能在煮饭时在米里加进许多红薯干。家里也没菜, 连腌菜都没有。这油匠突发奇想, 他拿起沥饭的筲箕,卷起裤腿,跳进屋后的池塘里,他摸起鱼来。二十四孝里有王祥为母卧寒冰,这油匠为了娶媳妇, 寒冬腊月的跳进池塘摸鱼。也许是上天眷顾, 他竟真的摸到了一条胖头鱼和两只鲫鱼。
午饭后来在很沉闷的气氛中吃完。范姓中年人虽然是来访油匠家境的, 却很少言语, 很少提问。午饭后媒婆和范姓中年就离开了。
村里人叹息不已, 三十三岁, 又不成了, 油匠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想到三天之后,那媒婆找到油匠的父亲, 告诉他女方同意了, 让他去女方家提亲, 定日子,早点把婚事办了。媒婆还说,范女是范家长女, 小油匠七岁,长相清秀。油匠对这话却是不怎么相信的。总觉得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要不然怎么会相中他呢。他在和他父亲一起去提亲的时候,偷偷打量范家长女,长相不止是清秀, 应该是漂亮, 他怀疑这女孩是不是缺了半只耳朵,或是龅牙齿,要么手指或脚趾多了个指头。在确认耳朵、牙齿没有什么缺陷, 手也没有什么缺陷后,他想肯定是脚有缺陷。范家很是痛快, 亲事定下来了, 结婚的日期也定下来。后来有旁人问范父怎么会同意将长女嫁给那么穷的油匠,范父回答说:油匠这孩子勤快, 一勤无难事, 再说, 他身体好, 古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 无智无力,跟人混吃。“力”就是说身体、体力,这孩子勤快、身体好, 穷只是暂时的,大女儿嫁给他,我很放心。他说的“有智吃智,无智吃力, 无智无力,跟人混吃”的意思是:有智慧的人靠智慧吃饭, 没有智慧的人靠体力吃饭, 如果连体力也没有, 那么最好跟对的人混饭吃。
范父可能也没想到, 他说的“穷只是暂时的”,这一“暂时”就是二十多年。油匠和范女结婚之后生活也算不错,物质上还是很贫穷,那时农村还是大集体。他们前后生了三个儿子。第一次婚姻给油匠心里留下了阴影,生了三个儿子之后, 他为三个儿子长大后能否讨上媳妇愁闷不已。他想先下手为强,见到村里或临近村里有和三个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 就跟孩子的父母讨近乎, 说娃娃亲, 先后说了好多家娃娃亲,但在他儿子长大后, 没有一家娃娃亲作数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 农村改革, 实行承包到户,油匠家承包了不少农田, 两个大人不停忙农活,三个孩子一放学或寒暑假也一起忙农活,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好景不长,范女连生三个孩子, 生育期没有好好休养, 落下不少毛病。雪上加霜的是,从九十年代初开始的某一天, 她突然好像不认识家里的人了,自说自话, 双手指东指西。再后来就是从早到晚, 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无论刮风下雨,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也不知道回家。身子干瘦干瘦的。那时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有外出打工的, 有在外读书的。为了防止她走丢,油匠干活的时候总把她带在身边, 有时还用一根绳子把两人系在一起。有时在建筑工地做小工, 实在不方便带在身边, 油匠只能将老婆锁在家里,中午吃饭的时候, 跟东家说一声,说是他少吃点, 拿些饭菜送回家里老婆吃。油匠家里的情况远近的人都知道, 加上油匠这人干活肯吃苦, 不惜气力, 不怕吃亏。所以经常是吃午饭的时候, 主家已经备好一份饭, 让他一吃完饭就赶快送回家给她老婆吃。
也有锁不住的时候,有一年春天, 油匠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卖工, 将范女锁在家里,将中午吃的也放在桌子上, 但他忘了锁后门。等到晚上他完工回来,发现范女不见了, 才发现忘记锁后门了。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油匠到处找,不停地喊范女的名字,找遍村里, 然后沿着镇上的马路四处找, 找了许久还是没找着, 油匠蹲在马路边放声大哭,哭了好久好久, 然后继续找, 最后在十二点多的时候在一个路边的一个厕所了找到了范女,油匠又抱着范女痛哭了好一阵。
一这过就是十多年。油匠在他六十五岁那年准备了很多上好的杉木,请木工师傅做了两个棺材(我们村里称“寿房”),用上好的黑漆刷了一遍又一遍,他不担心自己活的不够长,只是担心他走在他老婆前面。
油匠家的三个儿子也算成器和孝顺。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和生活,他们经常接油匠夫妻俩到城里和他们一起住。他们俩到了城里以后, 不再干农活, 也不愁生活的开销等等, 气色和身体也一天天好转起来。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油匠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范女也好转很多, 认识家里人, 也能偶尔和家里人说话交流。但是还是需要人照顾, 不管去哪里, 油匠总是牵着范女的手。他还是不停地祈祷:别让我先我老婆离开人世,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周围很多人夸油匠, 真不容易, 几十年如一日, 照顾疯癫的老婆。油匠总是笑笑说:那不是应该的吗, 她是我老婆, 她还给我生了三个儿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