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暖风拂过碧水洞前的那棵老杏树,拂落一朵又一朵洁白柔软的杏花,飘飘摇摇,兜兜转转,彷如下了一场盈满香气的雪。
雪白轻盈的花瓣落在我的青丝上,衬得我的秀发愈发乌黑亮丽,融合了花香与发香的气息,被暖风带去。
我从那场噩梦中,惊醒。
阳光落在我的身上,透过我的青纱广袖,看见藏在袖子里的手腕,已然恢复成白皙无瑕的模样,那些曾经血淋淋的伤痕已全无踪迹。可我心上的斑痕,却依旧陈旧地,众横交错地,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我低头,看着满地的落花,泫然哀叹。
花娘不知何时来的,立在我身侧,对我说道,“既然这么痛苦,为何不饮我送你的忘情酒呢?”
我回眸来,看见花娘一身红衣红裙,更衬得她光艳照人。百年的时光过去,岁月并没有损毁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与魅力。
我见她这般吉庆的装束,才蓦然想起,今日是个普天同庆的大喜之日。
我问花娘,“他们行礼了么?‘
花娘点点头,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我的心在花娘点头的那刻,逐渐凋零。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想不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会这般痛苦。
花娘抬手,扶着我颤抖的肩膀,似要强迫我镇定下来,又苦口婆心地劝道,“翩翩,他们在一起是天命。你与景洋上神……”她终是没有再多说下去,大抵是怕我承受不了。
我跌坐在满地的花瓣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从唇边溢出,洒在雪白的花瓣上,尤其鲜艳。
花娘抱着我,心疼地说道,“翩翩,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与景洋上神在凡间的那些,不过是他历的一场劫数。只要你喝了忘情酒,就不会再痛苦,你又何必这样执着地记着呢?“
“忘情酒,是他让你送来的吧?”我捧着碎裂的心口,决然问道。
花娘犹豫着,不敢回答我。
我却已经知道了答案,苦笑道,“他可真狠,他要我忘,我偏不忘!”
二、
我叫翩翩,住在姜罗山碧水洞中。
我曾是一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蝶妖。
直到那一夜,暴雨肆虐,山洪爆发,淹没了山下的那一片村庄。我若是好生躲在碧水洞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我不忍心山下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丢失性命,所以我决定出洞救人。
我修为浅薄,是不可能用微弱的法力来阻止这场山洪的。我能做的,就是化成人形,一家一户地去救人。好在,苍天有好生之德,暴雨在翌日清晨渐渐平息,山洪也渐渐退去,久违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照亮了那些凡人虔诚又感恩的脸庞。
既然山洪已止,我就没有再待在村庄里的理由,自然是打道回府。就在我爬到姜罗山的半山腰时,在盘旋的山路上踢到一具满身泥泞的尸体。我赶紧停下脚步,有些抱歉地望着他,我想他就这样曝尸荒野也着实可怜,不如让我替他收殓。
我这样想着,自然就这样做了。可当我的手触及他的手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凡人身上独有的温暖的体温。
于是,我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微弱而凌乱。
原来他还没有死啊!
我欣喜若狂地将他扛在身上,移回到姜罗山顶的碧水洞中。
我取来洞中清鸿泉的泉水,仔仔细细将他的周身擦拭了一遍。当他脸上的泥巴被我一点一点擦去以后,一张清隽儒雅的轮廓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这凡人,还算有几分姿色。
就因为他的这几分姿色,让我动用了收藏已久的琼浆。我将琼浆倒在树叶上,小心翼翼地喂入他的口中。琼浆可以疗伤,解毒,增加修为,这样的圣物,我藏了三百年,都舍不得喝上一滴,却都便宜了他。
我一连喂了他三日的琼浆,将我积攒的九个玉瓶子都给喝空了。正当我心疼难耐的时候,他不负所望地醒了过来。
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感谢我救了他的性命,而是一脸愤怒地质问我,他的衣服哪里去了。
他那身浸满了泥浆,又残破不堪的旧袄子自然是被我嫌恶地扔出洞外了。碧水洞中冬暖夏凉,他赤条条的身材也还蛮好看,所以我就没有另外为他制作衣衫。
但,看样子,他很在乎他的衣衫。好似我若拿不出衣衫来,他就受了万般屈辱,要与我拼命的模样。
他一个区区凡人,怎么会是我的对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我剪下洞中的芭蕉叶,亲手为他做了件衣衫。
这是我第一次做衣衫,做得不大好,左右袖子有些不一样长,但好歹是可以遮住他的大部分身体。他很是无奈,也很是嫌弃,但终归还是穿了起来。
我看他那张俊朗的容颜上,神色稍稍有所缓和,便凑过去,套近乎道,“我叫翩翩,你叫什么啊?”
他冷着脸,却不打算与我回话。
可他冷脸的样子,也着实太好看了些吧。
三、
那是我和他在碧水洞中相处的第六天,我终于问出他的名字。他说他唤作景洋。
景洋二字,掠过我的脑海时,觉得颇为熟悉,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于是,我把这种感觉,归结为缘分。因为有缘,故而似曾相识。
我因为,我与这个凡人的缘分,而真心地觉得欣喜过。
但有一件事,让我很烦恼。我是一只妖,无需吃食,只要吸收日月精华,便可度日。可他是个凡人,若不吃食,只怕早晚也要饿死在我的洞中。
前几日,我还能将余下的六只玉瓶子的琼浆,匀给他作为吃食。可是,第八日的时候,琼浆都喝光了,我不知道要给他吃什么。
正当我愁云满布的时候,他却说要我打开结界,让他外出打猎。
打开结界,我有些不大愿意,因为我怕他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我会觉得孤独。
虽然,在遇见他之前的五百年,我都是独自一人在碧水洞中度过,偶尔住在隔壁山头盘丝洞里的花娘也会来看看我,但毕竟是少数。可这三百年间,我却从未觉得孤独。偏偏在遇见他以后,竟生了害怕孤独这样念头,或许这便是凡人所说的食肉知髓。
我思来想去,强扭的瓜不甜。我若不打开结界,硬是将他拘在这里,也是人在心不在。倒不如遂了他的意,将结界打开,去留随他吧。
我果然打开结界,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晨曦微露。我就在洞中坐立不安地等着,一直等到黄昏,他还未回来。
于是,我便开始担忧,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特别凶猛的野兽?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可是我强迫自己要冷静,又仔细想了想,姜罗山上并没有什么巨型猛兽。否定了这个想法以后,我又担忧他是不是迷路,走不回碧水洞,我想出去找他,又怕他回来看不到我。
又或者,他根本就已经离开了,并不打算回来呢?
我就在如此纠结之中,等到洞外的天幕低垂,星斗璀璨。
景洋终于披着寒紫色的星光而来,我立在洞口迎接他,像凡间那些老夫妻一般。
我忽然就有点感动,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看着他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抬手在我僵直的眼眸前挥了挥,失笑道,“这是怎么了?”
我回匆匆将泪光收起,换了副颜色,嘻嘻笑道,“你竟然回来了?”
景洋没有回话,只是看我的眼神里似乎颇有深意。
我又说,“你都带什么回来了?“
景洋淡淡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战利品,两只野鸡,还有一些鲜蘑菇,野菜。
那天晚上,他亲自下厨,做了好丰盛的一顿饭。我虽是只妖,不必吃食,可是与他同食,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满足快乐。
席间,景洋问我道,“翩翩,你为什么会住在洞中,你没有父母兄弟么?”
这个问题,让我很难作答。我总不能直白地告诉一个凡人说,我是一只妖怪,所以住在洞中,所以没有父母兄弟吧。更何况,在凡人的眼中,妖怪都是坏的,没有好的。
我思索了很久,说不出答案,我想他会不会嫌弃我,却听他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有时候孑然一身也未必不是好事。”
我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景洋却忽然转了话锋,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继续打扰翩翩姑娘了。明日晨时,我便离开这里。”
我先是有些发懵,然后又有些难过,最后十分焦急地说道,“我没有觉得你打扰到我,我是说……”
我焦灼得不知如何措辞。
却听见他朗朗笑道,“翩翩,我因为有些事要离开一阵子,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那笑容,就像碧水洞前的杏花开,洁白无瑕,清雅别致。
四、
碧水洞前的杏花开又落,白云舒又卷,我便坐在洞口,痴痴地等着景洋回来。
从前,我不大擅长的女红,也都跟着隔壁山头的花娘好好学习。待冬天来临,飘雪如絮,白皑皑地覆盖了山头,我手中的袄子已经做得轻盈又暖和,对襟上的盘扣也缝的细致牢固,袖边的云纹绣样也绣的精巧无双。
我是如此用心,却等不到他的到来。
花娘偶尔过来,也劝我道,“翩翩,别等了。我带你去山下的凡人酒馆买酒喝。”
我从不随花娘去,我怕饮醉了酒,错过了他。
花娘说,男人的话,做不得真。他们就好似天上的纸鸢,若是断了线,便只会越飘越远。
而拴住景洋的那根线,或许从来都不在我手中,连断的机会都没有。我因此沮丧了几日,也不再坐在碧水洞前等。
五、
那是又一年春来,杏花烂漫的清晨,我刚刚睡醒,眼前还是朦胧一片,陡然看见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立在花树下。
我想我这是一场春梦还未醒么?竟然能梦到景洋回来。
我正踌躇时,那抹身影却真真切切地转了过来,洁白的杏花衬着他一身磊落的青衫,冠玉般的面容,修竹般的身形。
“翩翩,过来。”他清越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成了我心上最美的意境。
我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脸颊,确定不是做梦,便如飞般扑倒在他的怀中。
他笑着,拥我入怀,在我耳畔温柔道,“让你久等了。”
久等,只要能够等到,便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告别了那个生活了三百年之久的碧水洞,我自己的家。我带着满心希冀随他而去,去他为我构筑的另一个家。
那个家,在凡间,只属于我和他。
我穿着红妆,嫁给他的时候,觉得自己白白活了三百年,竟不知幸福就是这般滋味。
六、
在人世的百年,算的上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我不似凡人的女子般心灵手巧,总学不会做菜,景洋却烧的一手好菜,惯得我那根舌头愈发刁钻,再也吃不惯旁的人做的饭菜。
若是景洋习字,我便在案边替他磨墨,笨手笨脚地将墨汁溅在雪白的宣纸上,他也不恼,干脆收起字帖,将那点墨滴画成一副丹青,是我扬唇轻笑的模样,有点好看。
若是景洋煮茶,我便坐在炉子边扇火,有时用力过猛,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他便亲自捧来清水,用我绣给他的帕子,仔仔细细地为我拭去脸上的灰痕。
这样的岁月静好,情深意长。
花娘依旧是偶尔下山,偶尔出现在人间的酒馆,偶尔也来我和景洋的家中,来看看我,总也不忘提醒我,道,“翩翩,你是妖,他是人,待他老去时,你却朱颜不改。待他寿命将尽,你却还未走到尽头,你当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一种决定。当年我能在碧水洞中等他,等到他,我又何惧再等一个轮回,数个轮回呢?只要我依然能够等到他,我便无怨无悔。
生生世世,碧水洞在那里,我也在那里。
可这一切总归是我想的太过完美,太过简单。
我与景洋厮守了整整一世,待他两鬓斑白,死在我怀中时,我才知晓死别之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于是,我决意去忘川寻他的魂,却终是寻而不得。彼时,我尚且不知景洋并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是天上的上神转世,所谓凡世间百年的情意,也不过是他飞升的一个劫。
他忘了我也罢,记得我也罢,我与他之间,似该从此一干二净。
我却心有不舍。
于是,我追上九重天,如花娘所料,我根本见不到他。于是,我日日守在南天门,不肯离去。于是,我从路过南天门的几个仙娥口中得知,天君已经为他的第九个女儿,怡染公主,与景洋上神赐婚,不日便要举行婚礼。
我却依然不肯放弃。
我特地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因为这样的日子大多是黄道吉日,也许比较适合打架。故此,我拼尽半生修为,与南天门的守卫打了一场,顺利冲出重围,一路找寻,总算找到景洋上神所住的殿宇。
我带着满身伤痕,见到他时,他正悠然煮茶。我陡然想起,百年前,他煮茶时,我靠着他而坐的情景,鼻头发酸,却也忘了行礼,直呼道,“景洋,是我啊!”
他抬起眉目,眸子中一片宁静,宛如深不可见底的清潭,毫无波澜起伏。
他说,“小小妖孽,竟也敢硬闯南天门。”
那语气清冷,陌生,疏离。
我蓦然明了,他真的不再是那个纵着我,宠着我的凡人景洋了。
可我仍旧不肯罢休,我倔强地走到他身边,姗姗坐在炉子旁,道,“让我再为你扇扇火吧。”我想如此,或许能唤起他往日对我的柔情,哪怕只是一丁点记忆也好。
可,身旁却只是一阵沉默,他不搭话,也不看我,亦不拦我。
我替他扇着火,不过须臾,殿前便赶来了一队天兵天将,我知道他们是来捉拿我的。我想那壶茶煮的差不多了吧,便将扇子搁下,起身,缓步走到那一队兵将前。
他们用锁妖链,狠狠地捆在我的手腕上,链子上长长的消魂钉刺入我的皮肉和骨髓,我疼的跪倒在地。手腕上的血迹慢慢浸透我的青纱广袖,宛如一朵一朵盛开到荼蘼的杏花,触目惊心,绚烂绮丽。
我回眸去看景洋,他依旧安逸自得地坐着,炉上的那壶茶已然煮好。
他提着茶壶,为自己斟满了一盏茶,冷冷道,“拉下去吧。”
眼看那些兵将就要听令将我拉走,我强忍着手腕上的刺痛,偏头看着他,执着地问道,“景洋,你果真一点都不记得我们的从前了么?”
他搁下手中的茶盏,定定地将我看着,眼神很淡漠。
那百年相守相依的时光,猛地从我脑海间掠过,我想他许是果真忘了吧。
七、
后来,我因为私闯南天门,受了九十九道雷刑。雷刑执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昏死过去。待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碧水洞中,我的手腕上有锁妖链和消魂钉留下的伤痕,斑斑累累,却都不及我心上的伤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碧水洞的,我问过花娘,花娘却绝口不提,只让我不必再想,好生养伤。
很久以后,我才偶然从怡染公主的贴身仙婢银如口中得知,那天我其实只受了一半的雷刑,是景洋上神替我受了另一半。后来,也是他将我抱回碧水洞中。
其实,我猜到过的。
可是,那又怎样。他到底还是和怡染公主成了婚。
时隔三年,怡染公主忽然下了旨意,赐给我与花娘不少金银珠玉,还给了我和花娘位列仙班的机会。花娘兴高采烈地承情,我却以修为不足为由,拒绝上天。
大抵是花娘觉得我可怜,最终也放弃了成仙,陪我守在碧水洞。
每当碧水洞前的杏花绽放,我终是不肯忘却,那天立在花树下,青山磊落的他。他说,翩翩,过来。他将我拥入怀中,他领我回家……
尾声
我是怡染,天君第九个女儿,自幼便和景洋养在一处。
故此,我一直把景洋当作亲哥哥一般。那年,他历劫归位,推演命盘,知魔族异动,迫在眉睫,他身上亦有身为上神应当去背负的责任。
而我是公主,自然也有我需要背负的责任。天君下旨,想将我许给魔王苍梧,以平神魔两族战事。我不愿与魔为伍,景洋也不愿牺牲我的幸福,遂求天君为我们赐婚,代价是他需平定魔族之乱。
三年间,我与他虽有夫妻名分,却终以兄妹相待。
三年后,魔族再度进犯天族边陲,景洋率兵对战。可魔王苍梧法力陡增,那场战役上,神族并不占优势。终是景洋散尽毕生修为,以生魂与法器相融,将苍梧封印。
景洋羽化前,再三嘱托我,不必让碧水洞中那只蝶妖得知他羽化的消息,并托我好生照拂她。
我始知,那百年的人世时光,他亦从未忘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