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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七点半,惠民广场准时举办马戏表演,节目有小狗走钢丝,小狗钻火圈,少儿武术表演,猪八戒背媳妇,残疾人表演秀……”一辆顶着大喇叭的面包车,在植阳这个不大的城中,来回地转着,从下午开始吆喝,直到傍晚也没有停歇。
坐在副驾驶的叶桂兰低着脑袋,她不敢抬眼看丈夫,更不敢看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她只敢抱紧坐在自己怀中的富贵,儿子才八岁,就要跟着他们到处奔波,叶桂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她的耳中一直充斥着丈夫卖力的吆喝声,透过喇叭,这声音显得更加沙哑。
方庆山一下午都在开车,除去中途上了趟厕所,屁股就没挪动过地方,他抬眼看看挂在后视镜上的手表,已经快七点了,也该停下休息会,为之后的表演留足体力。
“桂兰,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一会就演出了,别饿着肚子。”
方庆山没有看向妻子,只是自顾自掏出支烟点着了,猛吸一口,随着舒服的叹息声,车厢内霎时弥漫起呛鼻的白烟。
“算了,不吃了,等结束之后再说吧,富贵,你饿不饿?”
叶桂兰几乎是脱口而出,每次丈夫询问,她都是这个回答,不是不想,而是车上几乎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妈,我不饿,我就是想喝水。”
富贵抬头望着母亲,因为从小就被送去武校训练,所以年纪尚小的他更能吃苦耐劳,只是饿可以熬住,口渴就难了,叶桂兰迎着儿子圆溜溜的眼睛,赶忙递来半瓶矿泉水。
“慢点喝,别呛着。”看到儿子拿起水瓶就仰头猛灌,叶桂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中满是心疼。
“庆山,过会在哪搭台子?我担心这附近有城管什么的,万一被抓到就麻烦了。”
叶桂兰捏着喝空的矿泉水瓶,有些担忧地问着丈夫。
“怕什么,我是残疾人,有证的,就算城管想抓,也要掂量掂量,你就别瞎操心了。”猛地吸完最后一口,方庆山随手将烟头丢出窗外,其实他也有些犯怵,像植阳这样的先进城市还是头一次来,也不知群众对待自己这样的表演团,会是什么态度。
“休息好了吧?走,去惠民广场。”
瞎想了一会,方庆山干脆不想了,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能有啥?一脚油门,他便直奔目的地。
惠民广场属于城郊工程,所以相较于城中心那些广场,大了许多,同时城管一类的也更少,这些都是方庆山选择这里的原因。只不过,他算漏了一点,广场舞队这个庞大的团体,几乎将惠民广场所有空间都占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掩盖了他喇叭的吆喝声。
“怎么办?”
叶桂兰无助地看向丈夫,她还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下车,找个地方搭台子。”
没有回答妻子,方庆山直接打开车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不过来都来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艰难地从车上下来,他一瘸一拐地向着车尾走去,那些表演用的东西全都塞在里面。
“嗡!”
紧跟着下车的叶桂兰脑袋一阵发懵,没想到广场上的音乐声不仅大还杂乱,各种歌曲汇集在一起,让她有些晕头转向,要不是儿子拉着,怕是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
“妈,这音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在武校里用的那种。”
富贵毕竟还是个小孩,他兴奋地指着那些黑漆漆的大方盒子,拽着母亲看。
“别看了,快来帮忙搬东西!”
看着站在一旁的母子,方庆山有些暴躁,因为腿有残疾,所以他使不上多大力气,那些需要拖拽出来的东西,他自然是拉不动的。
听到父亲的吼声,富贵赶紧跑来帮忙,他握紧麻绳,低着腰撅着屁股,使劲地往后用力,突然,只听哎呦一声,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你这娃娃怎么搞的,我家小孙子都被你撞倒了!”
声音的主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不过在富贵的眼中,他根本分辨不清具体年龄,烫卷发加上精致的妆容,让老妇人看起来,好像比叶桂兰还要年轻些。
“发什么愣呀,富贵,快给阿姨道歉。”看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儿子,叶桂兰赶忙上前轻推着他。
“阿姨,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看路,请您原谅我。”富贵恨不得将头弯到地面。
老妇人没想到富贵这么有礼貌,愣了一下,旋即赶忙弯腰托起他,笑眯眯地说道:“没事没事,看出来你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摔一跤没问题的,不用道歉。”
“谢谢阿姨的原谅。”
“哎呦,傻孩子,是奶奶,别把我叫年轻了。”老妇人摸着富贵的脑袋,眼中笑意更甚,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她哪还忍心责怪。
“听口音你们不像是本地人,是来这做生意吗?”
老妇人转头注意到正在干活的方庆山,她有些好奇地向叶桂兰询问道。
“我们是来这边表演节目的,你看,这儿写着呢。”知道妻子怕生,方庆山接过话茬,指着面包车上偌大的几个红字,面带笑意地说道。
车身上印着的,是“文化表演团”五个大字。
“哎呦,孩子这么小就跟着出来呀?他不上学的吗?”
老妇人的重点并不在表演上,她更在乎的是富贵上不上学。方庆山本以为可以吸引到的顾客,就这样泡汤了,对于老妇人的疑问,他只是讪讪地笑着,也不做回答,从男人尴尬的表情中,老妇人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心疼地用力揉揉富贵的脑袋,便领着孙子离开了。
“趁着现在人多,赶紧搭台子。”
正值晚饭过后,很多家长领着孩子出门散步,这在方庆山看来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富贵更卖力地干着活,他剃成短寸的头上渐渐渗出了汗珠,听着身后不停传来的孩童笑声,富贵有些委屈,他咬紧牙关,想把杂念从脑中奋力地驱赶出去。
终于,不大的帐篷搭好了,随着方庆山按下开关,缠绕在其上的彩灯开始闪烁,广场角落的一小片,被照得通亮。
“马戏表演,节目有小狗走钢丝,小狗钻火圈,少儿武术表演,……老少皆宜,精彩纷呈,欢迎大家前来观看。”为了对付那些广场歌曲,方庆山干脆将车顶的喇叭卸下,直接拿在手中,扯开嗓门卖力地吼着。
牵着小狗“阿黄”,富贵和叶桂兰先行进入帐篷,等着方庆山拉来观众后,再做表演。窝在不大的后台,富贵百无聊赖,他唯一的伙伴也就是阿黄了,拿着驯兽棒,富贵来回逗弄着它,阿黄吐着舌头转圈圈,不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
“儿子,别逗阿黄了,小心被你爸看到,又该挨骂了。”
叶桂兰从富贵手中收走了驯兽棒,他也不恼,只是调皮地对着母亲做鬼脸,父亲不在时,富贵才敢展露出孩子那一面。
帐篷外,方庆山有些喊不动了,他将喇叭调成循环播放模式,就坐在了小凳子上,望着那些都远远绕行的路人,方庆山第一次感觉到心累。年轻那会,他是老家文艺表演团的台柱子,意气风发,不过那股子傲气劲,全因为工作事故毁掉了,虽然他不信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脑子里总能想到当年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就是自己被砸断了腿?要是那天没有逞能,非要冒着大雨赚二十块钱,是不是就不会沦落至此?妻子和儿子是不是就不用跟着自己吃苦?
“叔叔,请问现在可以看表演吗?”
稚嫩的声音将方庆山拉回了现实,询问他的,是和儿子一般大的小女孩,她手中捏着张五十元的纸钞。
“可以看的,小朋友,你们几个人呀?”
面对小女孩,方庆山用最温柔的语气问着。
“两个,两个人,还有我妈妈。”
小女孩有些怯怯的转身指着自己的母亲,她还是有些紧张地,向着这边走来的母亲,正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女儿。
“你问问叔叔,我们需要给多少钱呀?”来到小女孩身边,母亲蹲在地上疼爱地抱住她。
“一共二十元,叔叔找钱给你。”
接过小女孩递过来的纸钞,方庆山低头翻找着挎包中的零钱,他突然想到,儿子很久没被自己这样温柔地对待了。
“来观众喽~”
方庆山走进帐篷,随着一声吆喝,富贵他们赶紧做好表演前的准备,按照惯例,先是阿黄表演走钢丝和钻火圈,然后才会轮到富贵出场,听着前台小孩咯咯的笑声,富贵知道阿黄才是那个最受人欢迎的角色。
“下面请欣赏传统武术表演,有请小武僧登场。”
听到父亲的报幕声,富贵举起双手,左脚向前迈出,随着红幕拉开,他用一个漂亮的前翻动作进场,站定后,看着唯二的观众,富贵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卖力地打着拳法,他时刻记着父亲的那句话,不管台下观众多少,都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哥哥表演得棒不棒呀?”
“棒。”
“那我们给哥哥鼓鼓掌,好不好?”
小女孩灿烂的笑容感染着富贵,他对着母女二人再次深深鞠躬,随后匆匆下台,他不想让观众看到自己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富贵特别容易委屈。
“儿子,你怎么啦?”
看着一进后台就埋头抱着阿黄的富贵,叶桂兰有些担心,她以为儿子受了什么委屈,富贵只是摇摇头,更紧地抱着阿黄。
“怎么了?该我们上去表演了。”
方庆山走进后台,接下来是他和妻子的表演——猪八戒背媳妇,叶桂兰边换服装边用眼神示意着丈夫,方庆山转头看了眼富贵,若有所思地套上了面具。
这一场表演下来,很累,从前方庆山可以轻松背起的媳妇,现在却是那么难。好不容易表演完,送走这对母女观众后,他也不去帐篷外拉客了,干脆回到后台坐在地上歇息着。
此时的富贵已经没有再埋着头了,他忙着给父母倒水、递毛巾,只是红红的眼眶终究瞒不过大人。
“儿子,是不是累啦?”
方庆山接过富贵手中的水杯,轻声地问着,他想用温柔来对待自己的儿子。
“不累,爸,我精力好着呢。”
“哈哈,傻小子,别装了,出去玩会吧,今晚我们不表演了。”
看着儿子假装秀起的肌肉,方庆山故作豪迈地笑着,当他看到儿子那不可思议的眼神时,笑得更加大声。
“桂兰,你陪孩子去外面转转,买点吃的,别忘了把彩灯关掉。”
现在,连叶桂兰也搞不明白,丈夫吆喝了大半天,这才刚表演一场,就要休息?不过她也没多问,领着富贵就出去了。
等确定两人已经离开了帐篷,方庆山这才用手捂着眼睛,无声地痛哭起来,眼泪顺着他粗糙的手指缝,滑落脸颊,摔到地面。方庆山知道自己老了,这次来植阳,本就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碰碰运气,兴许大城市的收入会高些,可现在看来,甚至比那些小县城还赚不到钱。
他想给儿子更好的生活条件,无奈这残疾的身体连干体力活都不配。
“儿子,我们这是文艺表演团,你可不要把它当普通的马戏看待,想当年,你父亲我可是红遍十里八乡的台柱子,知不知道。”每每看到儿子有负面情绪,方庆山都是这样给他打气的,不过这都是一年多以前了,现在或许是因为愧疚,他很少再说出口。
时间过得很快,吃完妻子买回的盒饭,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方庆山领着富贵出了帐篷,他坐在小凳上,看着绕广场跑圈的儿子,心中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儿子,来,爸给你说个事。”
喊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富贵,方庆山脸上挂着微笑。
“爸,什么事呀?”
“想读书吗?我们过段日子回老家,怎么样?”
正要擦汗的富贵,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认知中,读书是和自己无缘的。
“爸,为啥突然让我读书,是我表演得不好吗?如果是这样,我再多练练,肯定会更好的。”
富贵能想到的原因,也就只有这个。
“没有,儿子做得很好,只是你这个年纪就该上学,是爸做错了。”
方庆山竟然对着儿子认错,这个平日里严肃的父亲,话语中满含歉意。
“妈!你快出来!”
富贵被父亲反常的举动吓到了,他只好大声地喊着母亲。
“怎么啦?”
叶桂兰急忙向外走来,她觉得今天这父子两都不正常,不知道现在又出什么事了。
“爸说要让我回老家读书。”
“真的吗?!庆山?”
叶桂兰吃惊地看着方庆山,她想不到丈夫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一个月以前,在决定来植阳这边演出的时候,丈夫就曾经和自己透露过,要重新让富贵读书,只是酒话这种东西,叶桂兰从没当过真。
“我说的话还有假?反正也攒了点钱,足够供孩子读书了,咱两再另寻活计,总好过现在到处卖艺!”
方庆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面包车旁,站在那红字面前。
他转头看着富贵和妻子,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今个让你们看看,台柱子的真正实力!”
“猛想起王当年江湖奔走,走关东和关西任王所游。”
“华山顶王遇见陈抟老祖,三盘棋王输了华阴华洲。”
…… ……
吼一嗓,方庆山对着空荡荡的广场,用尽全身气力,谁人不曾是少年,他要将这心中郁结,全都吼出,当着桂兰和富贵的面,消散于天地间。
泪水再次涌出,极力昂着头,方庆山的视线逐渐模糊,望着被拉长的路灯光线,他觉得自己又站在了曾经的舞台上,只是这次的,更大,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