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芝士阅读”。
提到约翰·斯坦贝克,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他那本著名的《愤怒的葡萄》:大萧条时期,破了产的一家人怀着希望前往加州寻找工作,却在一路上不断遭遇死亡和离散,加州也不是应许之地,一切都越来越让人绝望……动荡、愤怒、绝望,组成了斯坦贝克作品的基调。《人鼠之间》比《愤怒的葡萄》早出版两年,篇幅短小,类型相似但写实性稍弱,可以看作后者的寓言化版本。情节虽不复杂但设计精巧,一翻开就停不下来,只能一口气读完然后长长叹息。
小说讲述的是大萧条时期,两个农场工人在加州四处寻找工作的经历。乔治·米尔顿是个精明的小个子,莱尼·斯莫是个弱智却力大无穷的大个子。莱尼生性善良,但是由于智商较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气,常常惹祸。两人相依为命,莱尼只听乔治的话,每次莱尼惹了麻烦,乔治也只好带着他逃亡。在动荡的生活里,支撑两人活下去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养很多动物,尤其是兔子,因为莱尼喜欢摸毛茸茸的东西。这一次两人来到新农场,认识了断了右手的老清洁工坎迪,他被两人的梦想吸引,提议凑钱入伙。乔治一算计,只要老老实实工作一个月不出岔子,就能买下农场,结束流浪的生活。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莱尼就捏碎了农场主儿子柯利的手,次日更是失手杀死了柯利的老婆。最终乔治不得不赶在其他人找到莱尼之前,亲手终结了莱尼的生命。
在杀死莱尼之前,乔治再一次讲起他们的梦想,拥有一个农场,养牛,养猪,养鸡,种苜蓿喂兔子,乔治告诉莱尼自己从未对他生气,然后扣动了扳机——简直是一个心碎时刻。作为读者,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那个买农场的梦想是不现实的,乔治说的那对愿意低价卖农场的老夫妇可能根本就是他瞎编出来应付坎迪的追问的。就算有,乔治心里也清楚,莱尼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出事来,在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一个月根本是个奢望。就算如此,在莱尼拧断柯利的老婆的脖子那一刻,我们的心里还是会感觉到一块大石头咯噔一声砸下来,把那个美妙的希望砸了个粉碎。
死去的不仅仅是莱尼,还有乔治和莱尼共同的信念: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农场工人“是世上最孤独的一群人”,他们居无定所,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薪水到手了转眼就花个精光,而乔治和莱尼“是有未来的人”,因为他们有彼此,可以互相照顾。在乔治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友谊、希望、承诺、依靠,一个个崩塌瓦解,剩下的是永恒的孤独。小说的结尾,乔治被骡夫斯林姆拉去喝酒纾解心情,代表着他失去了独特性,成为了之前自己不屑的那类普通农场工人。
看完这本书可能会产生一个疑问:这本书和老鼠有什么关系?虽然小说的开头确实出现了老鼠,但是和总体情节关系不大。实际上,标题来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诗《致老鼠》:“人和老鼠的命运,时常被扭曲”。农场工人作为底层大众,确实活得像老鼠,地位卑微,生活中少有如意之事,却也一直顽强地活着。
对生命的无力感,也是书中无处不在的一种情绪,是书中人物的共同处境。乔治不停抱怨教莱尼的事情一会儿就忘,但是也无法丢下他独自生活;莱尼总是把自己喜欢摸的东西弄死,不管是老鼠也好,小狗也好,还是拥有柔软头发的柯利老婆也好;坎迪被机器轧断了右手,农场主留他当清洁工作为补偿,但是他心里知道等他老了干不动活之后会被扫地出门,他连自己的老狗都留不住——宿舍里的其他工人嫌它太臭,把它处死了;柯利的老婆说自己本可以成为电影演员,却嫁给了柯利,她疑心自己的母亲拿走了承诺要带她演戏的男演员写给她的信——可是整本书里她连个名字都没有,斯坦贝克本人都说她只是个符号。
说到符号,正好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说《人鼠之间》是寓言式的:书中的人物多是一类人的代表,更像是寓言里的角色,是综合了一批人的特点抽象出来的一个概念。从名字里也能略知一二:莱尼·斯莫(Lennie Small),斯莫意为小,虽然他身形巨大,心智却如同孩子,依赖乔治;乔治·米尔顿(George Milton),和大诗人弥尔顿(英国诗人,长诗《失乐园》《复乐园》的作者)同姓,脑子聪明但体力上并无优势,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发挥各自的长处;斯林姆(Slim)是农场工人的头儿,受人尊敬,他的名字有机灵、狡猾的意思;坎迪(Candy)是糖果的意思,他那笔存款组成了购买农场的大部分资金;而马厩的老黑人卡鲁克斯(Crooks)的名字意为钩子,和他弯曲残疾的脊柱遥相呼应。
这些人里,只有斯林姆的地位比较高,被人看重,似乎隐喻着在世上生活,必须学会灵活狡诈才行,像乔治和莱尼这样的单纯之人,如果不改变,只能落得坎迪那般老无所依的后果。换个角度想,斯林姆如果出意外落了残疾,最后也会成为坎迪那样的人。
对于底层大众,他们能在《人鼠之间》看到自己所属的那个角色,产生强烈的共鸣。而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区的读者,也能感受到书中体现的人类共有的孤独感和绝望感。这解释了为什么作者会因这本书而非《愤怒的葡萄》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愤怒的葡萄》偏现实主义,和美国的联系更紧密),以及为什么这本书至今畅销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