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好像总是被什么东西牵动着,它是心里生出的一丝丝乡愁,牵动着我的情绪,雕琢出我的性格,那些温良的,倔强的,朴素如大地般默语的。我觉得骨子里地道的农耕者才是大地的主人,那些蚂蚁般无休止劳作,欢欣接受四季的馈赠,单薄地抵抗流年的风雪,宽容地包纳着自然的一切,在周而复始的枯燥中摒弃劳怨的人,才是生活的智者。
那个村庄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的梦醒时分,经年累月地,磨出了岁月的茧子。那焦黄的茧子,原本半透明的纹络慢慢变得厚重,发黄,发白,再次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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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手,除了手心窝窝,掌心周围一圈都是茧子。长年的工匠生涯,磨去了他眼眶俊朗的棱角,吸食了脸颊本不多的肌肉。自来卷的头发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飘逸,像落叶被深秋的白霜定格在寒冷的大地之上。
照片里的大舅,是年轻的模样,发白的牛仔裤,鼻夹上的大蛤蟆镜,猫王般的发型。那时,大舅在村庄里会是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吧。姥爷总说大舅不踏实,相比同时走出深山一起学艺的老舅,大舅确实是不够踏实的。姥爷说,大舅和老舅小的时候去深山里砍柴,大舅捆的木柴总是结结实实的,而老舅捆的木柴总是外表看起来庞大,里面却是空虚的。妈妈也说,大舅小的时候挨姥爷打,总是原地不动,而老舅被踹一脚就跑得一溜烟。
我知道姥爷说的不踏实,并不是聪明,而是一种流里流气的笨。这种不踏实不是农村人眼里的聪明,不是靠着不踏实能折腾出个一二三,扯不出什么有用的幺蛾子。
大舅是个工匠,却自学绘画,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大舅画的各种类型的彩绘,有锅台上的一只空碗,有年迈老者褶皱的面部特写,也有希腊神话里的各色人物。大舅的一幅画曾经摆在镇中心文艺展厅里,后来会展结束,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大舅却只是一笑,不去争。
大舅很爱笑,村庄里扭秧歌、唱大戏的时候,大舅会钻到队伍里左扭右扭地,一点也不臊得慌,引得村人哈哈大笑。大舅还自学过英语,学过书法,看起来都半途而废,没给他带来生活上的任何看得见的收益。
大舅手很巧,木匠和瓦匠的活都会干。我小的时候,他给我做木剑和木抢,引得周围的伙伴一阵羡慕。
我很小就爱吃水果,大舅总会轻柔柔地说,水果一定要洗过再吃哈。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候会窝在大舅家睡觉,在土炕上,大舅问过我想让村里哪个小姑娘做媳妇啊。大舅一本正经的表情,见我羞得红红的脸,转而嘿嘿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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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学启蒙阴错阳差地受了大舅的影响,那时候大舅买了很多叫《辽宁青年》的刊物,对于上初中的我,刊物里那些鲜活的故事和文字,让我看到了精彩的外面的世界。
高二的时候,我在班会上念了一篇自己写的文章,我在文章里写道了大舅和老舅。姥姥是勤快的农家人,年轻时像不厌其烦的牛一样,耕种着四季,在盖完大舅的房子,又给老舅操持一间瓦房后,终于因为操劳过度瘫在了炕上。
老舅还没结婚的时候,在外当学徒,总是惦记着姥姥的身体,会把报纸上刊登的小角落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买回来。老舅出门在外,不管衣物多旧,总不舍得扔,会一一带回家里。农村的物件儿,瓶瓶罐罐都是个宝贝,精打细算里掰持着手指过日子。和老舅相比,大舅就显得没那么会过日子了。
后来老舅结婚了,姥姥和姥爷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大舅家和老舅家轮流住。没过几年,因为厉害的老舅妈,姥姥和姥爷从此搬出了老舅家。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大舅因为姥姥和姥爷的缘故,不去远的地方做工。大舅年轻时也谈过恋爱,不知是贪玩成性,还是哪根筋不开窍,这等到结婚的时候,都三十几岁了。随着年岁增大,大舅身上的文艺气也慢慢磨平,看起来像是生活给这个游子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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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舅一起绘画的那个人,也是镇上的。如今已小有名气,随便一幅画,价值千金。他算是大舅的半个绘画老师。我和妈妈说,大舅为什么不去让那个人提点一下呢?妈妈说,你大舅啊,就没那个心数。
我上大学,每周往家里打电话,妈妈总会念叨着,记得给你大舅打个电话,你小时候,大舅疼你,他总惦记你呢。可我却迟迟没有打给大舅,倒是他,偶尔会打给我,大部分时候是晚上,要我好好学习、多吃饭之类的,说不了几句话也就挂了。
这么多年大舅给我打过很多次这样的电话,直到今天,还是那些内容,好好工作、多吃饭,同样不变的,是他那像羽毛般轻柔的像是哄孩子般的语气,像一张长满茧子的大手轻抚你的头,生怕动作大一点,茧子会磨疼你。他一直把我当孩子看,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生命中总有一些人,不管你过得多么辉煌,他都心疼着你。
我买房子的时候,为了给我省钱,大舅坐了一天的客车,带着工匠的物件,长途跋涉,要来给我装修。我在长途客车站见到瘦弱的大舅,他弯腰从后备箱拽出蛇皮袋子,面对我嘿嘿一笑,眼里尽是对我的自豪和温柔。
大舅拎着蛇皮袋子走在前面,他的身体,确实像妈妈说的,瘦得不成样子了,背也有些佝偻,干枯的小腿像是从秋天茫茫田野的泥土里伸出的玉米杆。他把蛇皮袋子搭在腿上,倚着身子往前走,可以省些力气。蛇皮袋子和繁华的城市街道,和往来的车辆,和周围衣着光鲜的人们,格格不入。
大舅坚持不打车。公交车上大舅双腿夹住蛇皮袋子,胳膊向上伸,拉着扶手,单薄的身体像是晾在衣架上随风飘荡的旧衣服。公交车外一阵阵热风钻进来,吹着大舅钢丝般坚硬的头发,他抬高头颅,带着欣喜的表情,像是巡视这个城市的首长。
大舅看了看我的房子,那本是在郊区,交通极其不方便的地段,小区也显得拥挤不堪。他却啧啧称叹。一整个月,大舅一直睡在装修房子的阳台上。他说晚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
4
今年大舅家的弟弟来省会参加空军招飞体检时,我正在外地出差。我要大舅当天去家里住,他却不去。第二天体检结果出来,不合格,医生说是胆上有囊肿。
第二天我出差回来,回到家时,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大舅。他更瘦了,皮肤包裹着骨头,卷发贴在头皮上,灰白的一片,声音倒是没变,柔柔地对我说,回来啦,出差累吧。
大舅说这个房子真好,他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净,一尘不染的地板砖让大舅下不去脚。他蜷缩坐在沙发上,絮叨着说要不要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他是怕给我添麻烦。
第二天我带着弟弟去做彩超,检查结果没问题,只是要注意饮食和保暖。大舅嘿嘿得笑这,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我要大舅多待一天,带他和弟弟去四处转转。他却要当天回家。那天是弟弟生日,如果弟弟招飞成功,家里的负担会减少很多。
姥姥已经年迈,话语含糊不清,姥爷已经照顾姥姥三十几年。前几年,姥爷总说,虽然老舅不孝顺,但是姥爷和姥姥并不担心老舅,因为老舅日子过得好。而大舅,却一贫如洗。我见过老舅妈当着很多人的面像训孩子一样训斥老舅。老舅骨子里是有血性的男人,他并不快乐。大舅清贫,却有一分花一分,乐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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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茶圣陆羽隐居的时候,常驾一叶扁舟,前往山寺,在田野中独行,背诵着佛经、吟着古诗,或用木杖敲击树木,或用手抚弄溪水,从清晨到日落,天黑了,还流连忘返,痛哭着回家。每当读到这里,我总是会想起大舅。
后来,在筹光交错的酒桌上,和相识的朋友谈论起什么是成功的人生。有人说,有些人过得穷困潦倒或不得志都是自己的原因。满桌的杯盘狼藉,明耀耀的金色吊灯下,我看到高脚杯里映射出自己酒精膨胀着虚荣心的脸。
有一次和一个身价千万的朋友在深山里转啊转,在名贵的车里,他打着方向盘说有点找不到根。那天,在一棵黑柿子树下,低垂下的树枝挂着干瘪瘪的黑柿子,这是去年秋天没人采摘的果实。我们把一粒黑柿子放进嘴里咀嚼。大山空旷无比,满目尽是冬末的荒凉。腰口粗的柿子树,夏天的时候会遮天蔽日,如今,在这荒凉的深山中偶然遇见两个采摘果实的人。上百年来,它见过树下嬉戏的孩童,见过树下乘凉的庄稼人,见过战争中的逃难人。柿子树对面的田地里,有两座坟冢。一座明显是有钱人家的,有碑文,周围铺着砖石。另一座只是粽子状的土包,周围是一片杂草。朋友发动车子,指着两座坟说,他们生前肯定有不一样的人生。言外之意是,有碑文的人家过得才是人生。我想那片杂草,在春日里肯定会慢慢复苏,生根发芽吧。
如今,我也有了小孩。每当我拿起一个水果的时候,总想起大舅轻柔柔的话语,水果一定要洗过再吃哈。那像羽毛般轻柔的像是哄孩子般的语气,从我的身体里自然地流露出来,我看到一张长满茧子的大手,在岁月深处摩挲着,一张纯真的脸。
生命如风,没有形象与颜色,所有过往,都会在时间长河中消逝殆尽。尘归尘,土归土。白驹过隙,片羽不留。那些拨动你心中风铃的人,让你的生命有了声音,苦乐悲喜,绵长悠远。那些刻进你生命里的人,终将成为你性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