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一根刺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谢元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左手拿着手机凑近头,任《今生今世》的音乐传进左耳和右耳。他想,如果此时配上耳机,定能让双耳被音乐按摩得更加舒服。可他的脑袋重重的,没有一丝想起身的欲望。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几年前朋友从泰国带回来的鼻通棒。他用力地吸了又吸,薄荷味窜进脑袋里,头疼的感觉瞬间缓和了一点。躺了十来分钟,他睁开了眼睛,双眼皮比平时更明显了。

谢元的出租房里没有沙发,有时候他还挺喜欢办公室,起码有张沙发,既可以坐又可以睡,加班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在沙发上凑合一晚上。在办公室的夜晚,整层楼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听得见翻身摩擦的声音。沙发是两人位的,比身体足足短了一只小腿的长度,躺在上面大腿得蜷曲着,时间久了就有些酸,但是谢元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久而久之,也不感觉到酸和麻了。

最近,谢元没有了工作的动力,他的工作一直没有起色,身边的同事升职的升职,加薪的加薪,可都没有轮到他。他自认平时工作认真负责,对同事也和善,可是职业一直没有发展,依然是原地踏步。而更让他烦恼的是,公司总经理邱仁是个喜怒无常的领导。这周因为一件事,邱仁大声地斥责了他,而事情不过是因为他负责的项目没有及时汇报,邱仁就狠狠地骂了他十几分钟,声音大到办公室外面的同事都听得很清楚。他觉得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要发那么大火,这些年工作的委屈又涌上了心头。

他自认工作很少犯错,也没有得罪领导,可一比起其他同事,他来到公司就像一颗石头投进河里,只有开始的一点水花,接着沉入河底,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同事孙金,工作随意,还老爱挑事儿,可每次开会,领导说什么,孙金一边点头,一边嘴上马上响应。他常想,难道要像孙金那样才能被领导重视吗?!这几年,他也换了几家公司,虽然一跳槽工资就涨一点,但是时间长了,他依然看不到希望。

不知道想了多久,谢元的头不痛了,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他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一看手机屏幕,是阿妹谢分打来的电话,他的心揪了一下。

“哥,你睡醒了吗?”对面的声音有些颤抖,还带着哭腔。

“怎么了,你说。”

“爸可能快不行了。你要是能请假就赶紧回来吧。”妹妹用请求的语气说,她知道大哥的工作不好请假,担心他丢了饭碗。

晨光熹微,陈旧的办公室显得更加黯淡。谢元给主管张海发了请假信息,又给女朋友沈吉发了段微信语音,然后就收拾背包往车站赶,背包里有他前一晚换下的衣服。

谢元的弟弟和妹妹都在老家。弟弟谢角在老家县城一家民营企业做业务员,妹妹和老公一起开了家水果店。弟弟毕业的时候也曾到城里来找工作,当时谢元盼望着弟弟也能在城里扎根。

“哥,我也挺想待在城里,如果有份好的工作,我们一起在城里打拼也是挺好的,相互还能有个照应。但是我现在应聘的这几家,愿意收我的都是小公司,工资不高,除去房租,一个月也剩不了多少钱,以后想在城里结婚买房还是很难。在城里不只看文凭,还看含金量,本科生遍地都有,还得看是不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我这个学校在老家还是挺吃香的,但是到了这边就没人听过,我还不如回家试试看。”谢元感到可惜,但是他也尊重弟弟的选择。弟弟后来在老家找到的工作很稳定,离家也近。

在大巴上,谢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心里的一根刺被拔掉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工作六七年时间,他只回去了两次。每次过年过节,公司要求加班,他都主动报名,倒不是为了加班费,而是终于有了借口可以不用回家。仅有的两次回家,他还没下车,就先联系同学朋友,约他们出去玩,每天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家。有一回,晚上一点多,他推开老房子的木门,看到父亲坐在厅里的长条椅上,灯光昏黄,却照得白色的胡子渣子很清晰。他没说什么,看了一眼父亲就回房间睡觉。

父亲谢辉的工作是给人运货,赚钱的工具从三轮车换成拖拉机再变成小面包车。父亲爱喝酒,有时候喝完酒还硬要出车。他总是喜欢和别人吹嘘喝点小酒没事,他的头脑清醒,开车技术好。有一次,父亲晚上喝完酒,开着拖拉机撞到了路肩,人翻了下来,左手骨折。回到家,母亲夏冰只是关心地问了一下,父亲就对母亲一顿暴打。父亲喝醉酒总是喜欢打母亲,谢元有几次试着把父亲推开,父亲就把他扔到门外,把木门反锁了起来。他站在门外哭,母亲就在房里任父亲打骂。

谢元不知道,那天母亲下了多么艰难的决定,才最终喝下了那瓶农药。有时候他想,也许母亲早点走是好事,她的痛苦也不用持续那么长。有时他宁愿当时自己还不懂事,这样记忆就不会像刀子一样刻在脑海里,反复划伤。他还记得母亲生前最后的样子,他的手放在母亲的脸颊,母亲的泪水成股地流了下来。他用手去抹母亲的泪,热热的,温度从母亲身上传到他的手再传到他的心。他想,母亲一定很不舍得,可是又不得不喝下农药解脱自己。他想,喝农药的痛苦也许并不比母亲身上的伤更痛苦。

谢元从上小学开始,就经常看见母亲身上有伤,父亲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打骂母亲。村里没有人帮母亲,奶奶帮不了,甚至母亲的娘家也帮不上忙。父亲挣的钱很多都被他自己吃喝掉了,母亲就经常帮人干点活帮补家用。谢元从有记忆起,就记得母亲没穿过什么新衣服,直到母亲去世,才换上一套新衣服。

后来,谢元很努力地读书,为了能考上离家远的学校。初中、高中他在学校寄宿,到了周末也总是选择待在学校,同学们都以为他只是为了用功读书。就算是回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关起门来看书做功课,他不想面对他的父亲。他不喜欢去田里,甚至不喜欢农村,因为走着走着就突然闻到农药的气味。每次闻到农药的味道,他就反胃,农药比粪尿更让他感到恶心。谢元恨父亲,恨到有时候他甚至产生了邪恶的念头,想着为什么父亲当年喝醉酒不撞死算了。母亲死后,村里的人当面不敢说父亲,背后却暗暗指责父亲。父亲瞬间变了个样,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很少再去喝酒。

谢元赶到了家,他跨过父亲睡的边房的门槛,就看到父亲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没有了气息。房间很空,没有了他记忆中的大红色衣柜和暗红色尿桶。自从母亲去世,他就没有再踏进过这个房间。木板墙上,父亲母亲的合照已经发白,母亲的样子和她去世前的样子不一样,照片里是鲜活靓丽的样子,是没有遭受太多生活磨难的年轻女子的美好样子。

谢角和谢分哭得很伤心,但是谢元没有哭。谢元有时庆幸,那时候阿弟和阿妹还小,他们只知道自己没了母亲,不记得父亲对母亲做过的事,这样就算知道那些事情,也不会像他那般怨恨父亲。

丧事办完了,谢元和弟弟坐在厅里聊天。弟弟说:“老房子遇到下雨就漏水,最近我准备找人来补一下,顺便把老房子翻修一下。哥,你有空可以多回来看看。其实你也可以考虑回家里工作,现在老家发展好了,工资也高。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肯定挣得更多。”弟弟知道,哥哥的心里一直有个结,所以不想回家。谢元只是“嗯”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谢元回到了公司,偶尔有几个同事问候几句,让他觉得不过是做做样子。主管张海把他叫去了办公室,先是对他家里的事一顿关心,接着说:“最近公司准备选一批年轻的职工到中层岗位,我们部门副主管的位置也放到这次选人。”谢元以为这次终于到他了,可是紧接着张海又是一段安慰的话。他已经知道了套路,更知道了结尾,他没戏了。

“孙金最近负责的项目效益不错,公司大力培养年轻人,这次部门副主管的位置打算给他,以后你们也有的是机会。”谢元看了一下张海,张海的眼神丝毫没有躲闪。谢元很佩服的是,张海每次找他谈话都能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嘴上说着看似头头是道的话,实际又对他的发展没有任何益处。

谢元走出张海的办公室,他看到好几个同事赶紧扭头。同事们看热闹的心态从来都没有变,他们的耳朵就像顺风耳,眼睛就像千里眼,一点风吹草动马上就能知道,这次的副主管人选他们也早有耳闻。

回到工位,谢元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回老家,回那个他以前害怕回去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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