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病到晚期了,他的眼睛看不见,嘴巴说不了话,三天水米未入,房间里弥漫着他的口臭味。
即便是最孝顺的儿子,也是进去张头探探,就找借口离开了。
房间里只有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爷爷,还有睡在旁边抱着他,不声不响的奶奶。
奶奶和爷爷的感情不算太好,爷爷大男子主义,这辈子没对奶奶有过什么好脸色。
甚至在爷爷查出脑瘤晚期的时候,家里的儿女们都泪如雨下,奶奶却只不声不响地给爷爷冲了杯糖水。
爷爷最喜欢喝白糖加水。
爷爷病倒后,奶奶从此不再出门遛弯,她白天就守在爷爷床前,晚上抱着爷爷入睡。
不到一个月,她瘦到不足70斤。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也没哭过,只是每天晚上,她会把电视开到最大声,也不拘什么电视台,开了就认认真真看到十一点,然后才去睡觉。
后来有一天,邻居家的老头去世了。
邻居家的老头有洁癖,他的大半辈子,都贡献给了整个家庭的清洁事业。
只要他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他就总在清扫地面,洗洗刷刷。拿着抹布在擦擦擦,拿着拖把在拖拖拖,端着水在洗洗洗。
家里稍有不干净,老头儿就要叫骂开来。
大家都说老头子死了,老太太说不定过得更好。
向来沉默的奶奶这时候插话了:“老头子在,起码有人说说话,晚上没有捞摸。”
奶奶一辈子不识字,说不出什么有哲理的话。
但奶奶这句话,却让我想到刘嘉玲回应她和梁朝伟的分手传闻时说的那句话:“全世界都在看我们什么时候散,而我偏偏迷了他十多年。其实更真挚更长久的相恋,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佛经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亡,任何漂亮的东西都会成为过去,大家如果要看这一天,迟早会出现,但不知在什么时候。”
这句话说的悲凉,却很透彻。
我的一位同事,特别爱自己的老婆,他的理论是,父母总会早走,儿女会有自己的生活,最后和自己携手走完一生的,只有自己的伴侣。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又会想起来刘嘉玲的那段话。
成千上万的人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人类生下来的时候,听觉嗅觉语言能力全部都没有,从子宫里出来后就闭着眼长大嘴巴兀自大哭大闹一通。
有些哭不出来的,就要被倒提着脚,助产人员照着屁股甩起来一顿打。
孩子要哭了,才是生命的开始。
这时候我们是孤独的。
我还记得自己牙牙学语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即使是最亲近的妈妈还是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急得手舞足蹈,上窜下跳,那时候我也是孤独的。
小的时候在农村,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消失,像从未存活过一样。
这些人有些在走的时候,眼睛看着屋顶,身边的人问着:“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一句话都已经说不出来;还有些人等不及有人问起,就突然死去了。
这些人走的时候,也是孤独的。
我的爷爷去世了,我的奶奶每天守着看不懂的电视节目,并没有人经常问起,她此刻的心情怎么样,她有没有在想什么。
她自己也从来不再说起。
她守着太阳升起,又望着太阳落下,她也会再孤独中死去。
人啊,生以孤独生,死以孤独死。
再亲近的人,也半点帮不上忙。
大概是造我们的神,还心怀着一点仁慈,知道我们人的这么个境况,在人生最初的那段日子里,让我们习惯一下孤独的滋味,以便日后漫长的那几十年,不再那么难熬。
我的那位喜欢宣扬夫妻恩爱理论的同事,每次说起“老婆是陪你到最后的人”的时候,我总爱恶作剧地说一下:“就算是陪你到最后的,也总有一个要先走的,留下的那个,还是孤独终老啊。”
这时候我的这位同事,总会手捂心口,连连摆手:“这话不提,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