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又下雨了。细长的雨丝、纷乱的雨滴,像极了胡家少奶奶江韫燕此刻忧郁、烦躁的心情。
三更了吧?怎未听见更鼓响起?莫非那打更人也经不住这雨夜的煎熬,乏了,困了?
江韫燕理了理枕边的一摞书信,再次躺下。她强迫自己在天亮前必须睡着,哪怕是睡一小会儿也好,否则明晨又要头晕脑胀。
身上盖的是自己七年前绣的十八彩丝绸被,被子上有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和一簇富丽堂皇的牡丹,旁边的一行字是丈夫少川亲笔所题:“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这八个字,少川虽没有亲口对她说过,但每次看到,江韫燕的脸都会微微发烫,似乎丈夫正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少川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轻快中透着温存,透着对她的宠爱。
七年来,这声音,让独守空房的她深陷在苦苦的相思中,不能自拔。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经徽州府的刘太守保媒,她从她们江村嫁过来,成了胡家的少奶奶。
胡家是当地的大户,不但生意做得好,朝中还有亲戚在做着大官,可谓有钱又有势。谁家的姑娘能嫁到胡家,在周围十里八乡绝对是一件荣耀的事。
江韫燕的心里起初是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虽然是攀了高枝,但胡家对她和她的家庭还是很钟意的。毕竟她们江家也是知书达礼之户、且家道殷实,在本地口碑甚佳。而她本人,则是经婆婆胡老太太精心挑选、刘太守保媒才得以过关的。这门亲事,不但双方父母满意,她和少川更是两情相悦。
“少奶奶,这把钥匙交给你。从今往后,这个家就由你掌管,我也该好好地吃斋念佛了。阿弥陀佛!”成亲的第二天,胡老太太就在祖宗的牌位前,当着全家人的面,正式移交了她肩上的担子。
江韫燕哪里知道,从此,这一串钥匙,像一把沉重的枷锁,将她禁锢在这粉墙黛瓦之中。
好在少川是疼爱她的。那段时间,他相帮妻子打理着全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各种事务。各个商铺的资金回笼,雇工们年底的工钱和冬衣等,还有送到朝廷的礼品,这些都是马虎不得的事。
小夫妇俩同心协力,硬是将新接手的大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条。
胡老太太虽然没有当面夸奖儿媳妇,但心里却十分佩服江韫燕。她常常在少川父亲的遗像前告慰他:“少奶奶果然是持家的一把好手,这是咱们胡家的福气啊!老爷您就放心吧!”
江韫燕不太和婆婆多吱声,说到底,她是非常惧怕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在胡家,她除了和少川说话,其他人面前,她一直不爱开口。
可是,少川终究是要远行的。胡家在四川的买卖做得很大,从少川他祖父那辈,胡家的男人就把川府大地当成了第二个家。
不幸的是,二十年前,少川的父亲在赴川途中,木船遇险,再也未能归来。
当着江韫燕的面,婆婆从来不提公公遇难的往事,少川也不说。江韫燕以前听父亲说起过这件事,饱读诗书的她,如今只要一想到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时,就不免替丈夫捏一把汗。
“此番入川,走旱路,虽然行程慢点,但比水路安全。”那天夜里,少川拥着她,说不完的情话,难舍难分。
窗外,是绵绵的春雨。屋顶上的雨水,汇集到院中的天井里,形成一股水流,在那里打旋,最后欢快地归于地下——这是徽州建筑的一大特色:“四水归堂”,寓意着家财不外流。
江韫燕自小就不喜欢雨天,但如今的她,特别喜欢看雨天天井里集聚的雨水,看它们欢快地涌向天井中央。她在心里期盼丈夫也像这些雨水一样,快点向家的方向奔来。
两个月的恩爱转眼即逝,别离就在眼前。江韫燕的眼泪流个不停,少川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他心里清楚,这一别,短期内定是难以回转。
“多则三五年,少则周年半载。倘若未能及时归来,我也会常有书信到家。你在家多保重,母亲那里多担待,这么多年来,她的心里也苦啊!”
少川安慰着妻子,声音几度哽咽,泪水浸湿了枕巾,也浸湿了两个年轻人的心。
江韫燕没有过多的话要交代,该说的,婆婆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胡家的男人,没有贪图享乐之辈,外面的买卖是他们一生中的头等大事!
“我们胡家的女人,不是花瓶,也不是绣花枕头!男人在家,我们是花,男人不在家,我们就是大树,是天,是地……”高墙大院里久久回荡着婆婆冰冷的声音。
只有少川的怀抱是温暖的,江韫燕搂着丈夫,迟迟不肯松手。
天亮了,雨还在下。楼下传来了婆婆诵经的声音。江韫燕打了一个激灵,赶紧从丈夫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简单梳洗,直奔佛堂而去。
婆婆诵经,江韫燕在佛前虔诚地跪拜,她只有一个祈求,求菩萨保佑丈夫此行一路平安!
婆婆又带着她在送子观音佛像前叩拜,江韫燕明了婆婆的心事,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屋外的雨比夜里小了些,淅淅沥沥的,远处的青山和村舍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中,阴沉沉的。
少川在临上马车的那一刻,又回头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江韫燕想冲上前去,但慑于婆婆在场,她只得朝丈夫挥了挥手,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丈夫走后,江韫燕的肚子没有鼓起来,婆婆的脸变得越来越冷了。
江韫燕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越来越不敢在婆婆面前出声。
只有少川的那一摞书信,才让江韫燕觉得生活还有一丝乐趣。
说是一摞,其实也只有六封。这六封信,是少川离家七年来和她的所有联系。
她爱它们,把它们视若珍宝地放在枕边。每晚,她必手抚它们入寝。冰冷的雕花木床上,她在心底默念着少川信里的每一句话,时而笑,时而泪如雨下。
黑黑的屋子、黑门、黑窗和窗外黑色的夜空……江韫燕哀怨的长叹声,没有人能听得见。
提笔给少川写信,却是写了撕,撕了又写。她总感觉婆婆就站在她的背后,看她在写些什么……
婆婆其实并不识字,但她平日里的眼神太过犀利,江韫燕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锦书慰离情。多日不见锦书至,泪染双鬓添银丝……”在婆婆眼里,这样的语句,会扰乱少川的心。“家书,只报平安,勿谈其他!出门在外的人,安心最重要!”
少川每次都会同时邮两封信回来,一封是给母亲的,另一封注明:吾妻韫燕亲启!
拿到信的那一刻,江韫燕不再矜持,也不再在意婆婆的眼神,她扔下手里的活,“噔噔噔”地就往自己的房间奔去,她要享受和丈夫“相聚”的这幸福时光。
婆婆也不问少川信里都写了啥,她只是让儿媳妇将她收到的那一封信念给她听。她一边捻着佛珠,一边专注地听着。
江韫燕读丈夫的亲笔信时,心情愉悦,声音清脆,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
婆婆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偶尔也会笑出声来,幽暗的大院里,变得有了一些生机。
四川那边的生意很好,少川的身体也无恙。少川还特意嘱托母亲,多多担待韫燕的少不更事,多督促韫燕做女红,读诗书。
婆媳二人,在这一刻,彼此毫无芥蒂,她们唯一的、共同的、最亲的人的平安的消息,是她们清苦日子里的最大的安慰。
“明年开春,少川将回来一趟。一来是贺刘太守赴京高就,二来是四川那边由你舅太爷接管一段时间。你们也该有个一男半女了。”婆婆的语调比平时多了些许关切。
距明年开春还有整整一年,江韫燕每天都在扳着指头数日子。白天的她,神思恍惚,昏昏欲睡;夜幕降临后,又辗转难眠……
皖南的雨季特别漫长,这样的雨夜又特别多。江韫燕每每被对丈夫的思念折磨得痛苦不堪时,她就会移步到窗前,她在期盼,期盼丈夫的早日归来!
楼下,也有脚步声,缓慢、无力,她听到了婆婆那苍老的咳嗽声……
二十年来,婆婆未曾跨过大门一步。胡家大院外的一切,只停留在她二十年前的记忆中。
年前刘太守送来口信,说朝廷已经批准他的奏章,不日将为扶孤守节的婆婆立一座贞节牌坊……
二十年的含辛茹苦,二十年的悲伤寂寞,一座冰凉的牌坊,将伴着婆婆独步黄泉。
想到这些,江韫燕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憔悴、苍老、孤苦……
夜雨拍窗,点点滴滴,江韫燕感到了空前的绝望和悲愤……
缓步回到床边,手捧丈夫的那六封信,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窗外的雨,好似江韫燕低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