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亦芳的去向是丁宏随后便求证了的。

    虽然丁宏十分讨厌亦芳此番的言行举止，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更何况妻子已经身怀有孕，那可是全家梦寐以求的天大好事啊，这万一要有个闪失，那他丁宏便罪莫大焉。于是丁宏顺便去果蔬商店买了一兜水果，骑自行车径直去了丈母娘家，打算在岳父岳母面前陪个不是，给亦芳一个挽回面子的台阶，顺便接她回来。

    丁宏家的村叫丁家屯，与亦芳娘家那个何家屯两村相邻，不过三里之遙，这丈母娘家丁宏也是熟门熟路，去过无数次了，然而那都是两家气氛融洽之时登门的，而这次的造访，丁宏是硬着头皮过去的，思想上已经作好了挨批挨骂挨数落的准备。丈母娘牛玉兰的伶牙利齿是远近闻名的，丁宏此前早就屡次领教过了。

    进得门来，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狺狺犬吠——丈母娘家养了一只凶猛的土狗，一直很不待见丁宏，无论丁宏登门造访多少次，它仍然将其视若歹人，好像下决心不认他这门亲戚似的。

    好在这只狗是用铁链子拴在墙角的，否则早就扑上来撕咬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打开屋门看了一眼，又不声不响地缩了回去，是亦芳的弟弟，丁宏的小舅子。这熊孩子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迎上来喊一声姐夫，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应声。

  丁宏只好自己讪讪推开房门，神情尴尬地望了一眼屋里的人。

    他的岳父岳母都在，一家人阴沉着脸，岳母牛玉兰的脸上更像结了一层冰，岳父何立三站起来想打个招呼，却被老婆狠狠地瞪了一下，复又悄然坐下，继续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小舅子也朝他翻着白眼。

    没人招呼他一声。

    看来情况不妙，这场暴风骤雨是脱不过去了，丁宏不由得心跳加速。

    丁宏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将水果放到门边。

    亦芳与母亲相向而坐，正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她的母亲则一脸寒霜，身体在微微颤抖。犹如一堆火药，一遇火星便会爆炸。

  推门进屋的丁宏，恰便是那粒火星。

    丁宏岳母的娘家是本村人，在这个村里是一个大家族，她娘家的兄弟姊妹又多，这自然而然的便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势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生长，那脾性肯定小不了，而丁宏的岳父在这个村子里是单门独户，因此他以及他的父母一直是生活得小心翼翼的，所幸年轻的时候十足是帅小伙一枚，而且勤快肯吃苦，又是独生子，父亲是开门头经商的，因而家境亦颇不错，否则，亦芳的母亲也不会屈身下嫁于他。

    几十年来，逆来顺受习惯了，家中的大事小情都是亦芳母亲定乾坤说了算。

丁宏进屋的时候，岳父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想搭句话，而又畏惧老婆的河东狮子吼，只好又很没面子地坐了回去，一付略显孤独的神态，闷闷的抽着香烟。

    丁宏的岳父悄然坐下了，然而岳母却猛的站了起来。

    炸药，终于引爆了。

    “哟，打老婆的英雄来了，是不是追过来接着打，来一个赶尽杀绝呀？”岳母的刀子嘴可是远近闻名的。此时面对丁宏，迎面就杠上了。

    丁宏低眉顺眼地喏喏着：“妈，是我不对，我来接亦芳回去。”

  “你别叫我妈，我担不起，你妈在丁家屯呢。姓丁的，你给我听好了，我把闺女拉扯大，沒舍得戳她一指头，嫁到你们丁家咋连小狗小猫都不如了呢？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你咋下得去手哇你……”

    亦芳母亲怒火万丈，虽然不知事情的原委，但女儿脸上的巴掌印可是历历在目的。娇生惯养的女儿被人打了，而且掌掴出这种青紫色的印迹，可知这力道之大，这让她如何能够忍受。简直是：“婶可忍，叔不可忍”。

    文革时期她上过小学，当时一句震聋发聩的口号她至今记忆犹新。只不过她那时只有七八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龄于是便听误了，那句红卫兵们声讨当权派的口号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她都听成了上面的意思。诚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担待一下，原谅她吧，母爱如天，护犊心切，天性使然。（笔者加注）

    亦芳母亲这时的心理活动十分复杂，既心疼女儿，又憎恨女婿，更觉得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了。

    “妈，都是我不对……”丁宏继续检讨自己，此时此地，他只有检讨的份儿。

    “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妈，高攀不起，你妈在你家里，回家叫去！”

    亦芳母亲叫嚷着，火气更大：“姓丁的，你可真是哈，越来越有出息了，亦芳已经有孕在身了，你可真下得去手哇你！”亦芳母亲踮起脚尖，手指头真戳着丁宏的脑门。

    “我那是………”丁宏欲作解释，他本来想说：我那是一时冲动，而亦芳也不该口出恶言骂我母亲啊！

    丈母娘哪容他辩解，竭尽全力向门外推着丁宏：“我们家盛不下你这位打手，你滚吧！”

    别看丈母娘是个中年女人，但撒起泼来还真有力气，丁宏被她一路跟头地推出堂屋门外，退到院子里。

    丈母娘的后面，是亦芳那冰冷怨恨的眼神，两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丁宏立马觉得，这次想接回亦芳的愿望是落空了。

    岳父也站起身来，相跟到院子里，小声劝道：“别介呀，你也消停消停，让他姐夫进屋坐会儿……”语调苍白无力，充满了无可奈何。

    “这个家盛不开这尊大神！”丈母娘大声吼叫。

    “你滚出去，越远越好！”亦芳也在哭喊。挨打的屈辱也让她至今心中窝着满满的一团火。

    蓦然之间，丁宏忽觉得腿肚子猛然一痛，低头看时，吃一大惊。

    那条本来拴着的狗扑了上来，瞅冷子照他的小腿撕咬了一口，裤角撕裂了，腿肚子也被狗牙划出血印。

    是他的小舅子解开了拴在墙角的那条狗，狗链子还牵在那孩子的手里，那条体形硕大的恶犬兀自嗷嗷狂吠，作势欲扑。

  不知那熊孩子咋恁样狠毒，想出了这么一个歪歪主意：放狗赶人。

    幸亏亦芳的父亲从后面赶过来从那孩子手中夺过了狗链子，万一那孩子一松手的话，还不定有什么惨状发生呢。

    屈辱，愤懑，失望，惊慌，丁宏心中五味俱全，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丈母娘身后的亦芳，从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里他全然看不到一丝怜惜的神态，而显而易见的却是冰冷无情乃至决绝的目光。

    一霎时人喊狗吠，像卷起一阵飓风，直把丁宏驱逐出大门以外。

    接踵而来飞出门外的，是那满满的一兜水果，骨碌碌滚满了大街，一个个跌得呲牙咧嘴，遍体鳞伤。

    两扇红漆大铁门哐啷一声紧紧关闭。

    丁宏抬起失神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大门，又仰望了一眼大门正上方的匾额。

    五个遒劲的酱红色大字：家和万事兴。

    丁宏的心中，悲苦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