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是它!我浑身一激灵,是那东西!它来了…
我来到血橙园后,它就跟上了我。
咚,咚,咚,我的心跳得快要奔出我张大的嘴。
背后像有把刀敲击路面,催我快走,我忙里慌张地走着,头发被树枝勾的凌乱,脚步变得虚浮,随着我加快脚步,血橙的香味更浓郁地扑来,敷进我的鼻子,那个声音也加快了,我的心跳变成了咚咚咚。
我小跑起来,穿过血橙园,跑向溪涧。后山的血橙园又密又深,我妈还总让我一个人来,说今年的血橙结得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去勤点。九次里有七次我都听到了这声音,在我身后,踢踢踏踏…一下接一下。
今晚,它的速度加快了。我晓得,这次跑不掉了。
溪涧消失了,这本来是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的路。树变形了,伸出枝枝丫丫来扯我的衣裳和裤腿。它们不是我养大的树,跟我不亲。它们喝过那个人的血,帮着他。
我妈说土里有血的时候,我一个哆嗦,她还笑话我,血汗钱,血汗钱,没血没汗怎么赚钱?催我快干,“别停手,说话归说话,发什么愣!手脚放麻利点!”家里死了一个,两个弟弟还小,她一个带三个,五张嘴,怎么顾得过来?话是这么说,她的眼睛却在橙叶间闪闪发亮,比绿叶间的白色小橙花还抢眼。自打我爸死后,她就活了过来,越活越神气了,“你一定要懂事,帮妈多干点,晓得不?赚到钱给你买新衣服。”
“我不要新衣服,我要买书。”老师叫买辅导书叫了几次了,说要布置那上面的同步练习,同学都有,就我每次借,同学问我到底啥时候买。
“买!这次你自己摘血橙去卖,卖的钱归你!好吧?想买啥买啥,我不管你!”
我这才抽空来血橙园,平时放学要烧饭,洗衣服,做作业,忙完了才能来血橙园干上一会。 我家的血橙是附近山上长得最好的,还是青果子时候,水果批发商就看上了,把整个山包了,等完全熟了来收。我妈不让我摘这边山上的,只能越过分界线,涉过两山间的溪涧,到对面山上摘。
头两回没事,到第三回,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对面的山更高,林子更深,遍地浓阴,四下安静,只听得见溪涧哗啦哗啦的声响。我闻着满园清香的橙味,精心地挑选,把一个个又大又圆,闪着光芒的血橙放进背兜里,干得满头大汗。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了那声音——由远及近,向我这边来了。咚,咚,咚,我的心跳加快。
我知道那是他,他来了,我赶紧捡起背兜,背上就跑。 树枝打在我脸上,弄乱了我的头发,这一阻挠,路就变了,变得辨不出形状,我找不到通往溪涧的路。我的心跳到了耳朵上,吵得我听不到溪水的声音。
完了,这次绝对逃不掉了,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夜风一吹,又凉透了我两条腿,寒气直往后脑勺冒。
早知道就不该在大晚上来,晚上,他的速度比白天快,比前几次都要快。头两次还像试探,像跟我玩捉迷藏,在远处偷偷摸摸地看我,躲在阴森森的密林背后,让我汗毛倒竖。
我跟他说,试着跟他商量:“爸,你不要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我祈祷,我在心里默默的念,我说妈不是有意的,你千万莫恨她,实在要恨,就恨我。他真就听话走了,我以为他不来了。谁知下次来,他还在,还那样藏在林子后看我,我好怕。
但我需要这里的血橙去卖钱。
我琢磨,只要他还认我,应该就不会有危险。每次来,我都在心里祈祷他别忘了我,也别恨我,更别恨我妈。是不是这次大意了?忘了跟他念了?
这事我不敢跟别人说。我妈说要烂在肚肚里,永远莫说出去,梦里头都不行,我答应了。她又说,要是可以的话,最好是忘个一干二净,当没发生过。我也想忘个一干二净,要不是来血橙园撞上他,我可能就跟弟弟一样,以为他跟别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再也不回屋了。
我上一回差不多已经攒够了,想着今晚来最后一趟,明天就是集市,背去集上卖,卖得的钱,买同步练习,有多的话,就给弟弟买个自动卷笔刀,上面有个小白兔的那种。他老把时间花在削笔上,拿一张作业本纸,堆一撮一撮的铅灰,像一个个的坟堆。说他,他就使劲擤鼻子,把铅笔灰抹一脸,看着你不吭气。那个时候就像我爸,黑着脸,吓人得很。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我身后,我还想跑,可背上的背兜被那个东西扯住了。我舍不得放开背兜,麻着胆子回头,跟那东西抢。
那东西并不想要我的血橙,血橙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压到了血橙上,血橙鲜红的果汁流了出来,像我爸的血一样殷红。
“爸,你莫要找我!不是我杀的你!”我哀求他,浑身颤抖。
我倒下时才发现,我就在溪水的这半边,再跑一两步就过溪涧了,溪水在我眼前哗啦啦欢快地流着。
但那个东西不听我说,它猛扑上来,整个身子压向我,拿冰凉的爪子撕扯我的衣服,用一根尖尖的树枝戳进了我两腿中间,好疼啊。我想我流血了。听说女人长大了就会流血,我还没流过。是不是每次都这么疼?
我晓得,血橙树尝过了他的血,得了滋味,开始想我的血。现在,要来吃我了。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反而生出一股极大的力气来跟那东西搏斗。我拳打脚踢,用指甲死命抠它眼珠。
那东西被打得叫唤起来,发出男人的声音:“住手!莫打了!”
不对,这声音不像我爸,也不像鬼,我停下来,还没看清,他就拿出一把刀,刀闪着寒光,是当地人常用的砍柴刀,一刀劈上了我的脖颈。
好疼啊,上面疼,下面也疼,比我爸打我打得最厉害的那次还疼,那次我爸拿刀往我额头上招呼,砍得我头破血流。他知道我妈会心疼,故意砍给她看,好让她屈从,让她听话。她果然跪下来,求他,着急忙慌地把屋里藏的钱全部找出来,给他。
他得意洋洋地数完那些零碎的钞票,踹进兜里,又提起我晃了晃,像摔米口袋一样撂到地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一个赔钱货,弄死算逑!不会有人说话。”
等他走了,我妈一面给我擦头,一面咬牙切齿,脸上凸起一条条青龙,她给我擦干净血,让我躺着别动,睡一会。她捡起地上的柴刀追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害怕极了,怕她打不过我爸,怕她挨揍,其实我爸每次要了钱之后就会离开一段时间,我们就能过上一段好日子。我想叫妈别去追了,怕她吃亏。可是头疼得厉害,一张嘴就疼。想起那把刀上还有我的血,就更怕了。要是当时拉住她就好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那人把我拉进溪涧,冰凉的溪水冲刷着伤口,我觉得好受些了,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我准备站起来,去捡那些血橙,它们跑着跳着逃出了背兜,一个个滚得到处都是,沾上了血,沾上了泥,要捡回来好好洗洗,不然明天卖不出去。
那人见我想站起来,就伸出两只黑瘦的手,一边一只扼住我的脖子,像杀白兔子一样,把我按在水里不放。
我整个人溺在溪水里,不能呼吸了。在清亮的溪水里,我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附近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娶不到婆娘,一见女人就流口水,埋汰得很,没想到是他。原来是他跟着我,不是我爸,不是鬼,也不是血橙园。
我冤枉血橙园了,血橙园也不生气,依然把清洌的橙香向我弥漫,包裹住了我的眼睛,耳朵,鼻子,让我不那么难受。
妈妈,我好痛,又好冷,你不要走,就陪我一次好不好?弟弟病了你肯陪弟弟,却不肯陪我,是不是我真的是爸爸说的赔钱货?不,妈,没事,你去忙吧,我能行。
你总问我:“你一个人能行不?”我点头,说能行。我真的能行。
橙树真好闻啊,像妈妈的手抚摸我,轻轻的,温柔的,一下接一下,让我舒服了点。
我妈总说,捱过去就好了,她说得对。慢慢地就没有那么冷,也没那么痛了。
可你自己为啥不肯捱了呢?你杀了爸爸,爸爸不肯善罢甘休,附在这个人身上杀了我。 要杀,也不该拿那把刀去,那把刀上有我的血,是我的血味把它引来了。
我终于站起来去捡那些四散逃窜的血橙,把它们归拢到一堆。一些血橙摔破了,身体摔烂了,石头上全是血。我把没破的洗净放回背兜,把上面的血啊泥啊擦干净。水里还有几个,捡不到了,它们浮在水面向我点头,跟我告别,向下漂移,橙香味也飘散了下去。
我找不到路了,到处都是树林,都是橙香,我顺着溪水走,怎么也走不出溪涧。走了一大圈,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泡在溪水里,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梳着我熟悉的辫子,额头上有一道疤,已经长好了。脖子上却有一个口子,口子早就不流血了,就是一个狭长的破洞,再也长不好了。她的衣服、裤子烂了,全是破布巾条,鞋被水冲走了,光着个脚杆,不知道在这里泡了多久,身体都快泡烂了。我想她是不是从那边山上冲下来的,那山上有个好大的血橙园,这里却没人来,这是山涧最深处的缝隙,灵巧的小羊都下不来。
说到橙园,我才想起我该去摘血橙了。 我推小姑娘,学着她妈的口气:“快起来啊懒鬼,明天还要早起去卖血橙呢!”她一动不动。
“那人已经走了,你不用怕了。”我告诉她,她还是不动。
我看了看天色,天黑沉沉的,和我昨晚的出门时间一模一样,也是一样的凉风,隐约吹来橙香。到点了,我不能等她了,我得背上背兜去血橙园摘血橙,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等明天,等买到同步练习和卷笔刀,我就说什么也不来了。
血橙园又挂上了满园的橙子,像一个个的小红灯笼。弟弟长大了,长得像爸爸,我不怕他,我问他:“还没给你买卷笔刀呢,你到底还要不要?”
弟弟专心的摘着橙子不回答。
咚咚咚,我的心开始乱跳。是那个声音,它又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那东西跟上来了,我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