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如今年事已高,他皱纹横生,眼睛深深地陷进干涩的皮肤里,下雨天常常腿疼到站不起来。但若偶遇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他的精神连同那缕翩翩的胡须都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往往这个时候,他就喜欢沿着河边走,一路跟随流石的去向,阳光披在肩上,他乐开了花。
有时他会将双脚伸进绿油油的河底,让水草缠绕住他整个脚踝,要是这片河够深,他就要跳进去裸泳,孙悟空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这都不算什么,他一口气可以游进海底两万里。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想当年,他乘船南下,有人遥隔相望,他就一定会停下来,有几百号人都曾上过他的船。那些人不是偷渡去国外就是南下做生意,有的穷困潦倒,也有的富甲一方。船上有他捕来的紫虾红鲷,夜里海风吹过,他们一桌人阔谈天南海北,把酒言欢。
很少有人不对他的慷慨豪爽所打动,他们送给他钱,一些贵重物件和鲨鱼的牙齿,转眼船长又将这些珍宝送给他人。由于他每日光着肩膀,风吹日晒,皮肤黒黝光亮,有人贪慕他健硕的身材,执意和他合照。
他手握桅杆,海风迎面而过,镜头里的船长笔直地像一桩木头。照片上过报纸,有人循着路线找来,想和他比试肌肉,海浪拍打着礁石,船抵着岸,他们在海里赛跑,最后还是船长先到达终点。
他瞅着那人光溜溜的身体吹口哨。
“蓝蓝的天哟!”
船长欢快地走走停停,口哨不似年轻时有活力了,他想起那片湛蓝的天,波光粼粼的水,以及若隐若现的水晶王冠。
1
彼时船正经过珊瑚岛驶入大西洋,船长一年前带着他的小女儿探险,就在这里和土著人狭路相逢。他们长相凶狠,遇到异类就用长矛攻击,这比和愚蠢的鲨鱼搏斗更让人胆战心惊。
船长在岸边徘徊,红树林掩映着一条小小的浅溪,他下船摸索着穿过,细草掠过肩骨,像无数条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天是那么蓝,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呼一口气,然后接着前行。
绒毛般的小东西飞入鼻孔,鹦鹉烂掉的翅膀,潜艇的碎片穿过环形生长的植物,一条悠哉游动的鱼奇怪的回头看船长,船长朝它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阿嚏!”
鱼被冲进了另一个隐秘的洞口,船长跟了上去。
船长跺跺脚,将不安分的蜘蛛和虫蚁赶走,长时间的走路令他背腰酸痛。关于这具强健的躯体,他亲眼目睹了它萎缩的全过程,昔日引以为傲的资本变成一个面对随时结束的计时器,他却始终狠不下心掐断这漫长的提示音。
这感觉可太糟糕了,他边走边想。
这条河像是凭空出现的,船长从未走出去过。他试过用榆木做成木筏,借着风力飘向对岸,他试过浅游,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上岸,他还试过大声呼救,用破旧的短裤做成求救信号,但都一无所获。
他年纪太大了,逃脱一片陌生的林域于他而言孤掌难鸣。
船长坐在静无一人的草丛中,他揉着小腿,摩挲每一根脚趾。这个地方没有漂亮的海鸟,连只求食的乌龟也看不见。往日他和友人直潜入海底寻找有毒的海藻,遭遇章鱼围击时,友人都从未问过船长的姓名。
船长也忘记了,他是否拥有过名字。
倒是那个身形妖娆,头戴王冠的女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叫,幽冥公主。
2
小女儿沉迷童话又热爱冒险,她跟着船长航海,跳到船长的肩膀上指挥方向,她总是跳来跳去,快活地像一条鱼。那时船长的幸福就来源于他的另一个称呼:爸爸。每当小女儿捏着他的耳朵,亮晶晶的双眼注视着他,像掌舵一艘大船时,那两个字就会充满他的耳朵。
爸爸,爸爸。
船长给小女儿穿上冲锋衣,大雨倾盆而至,乌黑的天空摇摇欲坠,雷电交加!他拭掉小女儿脸上的泪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恐龙正歪着脖子呼呼大睡,他捂住她的耳朵,开始大声地讲鬼故事。
女儿的胆子大了起来。她一个人爬进洞穴,深入海底,和船长躲猫猫。
和土著人搏斗时,她学着自卫,伸进林叶掩映的深处。
很长一段时间,船长徘徊在这片海域,他两眼通红,疯了一般摧毁植物,土著人食用的猎物被他撕扯成碎片。他们包围了船长,用火把燃烧他的皮肤,猎枪呼啸而过,船长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幽冥公主近在咫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幽冥公主。”
“是你,救了我?”船长又问。
船长在海里洗澡,两只海鸟往他的耳朵滋水,他大叫着赶走它们。幽冥公主坐在船头,一头秀发乌黑光亮,她看着船长,含情脉脉。
3
夜晚比白天更加喧闹。船长坐在火堆前,用手指触碰蓝色的火焰,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有只小怪物缓慢地靠近火种,船长做了个鬼脸恐吓它,它缩起脖子,没一会儿又凑了过来。这下船长换了武器,他用绿色的恐龙袭击它,将它摔得老远,睡意来袭之前都不可能回得来。
船长开始昏昏欲睡。
长满獠牙的野猪声称毁灭森林,蒙面少女穿着粉红色的披风,小女儿是指挥官,武士们是一些失去船的船长,和失去女儿的爸爸。幽冥公主露出了半张脸,她一跃消失在海里,水晶王冠在闪闪发亮,她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也是这样消失的吗?”
烧焦的味道。船长睁开眼睛,在一堆灰烬之中,找到了小怪物的尸体。
“哎呦。”
船长的腿又疼了起来,天上一片漆黑,没有乌云。
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大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