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的中午,我在倒了三个航班后,终于从几千公里之外回到了阔别十多天的家。家里已经变了,我的大姑妈在前一天凌晨因癌症晚期在家中病逝,第二天一早是她的葬礼。我拿出一套全黑的衣服装在一个黑色牛皮包里,浑浑噩噩地赶去了公司,那天下午怎么过的连我自己都不太知道,反正是饿着肚子终于撑到了下班时间,冲向姑妈家,姑父开的门,家人们都在,我一一轻声问好,小姑妈在一边说:"人都齐了。"
我进里屋上香,蓝色背景的遗像上姑妈的笑容如此熟悉,只是屋里不再有她热情的招呼和好听的嗓音,那夜我们在楼下烧贴身物品给她,她的歌谱也化为了烟火,我的泪水在夜色中悄悄地沸腾了双眼。
我出生在一个夏天,据我妈说,身为人民教师的大姑妈把她的那个暑假都给了我,她把我从医院抱回家,照顾到满月。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也或是血脉相承,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我最亲的长辈,她就代表了爸爸那边的大家庭。小时候有一次晚上要留宿在外,大人们围着一圈让我选择和谁睡,胆小的我一时没了主意,大姑妈蹲下来说:"你想和我睡是吧,你看你脚尖故意对着我呢。" 于是,我终于又和大姑妈,大姐姐一个屋了,她家的人总有股太阳的香味,反正童年的所有夏天,我都有在她们家的快乐记忆。
转眼几十年,我们长大了,她们也老了。我反正一直挺喜欢往她家跑的,补课就是个好借口,而且一定要前一晚去,如此便可住上一夜,跟着看看电视,看姑妈在晚间新闻后大呼一声"电视结束啦,今天也结束啦",然后大步流星地去刷牙洗漱,比起一看电视就打呼的我妈,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带劲多了。后来我考上她家附近的师范大学,都爱凑准时间,有意无意地路过她每天早上打太极的地方,她是家里的大姐姐,是老师也是师母,爱唱歌爱花草,还不时犯点小迷糊,永远都没有感性的烦恼。
两年前的五一节,他们全家要去日本玩,便把我爸写成了国内紧急联络人。旅行结束几天后,我爸接到她的电话,大姑妈本人用她好听又爽朗的声音,告诉了我们她患肺癌的消息。之后就诊的漫长过程中,或许我们彼此内心深处总是抱着几份侥幸,直到另一个家人告诉我,肺癌病人在患病后的平均寿命是11个月,满打满算,不知我们可否一起度过第二年的春节,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后来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虽然她的病已进入晚期,癌细胞扩散至全身。但我们依旧在节日时相聚,只是第二年春节后的每次相聚都会像个奇迹,会高兴地拥抱,庆祝再一次成功会师,席间也会多一个话题,由大姑妈讲述,说她最近的治疗内容,偶尔抱怨下医生抽太多血,再幸福地说姑父挺照顾自己的。中间有过几次紧急住院,一次是得病不久,靶点药物导致的肝功能紊乱,她蜡黄的脸夸张地比划着说这回自己也吓了一跳,就怕自己这么快突然就跑了;还有一次也是一年多后在肿瘤医院抽肺部积水,她穿着病号服很享受地吃我妈送去的鸽子汤。去年五一相聚时,我带了Lucky Draw来的三瓶玫瑰养颜水送给家里的三个女性长辈,她们高兴地边喝边一起拍照,真希望相聚的日子永远都是这么简单又满足。
越来越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下,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与家人们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很庆幸自己在今年元旦的晚上决定一个人去探望她,我就是觉得新年第一天的祝福是最灵的,我想跑去送给她。也是在那一晚,我有幸听到了我从未了解过的大姑妈的另一个生活侧面,作为一个初中数学老师,她还常年担任班主任,她给很多孩子他们适合的教育,鼓励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后的学生选择适合于他们的路,或许是考高中,或许是考技校,或许是进入社会就业。很多时候很多班级,她也不想担负班主任这样的重任,她也累,但学校安排,校长指派她还是会去把这个担子扛起来。就这样,她几十年的工作中,只有在怀孕时休息过一两年,她一直在做班主任,她并不迷糊,她只是对身边的人和事,不计较,不要求,不指责。就像那晚说到病情时,她说化疗让她的头发又全掉了,然后自然的摘下帽子露出光头,说:"呶,你看!真的蛮冷的,我晚上都戴着帽子睡觉呢!"那感觉,没有一丝的悲伤。
如今大姑妈走了,我的童年也就走了。从此以后,我只能想念你,不能再拥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