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龌龊(纪实文学)

领导干部是一份高危职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墙内外仅一步之遥。生若龌龊,死亦尴尬。

            一一    作者题记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我独自吞咽着自己酿造的苦酒,心如枯井,万念俱灭。每天在工间,在缝纫机前,我用最真实的劳动和汗水,洗刷不堪回首的过去,守望姗姗来迟的新生。

每天收工回到监舍里,我总是不停地思考一些问题,多少次地拷问自己,人生本来可以走直线,为什么我却把路走偏了,走歪了?跌落至人生的最低谷。我是谁,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又从什么时侯什么地方改变了自己?静坐常思己过,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后来的我,终于明白了,生而为人,什么是红线,什么是底钱,为什么红线不能踩,为什么底线不能越。

我发现,来这里服刑改造的人中,入狱前公职人员身份的并不多,我在的这个不足三百人的监区里,屈指算来也不过八九个人,如果按组织上定义的领导干部认证,就我和陕西籍的一个副乡长,在犯人堆里,吃皇粮的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唉!罪有应得,也是活该。

在同一条生产线的小宋(化名),一个四川雅安的小伙子,二十刚出头,身高不过一米五多一点,说一口川味的普通话,伶牙俐齿,浑身上下透露着四川人的精明。犯事前,他正在石市一所高校念大二,因涉嫌计算机诈骗,获刑五年十个月。

小宋比我晚来监狱两年,我曾送他火腿肠和方便面,出于感激,工休日,他经常帮我洗洗衣服什么的,这样一来二去,我俩就熟了,说话也随便起来。今年刚出了正月,外面疫情形势又紧张起来,狱里的生产也停了,犯人全部在监舍隔离,这期间小宋总是粘着我,找我聊天的机会就更多了。

一天,小宋拿着一叠旧杂志到监舍来找我,杂志破旧的早已看不出模样了,不知道是《读者》还是《译林》,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手,更不知道是哪年发行的了,小宋没等我让座,就兴冲冲对我说:“哥,你快看看,说说,你们当官的都是这样的吗”?

我看了一眼小宋,又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杂志,慢幽幽地说:小宋啊,我可算不上什么官呀!嘴上这样说着,我还是接过了他手上的杂志,小宋坐我床边,头探过来,用手指指戳戳,生怕我看不清楚。但见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坐在台上,十分神气;

报告念稿,训人口气;

群众面前,彰显生气;

跑官要官,低声下气;

官霸串通,沆瀣一气;

贪赌吃喝,乌烟瘴气;

东窗事发,唉声叹气;

戴上镣铐,垂头丧气。

          一    某官的官“气”

没等我看完,小宋又说,这下面还有一本杂志呢,也是写你们的,你看看:

踏进庙门就得拜,管他是妖还是怪。

坐在台下需鼓掌,管你心里怎么想。

领导讲话认真听,管他念的那路经。

领导举杯就得端,千万莫说酒不沾。

要想官帽戴到老,后台就得先找好。

出了问题多说少,纱帽下面要颠倒。

要想日子过得好,就得上面先喂饱。

大难当头别乱咬,还是赶快向外跑。

官场经验要学好,免得日后添烦恼。

        一  坏官的官场经验

我快速地浏览过,瞅了小宋一眼,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宋,我也说不好,现象是有的,可能在一些地方,一些领域,一些领导干部身上,上面描写的问题还是比较严重比较突出的,这你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前出重拳狠刹"四风"……

听我这么说,小宋急忙地打断我的话:“哥,你现在人都进来了,怎么还说官话、答官腔啊?在咱们一线蹬机子的小山东就对我说过,现在你们这些当官的,站成一排,全抓了,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间一个地抓,肯定有漏网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小宋顿了顿,又说:“我也弄不明白他说的,真的假的呀,就想听你说说,你当过领导,国家公务员嘛,说说,你说说。”

望着小宋一脸认真,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无语。

是啊,我对小宋说,我不是什么官,是真的吗?那我到底又是什么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是什么官,我又在极力地拒绝着什么、回避着什么呢?

小宋刚说的,看看吧,这上面都是写你们的。

上面写的,是我吗?我的官气是什么呢?我想不好,说不准。

我是一个好官吗?现在肯定不是,过去曾经是过吗?我也想不好,说不准。

小宋见我走神,用手拍了拍我的头,揶揄道:“哥,想嫂子啦”?

正聊着,包组王警官进来了,手里拿了两套书,一套是美国人罗斯.特里尔写的《毛泽东传》,一套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两套书都是我在外面工作时收藏的,我喜欢,不知看过多少遍了。

我热爱开国领袖毛泽东,我崇拜献身文学事业的路遥先生。爱人了解我,特意给我邮来。王警官放下书,转身出去了。

“我先翻翻”!小宋急不可待地抓起《毛泽东传》浏览起来,不料一张夹在书中的稿纸落到地板上,我定睛一看,那竟是我二十年前当选就职乡长时的讲话稿《责任重于泰山》。

小宋如获至宝:“哥,说实话,这文稿的年龄,跟我年岁差不多,我去拜读大作了,看看你这个曾经的政府官员当年是怎么白话的,走喽”!

望着欢快的小宋拿了演讲稿,夺门而去,我的脑海一片混沌。

入夜,月朗星稀。监舍同改都已酣然入睡,我百感交集,浮想联篇。

我想起了我满票当选一乡之长时的情形。

我想起了我就职乡长演讲时激动人心的场面。

我想起了当时上级领导的殷殷嘱托。

我想起了代表们热烈的掌声和期待的目光。

我想起了那首耳熟能详的纳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诚能如斯,该有多好。

我更想起了新时代的最强音: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风雨一墙,我心哭泣。

“无论时空如何变化,至少象我这样的官官,一个也不能要,一个也不能有啊”!我想说。

“说说,你们当官的到底是怎样的?”小宋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说说,你说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高墙呼吸,风过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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