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应该说从前的中医。
从前,中医远比西医吃香。
上初一穿布鞋,食堂洗碗池地面太湿,忽然有一天,说不出话了。四川方言的说法是“声气涩了”。涩到声带失去了弹性,全靠用气“说”。
随我妈去了镇医院,当时的联合诊所。找的熟人,老中医李明哲先生。
先生相貌已经模糊,只记得很清瘦,印象最深的是他小指头长长的指甲。
先生冲我妈淡淡一笑,示意我伸手。他把脉时小指头高高翘起,指甲的长度约有一寸,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换手,另一只把脉的手亦然。把脉毕,抬头示意我张嘴,说:“舌苔”。我“啊”。“啥来头?”他问。“啥来头”的意思是“哪里不舒服”。
“声气涩了。”我妈回答。
“湿重。”他说。
刷刷刷开药方,用的毛笔。一挥而就。
我妈接过方子,很内行的审阅,问:“吃几副?”他说一副。
当天照方抓药、熬药,服药。药微甜,有股子甘草的味道。
次日一觉醒来,神了,药到病除。
我妈是著名的药罐子,认识县城所有的名老中医,知晓每个中医的专长。李明哲先生跟县医院的名医相比,还算不上名医,但已经相当了得,足见中医的高明。
后来,“声气”好像还涩过,好像仍然只须吃一副中药。
当知青两年,当兵五年,“声气”一直没有问题,1976复员,一回家就涩了。卫生部门一位姓严的干部在我家做客,懂中医,顺便开了一张方子。吃一副,还是药到病除。
身体底子不错,很少生病,后来头痛脑热之类小毛病,嫌熬药麻烦,懒得找中医,要么拖好,要么吃几粒中成药,直到退休。
退休后听朋友说,欲延年益寿,凡季节变换,均应吃几副中药调理一二。
便去了名医馆。
熟人。从前上码头的老邻居文兄。
老规矩,把脉。无端地,想起了长指甲。
看过舌苔,问:“要不要打个CT?”
“不要。”
“哪你啥来头?”
“没有啥来头。”
“没有啥来头看啥子看?”
“换季了,吃两副药调理一下。”
“哦。”
外方。用的是钢笔,字不大好认。
“先吃三副。忌生冷。”
左右无事,与文兄摆了好一会儿闲龙门阵。
前后吃了好几回“三副”,调理出问题来了,积年的老毛病:湿重。
又吃了数百元的药,仍湿重。湿入膏肓?
跟“湿重”较上了劲,换了个中医,十余副药之后,见不到。四川方言,见不到等于不见效。
又换了个中医,还是见不到,回头找文兄。
文兄说,湿重是肯定的,见不到的根本原因在于药。现在的中药跟从前比,不资格,吃不死人也医不好人。不资格的意思是不真。做假就不说了。一个是大面积种植的药材,靠化肥催熟,年份不够,药效大打折扣。“这个,有点像反季节大棚蔬菜,”他解释道,“日照不够,生长时期太短,时令也不对,营养自然差得多。”另一个是药材的生长环境不对,本来应该生长在高原的药材弄到平原去种,药性就无法保证。总而言之,中医的式微,是受了中药的连累。
“唉,长此以往,中医......”
文兄不说了,呆望着墙上一面灰扑扑的锦旗,那上面绣着八个大字: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我想说,如果再要求患者用原配蟋蟀做药引,中医会不会被骂死。
没来由地,又想起了李明哲先生长长的指甲。
那只把脉的手,小指高高地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