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约1200—约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浙江四明(今浙江宁波)人。通音律,能自由度曲,其词戛戛独造,影响颇深。其自编词集以自度曲《霜花腴》为名,今已不存。后人辑有《梦窗词集》,存词340首,在宋词中仅次于辛弃疾(620余首)、刘辰翁(354首)、苏轼(349首)。
吴文英的生平正史无传,其他文献也罕有言及,至今未有定论,仅能从词作中寻找些许蛛丝马迹。身处南宋半壁江山,流转吴越,布衣终老。据夏承焘考证,吴文英约从理宗绍定五年(1232)起在苏州仓幕当僚属,流连苏州十年左右。淳祐九年(1249)后,又到越州(今浙江绍兴),相继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和嗣荣王赵与芮的幕宾。
对于梦窗词,历来颇有争议。其词意象绵密华丽,运意曲折幽深,但也有认为他的词多用典故,颇为晦涩。南宋词人张炎称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总体而言,梦窗词讲究音律,独创新腔,且善用典故,体物入微,遣词清丽,在南宋婉约词中极具特色。
梦窗词的题材主要有游赏、咏物、怀人以及酬赠等。酬赠应答、抒情言志的词章颇为可观,而忆旧怀人的情词占了更大比重。杨铁夫认为有百首之多,叶嘉莹曰有五十首左右。梦窗恋情本事,至今无法详考。据夏承焘考证,有苏、杭二妾,怀念苏妾的有五十首左右,怀念杭妾的约有十多首。词中还可看出,两位姬妾都是妙解舞乐的歌妓。但也有学者认为二妾其实是同一人。
吴文英爱写梦而自号梦窗,在他的词中,共有一百七十五个“梦”字,尚不含虽写梦境却无“梦”字的作品。他的词构思奇妙,多有回环往复,时空杂糅,词人的超逸才情,融合了叙事、抒情、描写,而呈现出丰美深秀的词之境界。梦窗词中描写扇子的有26首,大多出现于情词,其余则为交游酬应及咏物之作。细数珠玑绣段,在词的梦境中,梦的窗扉后,能否重拾词人曾失落的那一把呢。
淳祐三年(1243)十二月,吴文英于苏州赠别前往宜兴赴任知县的虞兟,《瑶华·戏虞宜兴》: “秋风采石,羽扇挥兵,认紫骝飞跃。”词写虞兟的曾祖父虞允文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指挥采石矶大战,大败金兵的业绩。羽扇挥兵,以诸葛亮比拟虞允文的儒将风采。同样以羽扇为典的还有《江南春慢·赋张药翁杜衡山庄》:“瞿塘路,随汉节。记羽扇纶巾,气凌诸葛。”
其他酬赠词中描写扇子的有:《宴清都·饯荣王仲亨还京》:“红敧醉玉天上,倩凤尾、时题画扇。”此言嗣荣王归来宴客时,请王爷用他的凤尾诺体题写画扇。《浣溪沙·陈少逸席上用联句韵有赠》:“彩扇不歌原上酒,青门频返月中魂。花开空忆倚阑人。”《喜迁莺·同丁基仲过希道家看牡丹》:“小扇翻歌,密围留客,云叶翠温罗绮。”“彩扇” “小扇翻歌”均指代歌妓。《婆罗门引·为怀宁赵仇香赋》:“堂空露凉,倩谁唤、行云来洞庭。团扇月、只隔烟屏。”以团扇比喻圆月,烟水相隔,既指圆月,又指所怀之人。《祝英台近·悼得趣,赠宏庵》:“对君诉。团扇轻委桃花,流红为谁赋。”这是吴文英悼念友人丁宏庵的妾室周氏。周氏号得趣居士,多才善诗词。“团扇轻委桃花”喻丁宏庵失 其所欢,“流红为谁赋”化用红叶题诗的故事,意境凄美。《法曲献仙音·放琴客和宏庵韵》:“望极蓝桥,彩云飞、罗扇歌断。”宏庵,梦窗友人。原有妾,后遣去。宏庵曾作词怀念去妾。梦窗此词虽是和宏庵遣妾之词,实则抒己去妾之悲。
吴文英在苏州幕府生活约十年,曾纳一歌妓为妾,这段幸福安定的时光,后来他在词中反复追忆。苏妾的离去,在词人感情生活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词风由早年的明快朗健转为凄艳与苍凉,几乎可以说是人生与创作的分水岭,留下了大量凄美动人的恋情词。如《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如玉的肌肤笼着轻柔的绡纱,檀红的樱唇倚着罗扇,佩戴的绣圈带着淡淡的脂香,将苏妾的姿容描绘得惟妙惟肖,如在目前。《夜行船·寓化度寺》:“画扇青山吴苑路。傍怀袖、梦飞不去。”苏妾因何遭遣已难考证,词中看来似是出于无奈,人去而情在。梦窗念念不忘,时时形诸笔端。由她留下的旧物——画扇,生出一段深情忆念。画扇、罗扇、歌扇,均是极深的美好印象,因而反复描写。《点绛唇》:“推枕南窗,楝花寒入单纱浅。雨帘不卷。空碍调雏燕。一握柔葱,香染榴巾汗。音尘断。画罗闲扇。山色天涯远。”《瑞鹤仙》:“歌尘凝扇。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歌扇尘封,信笺和泪,杨铁夫评此处说:“回肠盘气,千回百折, 令人不忍卒读。”
又如《鹧鸪天·化度寺作》:“池上红衣伴倚阑。栖鸦常带夕阳还。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莺啼序·荷和赵修全韵》:“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采桑子》:“水亭花上三更月,扇与人闲。弄影阑干。”回忆当年相聚,而最终秋扇见捐,伤别之痛,字字泣泪。吴文英在怀人词中多使用今昔对比手法,以昔日之欢乐反衬今日之凄凉,令人心弦震颤。
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周岸登谓梦窗少年曾恋一杭女,而死于水,此为杭妾。但也有学者提出,苏、杭其实是同一个歌妓。他们在杭州相遇,歌妓随梦窗赴苏州生活,而后独自回到杭州,等到词人再次到杭州寻访,她已亡故。就词中深挚之情来看,也不无合理之处。《青玉案》:“彩扇何时翻翠袖。歌边拌取,醉魂和梦,化作梅边瘦。”《风入松·桂》:“御罗屏底翻歌扇,忆西湖、临水开窗。”《霜叶飞·重九》:“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彩扇、歌扇、蛮素,均点出歌妓的身份,她能歌善舞,就如同白居易身边的樊素与小蛮。词人回忆重九登高南屏,歌舞侑觞,而眼下唯有寒蝉呜咽,无尽悲凉。《齐天乐·会江湖诸友泛湖》:“叹霞薄轻绡,汜人重见。傍柳追凉,暂疏怀袖负纨扇。”此写梦窗与友人泛西湖,回想往昔夏日与杭妾共游,而今渐近秋凉,仍是团扇秋风的悲情结局。
吴文英还有数首题扇诗,有悼亡词如《极相思·题陈藏一水月梅扇 》:“玉纤风透秋痕。凉与素怀分。乘鸾归后,生绡净剪,一片冰云。心事孤山春梦在,到思量、犹断诗魂。水清月冷,香消影瘦,人立黄昏。”陈藏一的水月梅画扇,是杭州亡妾之遗物。其余则为酬赠词:《一斛珠·题藕花洲尼扇》《朝中措·题兰室道女扇》《蝶恋花·题华山道女扇》《清平乐·书栀子扇》《燕归梁·书水仙扇》《浣溪沙·题史菊屏扇》,均为题画扇词。其中,《浣溪沙·题史菊屏扇》作于宋亡之后。
吴文英极擅用典,好借代隐喻,以景托情,染写出一个迷离幽微、难以言传的境界。词中尤为精绝动人的又数那些缠绵悱恻、伤痛怅惘的忆旧怀人之作。与以往描写追欢逐笑的艳情词完全不同,吴文英的情词也属于姜夔式的自传性抒情,跌宕凄怆,隐晦深邃。词是他心灵之窗的梦呓,也是他人生经历的缩影。无论是忧国伤时,还是忆旧怀人,他的情感之真挚,追思之执着,忆念之深刻,因交融着时事的变迁和词人身世的沧桑,而显得格外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