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

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风吹过山城,掠过时间长河,敲打着箫潇的窗户,她害怕极了。

卧室里一根白色蜡烛,即将燃尽,闪烁着暗黄的微光。窗帘上梧桐树叶的影子,左右摇曳,若明若暗,潇潇不敢直视,许久无法入眠。屋子笼罩在漆黑的孤寂里,她把头埋进被褥,像只老鼠,躲在黑夜的角落里,窥探着这未知世界。

“箫潇,快开门,村子停电了,送几根蜡烛给你。”

有人叫她,声音熟悉、亲切。她听出来,是李明达伯伯。李伯伯五十四岁,按年龄来说,箫潇应该喊他爷爷,但小山村论辈分,箫潇父亲与他同辈,她只能叫伯伯。

箫潇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亥时刚过。她迅速把衣服穿好,拖着帆布鞋,从卧室走出去。来到堂屋时,寒气从门缝挤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快步迎上去,打开门闩。

一束光圈照在箫潇脚下,李明达站在门口,像个侠士,披着蓑衣斗笠。李春玲在他身后,撑一把小伞,雨水从伞尖滑落,在手电筒光照下,散起余光。李明达有四个姑娘,一个儿子。三个姐姐已嫁出去,儿子排老四,李春玲最小。李明达老来得女,高兴得合不拢嘴。家境虽并不宽裕,却视小女如掌上明珠,呵护有加。

和箫潇白皙的脸蛋不同,她皮肤有点黑,看起来很健康,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鹅蛋脸,显得调皮可爱。比箫潇小两岁,上学比较早,她俩成了同班同学。在班上箫潇话不多,笑容也少,同学给她起个绰号——冰美人。李春玲不同,她遇到一点开心的事,总咯咯地笑,给人第一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不知何时,箫潇和李春玲的友谊出现了芥蒂。

箫潇长到十二岁时,父母迫于生计南下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家,她成了留守儿童。村里如她这般大的留守儿童有很多,不过多由爷爷奶奶看管。箫潇爷爷去世得早,她只能从照片上看到,那个消瘦的老头,提着一个陈旧的皮包,眉宇间散发着英气。父亲和他长得很像,但从神情上看,没他严肃。

两年前的冬天,奶奶病重,逝世前夜,还在念叨爷爷的名字,她是带着对爷爷的思念离开人世的。奶奶很疼爱箫潇,总把好吃的攒下来,留到她放假,一并做给她吃。她家门前有一棵杏树,每年杏子成熟的时候,奶奶不遗余力地爬到树丫上,给箫潇摘杏子,后来,奶奶爬树的动作、背影时常出现在箫潇梦里。箫潇知道,这种亲人的关爱,在父母远行后逐渐消失,像深夜流星划过浩瀚星空,快速而模糊。

李春玲,她有一个宠她的爸爸,能做尽一切家务的妈妈,且常伴身边。箫潇常想:我有什么?除了每月父母给的生活费高点,好像一无所有。她甚至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多余。她曾幻想过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走在人群中,没人看得到她。过度的羡慕会变成一种嫉妒,箫潇明白这个道理,但没办法,她总忍不住去想。当然,也不光为这点儿事,有次放学,邻村一个男孩和箫潇发生口角,李春玲竟帮那个男孩说话,那天,箫潇回去哭了好久,她趴在小床上,心里骂李春玲,不可理喻。箫潇感觉,那个无话不谈的好友,仿佛消失了。

箫潇眼神掠过李春玲,看向李明达说道:“伯伯,外面冷,到屋里坐吧。”李明达脱下蓑衣,春玲收了伞,走进堂屋。春玲把手里的红蜡烛递给箫潇,她笑着说:

“箫潇姐,给你。”

箫潇接过蜡烛时,碰到了李春玲冰冷的手指,她的心像被寒风吹了一下。蜡烛光里,李明达看见了箫潇的愁容:

“箫潇,你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只是心气高点,不甘落后别人,你别心存怨念,若家乡能赚钱,谁愿意背井离乡啊!你一人在家不想烧饭就来我家吃,你婶子可喜欢你呢,常夸你懂事。箫潇,听我家小铃说,你在学校总沉默寡言,平时很少和同学谈天,这样可不行,人是群居动物,总要多些互动。”

“知道了,伯伯。”箫潇把头压得很低。

夜漆黑而宁静,偶尔传出两声狗吠,门前两座山峰,像骆驼的背脊矗立在黑暗里,遥远的天际泛起一丝白光。

父女俩走后,只剩下箫潇,孤独站在堂屋里。她轻轻地关上门,风依旧刮着,掺杂着小雨凄凄的声音。她独自走进小卧室,因怕黑,点燃了李春玲送的红蜡烛,才浅浅睡去。

夜,在半睡半醒里过去。凌晨五点,箫潇醒了,麻雀在山涧叽喳作语,公鸡拖长音调,呼唤辛勤劳作的人。大地万物,开始窃窃私语,互相温情地交流。寒冷的冬季里,箫潇会在自家门前撒点小米,等待麻雀前来啄食。当它们走近时,箫潇猫在门后,用清澈如水晶般的眸子盯着它们,依旧是叽叽喳喳,动人的音符更加清晰。

小山城还没修水泥路,一场雨下来,路上布满泥泞。山城的雨季,看不到一双干净的鞋子。孩子们经常穿雨靴上学,外套小雨衣,使得他们走起路来,像将军一样神气,这小小雨衣成了坚固的盾牌,抵御雨水的攻击。

箫潇不能贪恋被褥,今天得去上学,明天才周末。她收拾好书包,往学校走。小路蜿蜒曲折,泥土还没干,箫潇只好绕道走。太阳出来了,小瓦房里冒着炊烟,那是七爷爷家。一个独居的小老头,性情温和,爱酿黄酒,在山城安静的过了大半辈子。箫潇心想:不下雨真好。望着溪边的梅花,远处挺拔的松树,一种无法言语的美让她怦然心动。

箫潇走到小路转弯处,呆住了。李春玲蹲在地上,梳着羊角辫,手里拿着木棍,在一块稀泥上画着什么。箫潇的出现没能引起她的注意。箫潇悄悄走上前,俯身看,她画了两个小泥人,各自背着书包手拉手。泥人的脸有些模糊,嘴角勾出一道弧,显然在笑。箫潇想,李春玲画的是谁呢?春玲突然把身子扭过来,朝箫潇傻笑。

“箫潇姐,怎么才来,我等你二十分钟了!”

“谁让你等,帮男生说话,见色忘义。别叫我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箫潇嘴上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心里早就原谅她了。春玲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箫潇后面。

“姐姐,慢一点;箫潇姐,等等我……”

学校在一条小河边,三面环山,五六间小瓦房里,传出朗朗读书声。遇到暴雨时,房顶漏水,有的学生就遭殃了,得把座位挪一挪,才能避开落下的雨滴。铜铃挂在屋檐下,一条长长的麻绳从铜铃里垂下来,拉动麻绳时,就可以听到清脆的下课铃声。操场原来是一块绿草坪,地面坑坑洼洼。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用蛇皮袋背来沙子、鹅卵石,气力大的,脱掉鞋子下河搬大石头。都弄回来后,铺在坑洼处,才变成操场。有学生开玩笑,没想到我们这个年龄,就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食堂外包,学生需拿票打饭。主食不外乎馒头,米饭,玉米糁。小山城交通不便,居民日子过得紧巴,打玉米糁的学生居多,小份五毛,大份八毛。做饭师傅是个粗汉,他不淘米,也不管玉米糁里生出的长长肉虫,准点下锅,准时开饭。女生有所顾忌,会把肉虫挑出来,满脸惊恐;男生狼吞虎咽,无意间会把躺在玉米糁里的肉虫吃掉,补充大量蛋白质后,生出红脸蛋,比女孩还可爱。

中午吃过饭,李春玲走到箫潇身边说:“明天周末,一起出去玩儿吧。”

“不去。”

“箫潇,一起去吧。”一个男孩走过来,是张虎,铁匠铺张家的二小子,他学习不错,为人又仗义,箫潇把他当哥哥,很信赖他。张虎七岁时,母亲外出赶集,遭了车祸,把命搁在了集市上,他就成了没妈的孩子。父亲给人打铁时,他就在旁边帮忙发碳,拉风箱,看着那烧红的铁器被大铁锤敲成镰刀、锄头、各类农用器械,鼻涕一吸溜,拉得更起劲了。和父亲老张一样,他生得壮实、微胖,有点虎头虎脑,春玲戏称他为虎子。

虎子坐在箫潇前排。有一回,虎子上课发呆。箫潇发现自己钢笔没墨了,像往常一样,踢了虎子一脚,这下可坏了,虎子先像丢了魂一样,随即突然站起身,摸着屁股大叫一声,所有的眼睛都向他飘过来,他恨不得此时有隐身术。讲课的数学老师,人称“灭绝师太”,用犀利的目光瞪着虎子,惩罚是罚站一天。

怀着这点愧疚,箫潇点头表示答应。

放学后,天已黄昏,太阳沿着山边沉下去,虎子和春玲畅谈学校趣闻,春玲的笑声像湖面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撞击在岸边,又迅速折返,如同山涧的回音。箫潇如往常一样不爱说话,她提着红胶桶,红桶里装着虎子抓的螃蟹,春玲捡的鹅卵石。天暗下去,山体被暮色下的阴影侵蚀,冷风过时,大家都有了寒意,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模糊。

回去的路上,天空挂着一钩弯月,像把镰刀,箫潇想起了爸爸的话:“小孩一旦说谎,天上的月亮就会偷跑下来,在你熟睡后,割掉你耳朵。那个英国画家叫什么名字?对,梵高,听说他耳朵就是这样被割掉的。”

爸爸的声音在箫潇耳畔回响。箫潇现在知晓了梵高,她在心底反驳父亲:什么英国画家,明明是荷兰画家,他耳朵也不是月亮割下来的呀。箫潇低着头边走边想,似乎忘记了虎子和春玲还在身边。月亮更亮了,三人走在月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春玲不停和虎子讲话,箫潇并没有听,她知道,无非是一些学校的八卦,谁给谁递纸条了,谁又买了新玩具,哪个村又公放了电影,剧情是怎样的。

“箫潇,你怎么不说话。”虎子侧头看箫潇。

“太晚了,我们得走快一点。”

“我送你回家吧。”

“你送春玲,她是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了……”

“你呀。”虎子笑着说。

“再说我打你。”

“就说,胆小鬼,胆小鬼。”

“不许跑。”这悦耳的笑声敲打着巨石,它在冷峻的月光下有了温度,令人心醉。

虎子和春玲不停打闹着,箫潇露出浅笑。月光爬上山头时,他们各自归家。

周末时光很惬意,小孩们告别闹钟的狂叫,可以睡到自然醒。以前箫潇常想:“给我一张床,我可以睡到世界末日”。

箫潇喜欢安静,独自一人时,甚至听得见脉搏跳动的声音。她爱幻想,想在门前那座山顶上安装滑道,另一头连接在千里之外,她坐在缆车里,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往南飘,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飘到父母上班的地方,飘向他们的怀抱,她听说那里冬天很暖和。

在想象的海洋里,她脑海会浮现出一些美好与感动,这也让她在寒冷与孤寂中找到一丝温情。

清晨,她做了一个凄美的梦,梦里有一片金色的麦田,风浪轻轻地拂过,麦穗如同海上的波涛一般起伏。麦田深处站着两个人,他们向着箫潇招手。

“箫潇,箫潇……”声音美丽动听。箫潇听出来了,是爸爸妈妈,她仿佛进入双重梦幻,不顾一切向他们奔去。然而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之后,他们消失了,无影无踪,箫潇拼命呼喊,一个人站在无际的麦田里,眼泪滴在麦穗上,满地的金黄将她包围。

“醒醒,快醒醒。”有人在屋后拍窗户。箫潇从梦中惊醒,原来是李春玲。箫潇一脸颓丧,心想,春玲这家伙真是无处不在。想起昨天答应一起去玩儿,便穿好衣服,起了床。打开大门时,发现虎子哥也来了。他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虎子和春玲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出去玩儿吧。”箫潇本想回去接着做梦,抬头看看天,阳光正好,便答应下来。

他们仨商量去深山探险。深山了无人迹,运气好的话,能见到很多小动物,像小兔子,锦鸡,斑鸠,麻雀……也有一些冷血、凶悍的动物,比如大蛇,野猪,神农架逃出来的猴子……当然,他们知道冬天是没有大蛇的,它们去洞里冬眠了。老人们说:“这座深山连接神农架,可能会有野人过来”。少年的冲动激情总是没有来由,他们仨都想看看野人长什么样。

“你说真的会有野人吗?是不是比我们高?遇到咋办?打得过他吗?”李春玲睁大眼睛,脑子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她见虎子和箫潇不说话,急眼了,对着虎子说:

“你遇到野人肯定会吓得尿裤子,你一定会吓得尿裤子的……”李春玲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箫潇跟着扑哧一声笑了,虎子满脸通红,像油锅里的龙虾争辩道:

“我才不会尿裤子,你们会吓得尿裤子,我会跟他搏斗。”虎子讲完攥紧拳头在箫潇和春玲眼前晃悠,箫潇和春玲相视一笑,不再说话。春玲很调皮,在大石上跳来跳去,偶尔摘一朵梅花戴头上,看看溪水里的鱼虾。

到一个小山坡时,虎子突然趴在地上,用手抓去覆盖在地面的树叶,箫潇和春玲都走过去,好奇地看着他。虎子在旁边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向着灰色的土壤不停地挖,像是在找什么宝贝。箫潇探着脑袋,好奇地看着。

出来了,白色的塑料袋包着一个物件,包得太严实,箫潇和春玲看不清。虎子迅速拆开塑料袋,箫潇和春玲看到物件时,呆住了,是一根老式猎枪。枪把被磨得很光滑,枪杆有些锈迹,看上去依然精致,想来有些年月了。

李春玲尖叫一声跳起来:“太厉害了,给我看看。”

“小心伤到你。现在我们向鸡头山出发吧,找寻传说中的野人。你俩走前面,我现在是你们护卫,任务就是负责保护你们。”虎子神气活现地说道。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暖的。鸡头山是附近一座名山,远观很像一个大鸡头,当地百姓都叫它鸡头山。

深冬的时候,有村民在鸡头山建石窑烧炭。箫潇曾跟父亲去过那里,父亲用石头和泥巴鼓窑,把一节节木头放进窑洞,让它们在窑内燃烧一夜。直到烟囱上方的白烟变成青烟,方打开窑门用自制长钩除炭,鲜红的木炭被铁钩钩出来,放进泉水里,刺啦一声,冒着白烟。箫潇喜欢听这种刺啦的声音,她感觉火红的木炭燃尽最后的生命,在与水对抗,这种细处的激情让她心跳加速。直到这种声音消失在树林里,箫潇才把厚厚的被子搬进帐篷,躲在被窝里,听虫鸣鸟叫,潺潺泉流。她想:那时候,我也没碰到野人,要说野人,自己和父亲那时有点像野人。

箫潇和春玲走在前面,虎子背着猎枪跟在身后。他们仨翻过几座小山,沿途景色如画,笑声回荡在山涧,鸡头山有条瀑布,瀑布从鸡头的部位笔直坠落,常年不断流,山脚被瀑布冲击成一个清澈的小谭,潭水不深,炎热时节可在此泡澡。

太阳照在头顶上方时,他们到了鸡头山。山城的小孩都喜欢来鸡头山看瀑布,特别夏天,大地炎热,这里像一个天然的避暑之地。孩童三五成群,结伴而行。高年级的孩子,会带来金龙泉啤酒放在潭底。等六七分钟取出,啤酒就冰冻好了,入口冰感十足。除了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外,也属无奈之举,这时节,村里最富裕的家庭都还没有冰箱。

有些外来人来鸡头山探秘,是窥视这里的“宝藏”,他们想着怎么在大自然身上掠取财富。香樟树可以榨香樟油,杉树可以做梁子,细竹可以扎扫把,粗竹可以做工艺品,黄姜可以做药材,野猪、野兔、黄麂、野山羊、锦鸡皮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甚至为了寻找矿源,他们到处炸山……

“快看,锦鸡。”箫潇小声说道。春玲和虎子定眼看去,一大一小两只锦鸡,正在草丛里觅食,那红色的胸脯像被彩笔染过,它们拖着灰色的尾巴,偶然昂起头,走起路来样子很神气。春玲抑制不住兴奋,正准备大叫。虎子慌忙说道:“嘘……别作声。”随即,他举枪瞄准,准备射击。箫潇突然猛烈咳嗽一声,两只锦鸡受了惊,感觉到危险,还不等虎子扣动扳机,就已经飞远了。虎子和春玲知道箫潇是故意的。春玲笑着说:“哎,箫潇姐要吃斋念佛喽。”虎子说:“一张皮啊,十三元没了。”箫潇不是想着吃斋念佛,而是觉得它们像母女,打死一只另一只会伤心,会孤单,或者说她想到了自己。

“好美的瀑布啊!”李春玲兴奋地指向前方。箫潇和虎子尽管来过多次,还是惊叹这种奇观。靠近它时,三人被浓密的树林包围,百米水流冲击下来,大石板上长满青苔,流着山泉水,冒着寒气。再走一会儿,已没有路,周围的山体异常陡峭。

这天,他们并没有找到野人。但箫潇心情很美,亲近大自然,她就会心情愉悦。

回去时,在路边看见一只黑猫,昂着头,朝他们喵喵叫几声。春玲上前摸摸它:“哇,眼睛好漂亮。”虎子上前摸摸它:“哇,真可爱。”他俩哇完就走了。箫潇也上去摸摸它:“哇,又漂亮,又可爱,就是有点瘦,得多吃点才行。”黑猫对着箫潇喵喵叫了两声,仿佛在说:“你们真无聊。”箫潇也觉得,山城虽然和谐安静,但过于平淡,箫潇喜欢不一样的故事。就像父亲带她除碳的那天下午,她听到刺啦声在心底流过的不同色彩。

于是,刘文飞来了……

刘文飞是转校生,他以前在外地上学。据他自己说,他父亲在香港做点生意,每年能赚很多钱。对90年代的山城来说,香港是个高大的名词。那儿的繁华,常出现在南漂老乡口中。每次有人谈起,箫潇总探起脑袋凑近听,别人讲高楼大厦,市井繁荣,她便在脑海里画图,努力让抽象变得立体。

刘文飞总戴一顶蓝色棒球帽。他个头高,身材消瘦,漆黑的大眼睛灵动地转着。在箫潇看来,他秀气的外表与他行为并不相称。他会在前排女生站起回答问题时,抽掉别人凳子,女孩毫无防备,一屁股坐地上哇哇哭时,他便低趴在课桌上捂着嘴偷笑;然而下课后,他又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悄悄放进女孩抽屉里;他不知道,一双冰冷的眸子正在盯着他。他用橡皮筋做弹弓,乘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用纸片打老师后脑勺;老师转过身,茫然环顾四周时;他和同学们的笑声早已把课堂淹没。

学校周边有很多流浪小狗,午休时,刘文飞把它们抓到教室,捏住小狗后颈皮,双手各提一只,站在讲台上展示,直到全班都听到小狗嗷嗷叫唤,他才肯放下它们。他在河滩上抓了居民养的鸭子,双手用力挤它腹部,他急切需要鸭蛋,拿到小卖部去换零食。

这种乖张的性格,使他失去很多朋友,当然,包括春玲和虎子。开始大家还好奇他口中关于外界的故事——那些高楼大厦,大商场,溜冰场,迪吧,喧闹街市……然而讲多了,离大家生活太远,渐渐地淡下来了。刘文飞也不闲着,他总能想出新花招。虎子曾不止一次跟箫潇和春玲表达过对他的厌恶;春玲控诉他爱炫耀的毛病时,箫潇默不作声,保留着她自己的看法。

刘文飞是余奶奶的外孙,余奶奶在山城是时尚风向标,无领无袖的白色T恤,让城里女人们发烧的踏脚裤,总是余奶奶首先试穿。山城交通闭塞,思想相对保守,女人们嘴里一边咒骂,心里一边羡慕。

寒假前夕,下了一场大雪。雪积起来后,大地被染成白色。同学们开始打雪仗,他们在河滩筑起一面雪墙,分成两组,高个子刘文飞为一组组长,魁梧的虎子为二组组长。虎子早看刘文飞不顺眼,手里的雪团越捏越实,越揉越大。在双方进入混战后,虎子将手中的雪球朝刘文飞奋力砸去。刘文飞早有防备,一个后撤步闪开。虎子劲儿大,雪球重重地击向地面,像被导弹击中,顿时出现一个大雪坑。刘文飞眼疾手快,趁虎子抓雪的同时,朝他额头砸去,虎子来不及躲闪,一大团雪在他右眼上开花。虎子的倔脾气上来了,一脚把雪墙踹倒,冲过去把刘文飞按在雪地里骂道:

“你还牛不?你还欺负同学不?”

“就牛,你能拿我怎样?”刘文飞冷冷地说道,同学们在惊愕中纷纷后退。

“我今天非宰了你。”虎子骑在他身上,左手按住他,右手攥紧拳头,朝他脸狠狠砸去。

“服了不?”

“不服。”虎子又是两拳。

“不要打了,虎子,你在做什么?”箫潇跑去拉住虎子的胳膊。虎子看刘文飞的嘴角流出鲜血,有些怕了,终于松了手,站起身。不料这时,刘文飞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大笑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脸,用舌头顶一下左边脸蛋,迅速转移到右边,接着,他向雪地里吐了一口血唾沫,用大拇指擦擦嘴角,看一眼虎子,转身走了。

“虎子哥,这事你做得不对。我们不是打雪仗嘛,咋还打架呢?”箫潇愤愤地说道。虎子没有反驳,坦然说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自以为是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呢?”箫潇不再理会虎子,扭头看向刘文飞,不知怎的,箫潇看到刘文飞失魂落魄的背影,独自行走在雪地里,竟有点心疼。又怕刘文飞去校长那儿告状,只身追了上去。

“刘文飞,虎子性格直,但人不坏。”箫潇话还没讲完,刘文飞风轻云淡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跟校长说的。”箫潇一时语塞,不知道讲什么,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看着刘文飞走远。接下来的日子,虎子照常上学,老师并没有找他,他确定刘文飞没有打小报告,心里对他多了一丝好感。

雪过后没晴几天,下了一场大雨。箫潇家靠近河边,家里没人看管,白天时雨大,汹涌的浪头冲进了堂屋,流进卧室。当箫潇背着书包回到家时,傻眼了,屋内外像一条小河。她提着鞋子蹚进屋,放下书包,找出盆子,将屋内的积水一盆盆往外面端,她穿着拖鞋踩在刺骨的积水里,小脚冻得通红。

没过多久,李明达领着春玲来了,依旧一身蓑衣斗笠,他喊道:

“箫潇,快把鞋子穿起来,别冻伤了脚,我来帮你。”

“不用了,李伯伯,快弄好了。”箫潇轻声说道。李明达一把拿过盆子,开始忙活起来。

春玲递给箫潇一双雨靴:“快穿上,专门给你拿的,这还有一双新袜子。”春玲说完,看了一眼箫潇通红的脚,嘿嘿笑了。

“你笑啥?”箫潇一脸疑惑。

“瞧瞧你的脚,像红烧猪蹄,太好笑了。”

“好呀,你骂我是猪。”

“没有,我才没有呢。”春玲在脑子里想象着红烧猪蹄,差点流出口水。

“箫潇,你上学咋不关窗户,被子全打湿了。”李明达在里屋喊道。箫潇穿好雨靴跑进去一看,果然,靠近窗户一边被角还在滴水。

那晚,在春玲和李伯伯的邀请下,箫潇只好锁了大门,去春玲家睡。胖婶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饭桌上,她又老话重谈:“箫潇这么乖巧懂事,要是我女儿就好了。”李春玲白一眼母亲说:“箫潇姐姐好,虎子哥也好,就是你家小玲子不好,小玲子招人烦。”在逼仄的偏屋,他们的笑声爬上屋顶,从瓦缝里挤出去,随着晚风四处扩散。

箫潇和春玲一起睡,房间不大,一张木制的小床,五瓦的灯泡散出暗光。以前山城刚通电的时候,电费每月收一次,这总让一部分人头痛。李明达家娃多,经济拮据,收电费的人催了一次没能及时交上去,就用老虎钳剪了他家总开关。箫潇的父亲听闻此事,怒骂收费员,都是四邻八舍的人,做事不懂变通,便替李伯伯把电费垫交了,第二天晚上,光明重回他家。这事让李明达眼角湿润,一直铭记于心。

夜渐渐深了,周围安静下来,她俩却睡不着,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箫潇很长时间没跟人聊过天,她今晚要跟春玲谈谈心。

“春玲,你知道前段时间我为什么不愿和你玩儿吗?”

春玲感到惊讶,兜着嘴问道:“为什么?”

“有时我感到老天特别不公平,你有一位爱你的父亲,一位贤惠的母亲,你每天开开心心;受到委屈时,你可以钻到他们怀里去倾诉;取得好成绩时,你可以向他们炫耀,他们满心欢喜,会给你做好吃的。说实话,我嫉妒你,嫉妒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那么多爱。我常做噩梦,好几次梦到我一个人在寒冷的冰川里,拼命想逃却逃不出来,无边无际的寒冷包围着我,我弯曲着身子,躺在冰块上,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听了箫潇的话,春玲眼角湿润了,她侧过身抱住箫潇,她感觉这噩梦有点可怕,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诚恳地说道:“箫潇姐,还记得上次我在地上画了两个泥人吗?”箫潇的记忆拉回某天清晨,李春玲用一根干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女孩,手牵手,脸上洋溢着笑。

“记得。”

“我画的就是我俩,我希望像我画的一样,我们手拉手,一起上学,一起下课,一起走过很多路,穿过很多桥。你怎么会孤单呢?你有我,有虎子哥啊,遇到啥事都可以跟我们讲,我们是最好的姐妹嘛。”

箫潇在这一刻感到了友情的力量,在她最孤单的时候,这无疑成了她精神支柱。春玲微微耸耸肩接着说:“箫潇姐,我也有烦恼,有很多东西你想买就能买,我就不行。上次和我妈赶集,看见一条漂亮的裙子,我很喜欢,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开口,我知道父亲手头拮据,他要养一大家子,也不容易啊。”

箫潇心里一颤,看春玲平时嘻嘻哈哈,原来也会有自己的烦恼。她们把心扉打开,聊到很晚,她们鼻子酸酸的,然后又相互鼓励。箫潇侧过身看着春玲,春玲秀丽的头发遮住小小脸蛋,憨憨地睡着了,嘴里还嘀咕着:我们做一辈子好姐妹。

那晚过后,箫潇和李春玲的关系恢复如初,又像两只蝴蝶相互纠缠,形影不离了。

刘文飞又闯祸了。

中午打饭时,他在食堂里抓住一只老鼠,便捏着老鼠尾巴,把手举过头顶,在空中用力画圈。不料老鼠脱了手,像蝙蝠一样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一大锅玉米糁中,老鼠晕头转向地在饭锅里打转,片刻工夫,就被沸腾的米糁淹没。

“谁干的?”厨师拿着锅勺冲出来大声喊叫,刘文飞一看情况不对,想脚底抹油逃跑,一个高年级学生一把将他拽住,高声嚷道:“就是这个家伙。”饥肠辘辘的学生眼里顿时充满怒火,恨不得把刘文飞撕了吃了。厨师走过来,捏住他耳朵往厨房里拽。“哎哟,轻点,轻点。”刘文飞叫苦不迭。

厨师把他拉到大锅旁,灶里的柴火还在噼里啪啦燃烧,玉米糁不时冒着热泡,老鼠死了,半只身子拱起来,它尾巴搭在锅口上,令人作呕。厨师没了办法,只得重新起锅。

如果单单这一件事,还不会惊动校长,他好像要故意折腾出一点麻烦来,让大家把焦点聚集在他身上。萧潇有时猜想:刘文飞或许是外地转学来的,心灵没有归属感,才故意到处惹事。或许他真正想要的,是融入集体,让大家能接纳他。父母外出工作的日子,如果没有友情的灌溉,萧潇或许就像田间的杂草,一入冬,会慢慢枯萎。但萧潇又很佩服刘文飞,不管他上课睡觉还是调皮捣蛋,他成绩总能排在前两名,这足以证明他的优秀、聪明。

下午课间的时候,和几个胆大的比爬树,假如找粗壮的树还好,他们独独选了教学楼后的一片竹林。他们找了几根粗竹,像毛毛虫一样向上攀爬,刘文飞爬得很快,他爬到六七米时停下来向下望,乐呵呵地喊:“你们太慢了,快点,快点呀。”一个瘦小的男孩不甘示弱,跟了上来,刘文飞见状,边看男孩的位置,边奋力向上爬。

突然,地面看热闹的孩子尖叫起来,萧潇一颗心像秋千荡起来,指头扣着掌心,紧张地昂着头。刘文飞爬到竹梢时,竹子无法承受他身体的重量,瞬间弯下去,像一把弓,刘文飞在弓弦处飘来荡去,惊叫声传遍几座大山。

校长和老师们从办公室冲出来,他们抬起头,看到飘在空中的刘文飞后哭笑不得,然而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班主任向刘文飞喊:“抓紧,不要松手,一定要抓紧。”校长向身边的老师说:“去宿舍,把被子拿来,铺在地上,快点。”老师们转身一窝蜂向学生宿舍冲去。

“坚持不住了……”刘文飞啊的一声,从空中掉下来。他像上午被扔的那只老鼠一样精准,不偏不倚地掉在了校长的屋顶,身体的冲击力震碎瓦片,屋顶被刘文飞砸了一个大窟窿,但这点缓冲也救了他,他身体接着下坠,直到一个木床接住了他。校长儿媳妇挺着大肚子冲进房间,大喊一声:“什么东西?”看到这个男孩从天而降,掉在公公床上时,她待在原地,张大嘴巴,抬头看看屋顶,夕阳从窟窿处照射进来,她一时语塞。

校长背着手走进屋,看看刘文飞,低着头问:“没事儿吧?”刘文飞把帽子拉正笑着说:“嘿嘿,没事儿。”校长马上拉下脸:“你没事儿,我的床有事,我的屋顶也有事。看看,椽子断了三根;再看看,屋顶那么大个窟窿,不知道的还以为下陨石了。”他拧着刘文飞耳朵说道:“给我写一篇一千字检讨,还好你人没事,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刘文飞坐在教室里,全班都在笑他。

“别笑,你们别笑,都正经点,别影响我写检讨。”刘文飞双手按着白纸,不知道检讨书咋写,但他想到虎子以前说的顺口溜,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虎子给一个考试倒数的,每天鼻涕泡挂在上唇的家伙编了一段顺口溜:“平时不努力,考试干着急。双手按白纸,脑袋抓破皮。”

第二天早上升完国旗,校长背着手走上台,他严肃地说了昨天发生在刘文飞身上的事。接着让他当着全校师生念检讨书,刘文飞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好像得了奖一样,脸上溢出灿烂的笑。萧潇在台下观察他,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表演。

刘文飞学着校长的样子,把手背后面,昂着头,大声说:“下面是我的检讨书——检讨检讨,下次不搞,如果再搞,还写检讨。完了!”校长和老师们的脸顿时绿了,台下一片笑声,笑声顺着溪流而下,在小山城传开。

刘文飞这次也付出了“代价”,校长联系了他的母亲潘慧。

潘慧匆匆从外地回来,赶到学校。两天的火车让她面容憔悴,尽管如此,萧潇还是被她的美所震撼——她穿着肉色丝袜,时髦的一步裙,浅蓝色的皮革风衣,内配白色的格子衫,烫着小卷发,胳膊上挎着皮包。在山城,箫潇从没看过这种装扮,她觉得很时髦,就把想法悄悄告诉春玲。春玲嘟着嘴,俨然毫不在意的样子,胖婶平时的教育比较保守,她常说余奶奶穿得不三不四。春玲耳濡目染脱口而出:“像个妖精。”箫潇则不以为然,她认为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女性的进步。

潘慧坐在校长对面,接受眼前老人的滔滔不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个劲儿赔礼道歉。她表示,床和屋顶修缮的费用自己可以全出,希望校长能网开一面,不要让刘文飞转学。刘文飞站在母亲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母亲的软磨硬泡终是起了效果,这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心软了,只好说暂时留校察看。

回去的路上,刘文飞把帽檐压得很低,母亲低头看他时,他抿着嘴笑。母亲凑到他耳边说:“目的达到了,开心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在想啥鬼点子。走吧,回去,妈今晚给你做红烧狮子头。”母亲拉着刘文飞的手,走过满河山水,小风刮过山城,乡里人家又开始升起炊烟。刘文飞有点冷,可他的手心是暖和的,是很久不见的那种温存。她盯着妈妈看了好久,发现妈妈还是那么漂亮,但眉宇间憔悴了好多。

“妈妈,你还走吗?”

“走,不走怎么养活你呀!”

“爸爸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吧……”

“可是,我已经十三岁了。”

“呦,十三岁了,成小小男子汉了……那看看我家男子汉能不能背得动妈妈啊。”母亲转移了话题,转过身假装让儿子背他。刘文飞顺势把母亲背起来,努力向前走。母亲在刘文飞背上开心得像个小姑娘,嘻嘻笑着。可他刚走两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右手从妈妈小腿上抽下来,捶捶胸口。母亲见状,赶紧从他背上跳下来,她看见刘文飞鼻子流血了,一滴滴像小雨一样往下落。母亲从皮包里拿出纸巾,卷成圆柱塞进他鼻子里,赶忙问道:

“几次了?”

“大概两三次。”

“给你的药吃了吗?”

“外婆每天都会给我熬,现在我自己都记住药名了。”刘文飞把鼻子上的纸巾往上塞一塞,骄傲地说。

“那你说说。”

“当归20克、侧柏叶20克。”

“还有呢?”

“还有……柴胡40克、黄芩10克、党参10克、甘草炙5克、半夏25克、生姜10克、大枣4枚、桂枝20克、牡蛎……”

“我儿子真厉害……”

潘慧回来后,刘文飞在学校乖了不少,也不闯祸了,像变了一个人,连萧潇、虎子、春玲都不适应现在的他了。但也有流言从高年级学生那里飞出来——刘文飞妈妈在外做不干净的行业。人们在盛赞这种美与时尚的同时,嫉妒的毒牙火速生长,也想着如何毁灭她,在这小小的山城,流言无疑是最好的手段。

他们走出教室时,刘文飞走得很快,他知道母亲又要南下了,便把在一起的时光看得很重。当他走到一座水泥拱桥时,箫潇快步追上来,她喊道:“刘文飞,等等。”刘文飞回头看见箫潇,便在桥上停下来说道:

“箫潇,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很喜欢阿姨那些时髦的衣服,也很好奇,现在繁华的城市都这样穿吗?”

刘文飞正准备说是的,四个高年级学生走过来,嘴里嚼着口香糖,领头的胖子说道:“谁告诉你都这样穿,只有做那行的才这样穿,要接客嘛。”

刘文飞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扑上去就打,胖子脸上挨了一拳,吼叫道:“给我打。”六个拳头朝刘文飞身上招呼,刘文飞躺在地上,双手抱着帽子,六条腿又飞了过来。箫潇急了,拉一下这个,又拉一下那个,可一个也拉不动。胖子嫌箫潇碍事,把她往后拽,箫潇以为胖子要打她,顺势拉过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胖子一巴掌甩在箫潇脸上,箫潇脸部一阵刺痛,她没有感到恐惧,冷冷地盯着胖子,胖子被盯得心里发怵。这时,虎子和春玲赶了过来,虎子看见箫潇和刘文飞被打,气血涌上脑门,跑过去对着胖子就是一脚。于是,在黄昏的围观下,他们战成一团。而作战以刘文飞和虎子擒王告终——刘文飞见虎子虽力大过人,但双拳难敌四手,自己这边还是处于劣势,便下了狠脚。他瞅着胖子裆部抬脚,胖子哎哟一声,趴在桥上,虎子看到了机会,一脚把他从桥上踹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冬天的水刺骨的寒冷,胖子在水里哇哇直叫:“别打了,都来拉我。”

趁着三人去拉胖子,虎子带着他们赶紧跑,快到家时,春玲发现虎子后脑勺在流血。虎子摸摸脑后,黏黏的,一看手上全是血。春玲吓坏了,泪水在眼角打转,箫潇赶紧拿出纸巾捂住虎子伤口。虎子说:“一点小伤没事,但我爸要知道我与人打架,肯定活剥了我,所以暂时不能回去。”刘文飞说:“去我家,我家药很多,还有绷带,暂时缠一缠止血。”男孩在一起战斗过友情会迅速升温,到家后,刘文飞找来药品箱、绷带,亲自给虎子擦药包扎。

潘慧见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三个同学,赶忙拿糖,递水果,找零食;她绝口不提张虎和文飞为何会受伤,她心里早猜到,小孩调皮,打打闹闹,她没放心上,觉得这是孩子的天性。但她绝想不到打架的起因是什么,孩子不说,她便不问。箫潇看着潘慧说:

“阿姨,您真漂亮。”

“嘴巴真甜!你是卓雅家的姑娘吧,长得跟混血儿一样,和你妈妈一样美。”

“是的,阿姨。”聊了两句,潘慧就去厨房帮余奶奶做晚饭了。

虎子和春玲挑零食,里面有几种零食,他们没见过,更没吃过。箫潇对刘文飞说:“瞧这两个吃货。”讲完两人相视而笑。潘慧厨艺很好,晚餐尤为丰盛,虎子胃口大开,吃了三碗米饭,他不好意思再去添饭,便埋头一个劲儿吃菜。

有人敲门,刘文飞赶紧跑去开门,是打鱼的章四哥,他满脸络腮胡,肤色黝黑,左眉上方生了一颗黑痣。他有一条小船,常在湖边落网捕鱼,收网后拿到集市去卖。他憨憨地站在门口,提着一条七八斤大的鲤鱼。余奶奶轻咳一声问:

“小章,这天都黑了,你来干啥呢?”

“鱼……鱼……”

“你送鱼啊?”

“嗯,今天刚打的。”章四哥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你送鱼给谁呢?”

“给……”章四哥没有把话说下去,他把手指向了潘慧,又迅速收回来,接着把头埋进大衣领子里。

余奶奶笑了起来:“你早不来,晚不来,我闺女一回来你就来送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癞皮狗儿心还没死呢。”

“妈,你说啥嘛。章四哥,你别听我妈胡说,快到屋里坐。”潘慧把章四哥请进屋。

“鱼太腥了,挂外面吧。”余奶奶吩咐道。

章四哥回身挂完鱼,进了屋,在椅子上坐下,他像军人一样,一动不动,眼睛平视前方,身子和手不停发抖,他一紧张就会这样。

“章四哥,晚饭吃了吗?”潘慧端了一杯茶递给他问道。

“吃……了。”章四哥也不看潘慧,一板一眼地回答,引得众人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屋外传来猫叫声,余奶奶箭步跑出去,嘴里骂道:“坏了,该死的猫。”两只猫把大鲤鱼啃去大半,见主人出来,撒腿跑远,消失在黑夜里。这晚,箫潇、虎子、春玲在刘文飞家里吃得饱饱的,走的时候,三人不停道谢。箫潇轻声对刘文飞说:“你家为什么这么重的药味啊?”刘文飞回了三个字:“我有病。”两人咯咯笑了起来。章四哥听说潘慧明早要走,支支吾吾终是没说出话,两步一回头,跟着一群少年走远了……

翌日清晨,潘慧五点多就起床了,她要去赶船。离家的时候,余奶奶眼眶湿润了,她知道自己女儿要强,便故作轻松地说道:“多穿点,在外照顾好自己,别要风度不要温度,这么冷的天,刀子一样。”潘慧放下行李箱,上前抱着母亲,眼泪唰唰地流:

“妈,你照顾好自己,文飞就拜托你了。”

“这话讲的,文飞不是我外孙啊?再找一个吧,不要求别的,贴心点的就好。”

“妈,别操心,离了男人我一样活得精彩,为文飞,也为自己。”

刘文飞把母亲送到码头,还是早晨七点,湖上起了一层薄雾,潘慧站在船上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挥挥手说道:“文飞,回去吧,别再闯祸了,好好上学。”刘文飞没有哭,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身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和他一起晃动的还有湖边一条小船,章四哥坐在船上静静地看着潘慧。

起锚了,船开始缓缓移动,潘慧摆摆手,示意儿子回去。直到船远离岸边,将要穿进薄雾里时,刘文飞突然取下蓝色的棒球帽,露出光亮的小脑袋。他把帽子举在空中,用力挥动着,直到船消失在乳白色的湖面上。

寒假来了,刘文飞在小卖部买了四本皇历,当成礼物送给箫潇、虎子和春玲,自己拿一本回家。封面上财神爷和三个福娃笑逐颜开,右下角一行黑字:一九九七年。

箫潇却开心不起来,她接到了母亲卓雅的电话,和之前一样,母亲先是诉说外面生活的艰苦,她告诉箫潇,今年放假晚,春运又买不到票,等过完年他们就回来,并嘱咐她一个人在家过年要坚强一些。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今年先凑合在春玲家过个年,你不必拘谨,年后我会汇一笔钱给李伯伯作为补偿。”还不等母亲讲完,箫潇挂断了电话,低着头,走出小卖部,她仿佛被抛弃在无际的荒原,灵魂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一九九六年即将过去,离年近了,箫潇紧张起来,她害怕山城人的流言蜚语:看,她父母不爱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一直很坚强,讨厌别人可怜她。但要在别人家过年,她始终跨不过心里的浅滩。山城的人开始返乡潮,变得热闹起来,一些人跑到五十公里外的市集去接亲人,置办年货,天黑之前,再坐一辆班车赶回来。司机除了腊月三十不跑车,其他的时间风雨无阻,上午去,下午回,从无间断。不管是归乡的人,还是出门远行的人,大多都认识这位温和的中年男人。

春玲家快热闹起来了,她的哥哥姐姐们,都要从外地赶回来,一起过年。这么大一家子,年货自然不能少。这天上午,春玲缠着箫潇一起下襄阳城,她说:父亲要去置办年货,我们也去城里玩儿吧。箫潇锁着眉,问还有谁去,春玲说刘文飞和虎子也去。箫潇露出笑脸,挽着春玲的胳膊说:“走吧。”转身去锁门。

春玲转转眼珠说道:

“刚才还犹豫呢,说他俩也去,瞬间就应了,是不是因为刘文飞?”

“说什么呢,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春玲见箫潇扑过来,像小兔一样拔腿就跑,箫潇红着脸蛋儿追了上去。

山路崎岖,如一条巨蛇盘于山间,车绕山而行。路旁松树四季深绿,红枫和南天竹为山林点缀上一抹红。云彩飘浮在空中,冬日的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洒在他们脸上。这时有个大姐姐在车厢里唱起山歌,歌声悠扬、婉转、清脆,山歌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箫潇和春玲也跟着哼唱起来,他们唱着、笑着、聊着……车就抵达了古城襄阳。

城里有采购年货的,赶着买卖吆喝的,有挑着扁担箩筐走街串巷的。城外有小商贩贩卖杂货商品:床柜桌凳、针头火柴、布料绸缎、东北的高粱酒、山西的老陈醋、川蜀的腊肠;女装在摊铺前悬挂着,颜色颇多。城前站满了人,四个孩子一时被吸引,东睃西望。刘文飞望着古城墙,他的思绪跟着一本小说穿越到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的年代,古城楼的边角处有破裂的痕迹,但它依旧矗立在汉江南岸,见证着历史的长河。

当晚,听说襄阳有灯会节目,李明达做主明早再回,晚上带他们去看灯会。四个孩子满心欢喜,当月亮冒头后,他们感觉饿了,便在附近找了个面馆,点了五碗牛肉面。虎子拿起筷子呼呼吃了起来,吃得鼻涕快流到碗里时,他呼的一声又吸溜回去。等他吃完,别人还剩下大半碗,他盯着箫潇,箫潇把瓷碗向怀里挪一挪;他又看向刘文飞,刘文飞做了一样的动作;当他把目光盯向春玲时,春玲说:“虎子哥,给你挑一些吧,我吃不完。”虎子连连点头。刘文飞和箫潇目光交汇,嘿嘿笑了出来。都把碗里的面挑了一些给虎子。

吃饱后,他们向着城里走去。他们看到红绳交错穿梭在城楼上,悬挂着巨大的灯笼。城边的人多了起来,暮色深时,有人拿着扩音器喊:开灯,大灯笼全亮了,灯光绵延至城里,农户家里,商贩店里。寒流顺着江面袭来,他们也不觉冷,光光的眼睛看着眼前一切景象,张着嘴巴呆在原地。路灯的光线和灯笼的光影把襄阳城照得通亮。

一艘挂着小灯笼的游船从江心驶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等船靠岸时,他们才看清,船上站着七八个年轻小伙,他们穿着黄红色上衣,紫色裤子,个顶个精神。李明达说道:“这是舞龙舞狮的小伙们。”果然,他们霍地跃上岸后,领头的手里拿根黄色木棒,木棒前连一颗大龙珠,随着他手臂的高低起伏,龙在人群里起舞翻腾;同时,鼓、锣、钹、唢呐齐鸣,襄阳城陷入一阵快活的气氛。

龙狮舞罢,放起了烟花,它们在月光下升腾,绽放,清脆的爆炸声从高空飘落下来,箫潇的思绪游荡在绚烂的光芒里:“大家快许愿。”这时大家双手合十,低着头,闭上眼睛,各自许下愿望。正许愿时,天落起了毛毛雨,他们面面相觑后,相互责问对方:谁祈祷下雨了?四人都摇摇头。

节目退场后,李明达找了两间旅馆住下,他们玩累了,很快便掉入梦里。春玲在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在喊妈妈,声音轻柔中带着嘶哑,等到天亮,她又把这事全忘了。虎子打了一夜呼噜,还磨牙,李明达和刘文飞早起后变成了熊猫眼。回家时,由于下雨,他们没了来时的兴奋,都在摇晃的车厢里浅浅睡了。

春节来了。在李明达和李春玲的极力劝说下,箫潇去了他们家。中午,村里的鞭炮声炸的震耳欲聋,大家脸上溢满笑,包饺子、炸油条、捏面圆子、炸麻叶,搭竹梯取腊肉,忙碌着,幸福着,把一年的存货全拿出来,端上桌,盛菜要用大盘,吃肉要切大块,喝酒要用大碗。此刻,山城被热闹的氛围淹没。

春玲家一只白色小狗,摇动尾巴望着萧潇,她掰一根油条扔给它,小白狗衔住跑远了,萧潇入神地盯着小白狗。箫潇待在李伯伯家有点不自在,好在三个姐姐对她很好,嘘寒问暖,呵护有加。春玲的哥哥带着女友回家过年,说是茂名的。箫潇问:“茂名在哪?”那女孩笑着说:“茂名在广东。”箫潇又问:“那广东在哪?”女孩尴尬地说道:“广东在南方。”箫潇说:“深圳也在南方,我父母就在深圳。”女孩说:“深圳是广东下辖的城市。”箫潇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春玲看着箫潇,眼里流出了悲悯。而那一闪而过的眼神,被萧潇敏感地捕捉到了。午饭过后,箫潇借口回家拿东西,走了,过小溪,步行不到百米,天空飘起了雪,雪花欢快地飞舞,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丰收是农人们最喜悦的事儿,但箫潇开心不起来。吃晚饭时,春玲冒雪去叫箫潇,再三劝说,箫潇还是推辞了,她握着春玲冰冷的小手说:“谢谢你和伯伯、胖婶,天儿太冷了,我不想出门,只想睡觉!”春玲见劝不动,只好冒着大雪跑回家。

她走后,箫潇烧了一壶开水,洗毕早早地躺在床上,屋外鞭炮的响声萦绕在山城,代表着阖家团圆的喜庆,箫潇侧着身,忽然抽泣起来,绣着锦绣山河的花枕头湿了。山城延续古传统,守岁的人很多,萧潇也不开灯,屋子沉浸在黑暗里。钟声嘀嗒嘀嗒……秒针、分针、时针来回交错,无止境地旋转,重叠后又匆匆而去,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恰如萧潇与父母。

鞭炮声不停,偶尔能听到一声枪响,萧潇明白,这是猎户们在祈祷,请求山神来年多赐点猎物。孩子们对着山学狼叫,嗷呜嗷呜……声音传遍山谷,有时邻村孩子会联动,整个山城齐刷刷的狼嚎声。这慢慢成为一种风俗,那些从大城市归来的青年,回山城后也会嚎上两嗓子,表示自己回来了,也代表他们的心从未离开过这里。大人们默许,好像叫上几声,就可以把来年所有晦气全部吓跑。

萧潇快进入梦时,有人在屋前学狼嚎。她赶紧跳下床,跑去开门。刘文飞、虎子、春玲齐整地站在她家门口,刘文飞双手提着两个大红灯笼;虎子背着一个柏树疙瘩;春玲拎着两大袋零食,双肩压得耷拉着,他们看着萧潇傻笑,一起对着她:嗷呜嗷呜……萧潇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她把头别过去,不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刘文飞说:“大过年的,不兴哭。”随即扯开话题:“有梯子吗?我把灯笼挂上去。”

刘文飞挂灯笼;虎子去偏屋生火,他点燃干枯的岩柏,火苗噼里啪啦往上蹿,火焰升腾,屋内暖和起来,奇特的香味溢满整个屋子。四人围着火炉烤火时,春玲在红色袋子里翻来翻去,给萧潇找零食,她自己塞了一嘴,鼓着嘴巴说道:

“还有两个小时就过年了,你们有什么新年愿望吗?虎子哥,你先说。”

“我想跑得更快,这次学校冬运会短跑才第二名,下次我要拿第一。”虎子说。

“你想成为职业运动员?”刘文飞问。

“想啊,我做梦都想,可那太遥远了。”虎子低着头,有点丧气。

“你现在百米成绩多少?”

“十二秒一八。”

“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到’,你知道是啥不?”刘文飞接着问。

“是啥?”

“做到啊。”刘文飞坚定地说。虎子猛然抬头,眼睛明亮起来。刘文飞看向箫潇问:

“箫潇,你呢?”

“我希望有个自己的书柜,摆满各类书籍,想看什么直接到书柜里拿。哎,我们课外书真是少得可怜。”箫潇说。

“你不希望卓雅阿姨回来陪你?”春玲问。

“这比虎子成为职业运动员更难,我还是攒钱去集市买书吧!”箫潇笑着说。

“箫潇,你难道想成为学者?或是老师?”刘文飞问。

“不是,我们现在只是一棵小树苗,要想从小树苗变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需要书籍的滋养;书籍是阳光,是雨水,是小树的养分。”箫潇说完,三人乐呵呵鼓起掌。

箫潇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她接着说:“春铃,你呢?”

“我的愿望比较肤浅,我想成为富婆。小时候总是穿哥哥姐姐的衣服,自己很少有新衣服。我现在身上穿的就是三姐小时候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想买什么衣服,自己能决定,不为钱担心。”刘文飞看向他的伙伴们,觉得他们都很棒,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你呢?刘文飞,有什么愿望?”箫潇问。

“身体健康。”

“没有了?”

“还有……还有就是和你们永远做朋友。”

“这么简单吗?”

“这不简单!”

箫潇回想起去他家吃饭那晚,临走前,刘文飞说:我有病。当时只当笑话来听,现在看却并非如此。箫潇刚想把事问清楚,外面突然响起一连串鞭炮声。春玲叫起来:“跨年喽,欢迎来到一九九八年。”他们欢呼,他们学着电视里的明星,唱起“难忘今宵”;他们甚至在箫潇家找出一瓶葡萄酒,相互碰杯。他们谈天、背诗、吃零食、烤香味浓烈的岩柏火。直到天快亮时,他们才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离去。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到了初七,虎子和春玲各自走亲戚去了。刘文飞来找萧潇玩儿,他戴着墨镜,穿着灰色的风衣,把一辆半新的摩托车骑到萧潇家晒谷场上,箫潇看到他的打扮后捂着嘴笑了。刘文飞得意地说:

“萧潇,出去玩吧。”

“哪儿来的摩托车?”萧潇惊奇地问,她知晓整个山城都没几辆摩托车。

“大舅家的,去不去?”

“去哪?太冷了。”箫潇对着冻红的小手哈气。

“去镇上挑书。”刘文飞激动地说。没想到萧潇更激动,转身就去锁门。

“你穿这么少可不行,得穿厚点,路上冷。”

“等我。”萧潇进屋加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刘文飞把唯一的头盔递给萧潇,萧潇说:

“那你戴什么?”

刘文飞指了指蓝色的棒球帽说:“它呀。”

萧潇说:“你那帽子太冷了。”

“没事,习惯了。”

萧潇第一次坐摩托车,担心刘文飞的车技,身子不住抖起来。

“你抖啥?”

“你……车技行……不?”

“放心吧,我没问题,在福田时我还飙过车呢,当时我身后坐了三个小孩。”

摩托车打不着火,像没电的留声机,突突几声就熄火了。他站起身用脚踹,踹得满头大汗时,摩托车终于发动了。他猛加油门,由于惯性,车头翘起来,萧潇一下摔在地上。刘文飞驯服了“这匹野马”后,忙赶去拉萧潇。

“我不去了。”箫潇嘟着嘴说。

“为什么?”

“我怕死吖!”萧潇委屈地说道。

刘文飞劝了许久,萧潇终挡不住书籍的诱惑,坐上了摩托车。经历了刚刚的事,刘文飞小心了很多,萧潇还是有些怕,从后面环抱住刘文飞,刘文飞感觉背暖暖的,他心底像有一泓清泉在流动,流向暖阳高照的春。

摩托车在山城行驶,起了一阵飓风,刘文飞想去按头上的棒球帽,可已经晚了,帽子随风飞了出去,像一个滑翔伞,飞落下山崖,刘文飞停下摩托车,望向帽子飞去的方向。萧潇呆住了,扑哧笑出声,原来刘文飞是个小光头,像大号电灯泡。

“哈哈,你怎么是个光头!”萧潇捂着嘴笑。

“好笑吧,跟你说过啊,我有病。”刘文飞摸摸脑袋笑着说。萧潇愣在那,收住笑容,不再言语。刘文飞重新发动摩托车,萧潇上车后,把头盔取下来,想给刘文飞戴上,他拒绝了,箫潇又戴回自己头上。

离镇上不远时,萧潇打破了沉默:“可以讲讲你的故事吗?”

“剧情狗血,讲了你也不会信。”

“我信。”

“我得了癌症,十岁那年开始掉头发,偶尔会流鼻血。那时起,恐惧、不安充斥着每个黑夜,严重时我甚至想过自杀。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让我有了生的渴望。她白天在一家服装厂上班,晚上回出租屋给我熬药,她太辛苦了,所以上次那个胖子污蔑母亲时,我才会那么冲动。不过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自己熬药,也让她轻松点。但大城市高额的医药费、学费还是让她无法负担,这才把我转回老家上学。”

“你爸爸呢?”

“母亲曾哭诉过,那男人原本在深圳做生意,母亲怀上我后,他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出现过。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啥样,狗血吧!”刘文飞说完这句话,眼泪随风打在摩托车油箱上,像山洪撞击岩石般响亮。

萧潇恐惧起来,她脑海里生出这样的画面,刘文飞躺在病床上,眼神迷离,没了往日的神采,干瘪的脸颊面无血色。

“你不会死吧?”箫潇不知为何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知道。也许吧!”

箫潇意识到不该说,她从幻觉里抽出来,右手拍拍刘文飞后肩,轻声说道:“有我们在,没事。”她想告诉他,父母南下后,她像掉进了冰窟窿,是春玲和虎子伸出的友谊之手把她拉上来。

“这事儿能不告诉虎子,春玲吗?”刘文飞问道。

“可他们是我俩最好的朋友啊。”

“是朋友才会伤心嘛,你真笨,陌生人会为我伤心吗?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刘文飞说罢,萧潇点点头。

摩托车到达一个漂亮的小镇,小镇以出售茶叶为主,漫山的茶树,虽值冬季,也绿油油一片。同属山茶科的茶花树除了翠绿的叶子,还有红、白、黄、粉几种颜色的花朵,这里的茶花又以红白色居多,那红如火、白似雪的山茶花点缀着寒冬原野的孤寂。他们把摩托车停在小巷里,直奔书店而去。

“刘文飞,你真不靠谱。”箫潇嘟着嘴巴埋怨起来。书店锁着门,上面写着一行字:尊敬的客人,因年假,元宵后正常营业,祝大家新年快乐!刘文飞摸摸光光的脑袋,低下头,尴尬地笑了。

“算了,去给你买帽子。”箫潇看那冻红的卤蛋说道。

他们走过一个环岛,花圃里种着很多冬菊,环岛两边站满了人,他们穿着新棉袄,说说笑笑,有在原地跺脚的,有抽着香烟的,箫潇知道,这些人在等下午班车。他们走进一家服装店,刘文飞挑了一顶蓝色棒球帽戴上,他们在镇上转圈,小镇很热闹,孩子们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在街上跑来跑去放鞭炮;大人们吃过午饭,三五成群摸着牌,偶尔说几句粗野的话,埋怨自己手气不佳。中午吃饭时,刘文飞不顾箫潇劝阻,要了白酒,他说天太冷,白酒可以御寒,他说自己十四岁了,长大了,能喝白酒了,他说甜黄酒是小孩子喝的。

回去的路上,刘文飞心情很好,箫潇坐在他身后,心里惴惴不安,手不由得抱得更紧。摩托车用一挡爬上山顶,到了平缓路段,刘文飞边哼歌,脚下边打节奏,他每打一次节奏,就前进一挡。他浑然不知,等到大下坡时,已挂上了五挡,一个急转弯,突然遇到一块大石头拦在路中间,他吓得嘴巴一张一张,可什么声音都没有,紧急之下,他赶忙向右打方向盘。

“刹车,快刹车。”箫潇大声喊。已然来不及,刘文飞喝了酒,头脑反应比平常慢,车飞了出去。

“啊……啊……”两人的叫声在山谷回荡。他俩闭上眼睛,不敢去看,箫潇死命地抓着刘文飞衣服,指甲恨不得扣进他肉里,刘文飞完全蒙了,右手还在拧油门。他们以为自己要死了,呜呜地哭起来。一声巨响,车子忽然不动了,像是飘浮在空中,他们缓缓睁开眼睛,刘文飞大笑起来,摩托车夹在一棵古树上,后轮嗡嗡飞转,油箱被树丫夹瘪了。

“我……哈哈……我还是第一次把摩托车骑到树上。虎子常说,我要信你,母猪都会上树,母猪不会上树,可摩托车会上树啊,哈哈哈……”刘文飞坐在车上大声笑起来。确切地说,他坐在树上。箫潇却大声哭出来。

“哭什么,哭什么?”

“呜呜呜……我差点见不到虎子和春玲了……”

这么一说,刘文飞也不笑了,他从车上爬到树上,把箫潇也拉上去。等他们从树上爬到地面,抬头望向大树时,摩托车仍旧纹丝不动地夹在树丫上。黄昏时,刘文飞找来了附近的村民,村民们听说他们是山城的孩子,都很热情,为首呵呵笑着说:

“你小子真有才,我五十二岁了,第一次看到摩托车上树。”

刘文飞说:“伯伯,平时我车技还可以的,只是今天喝了两杯,所以……”

“咦,你还会喝酒呢?白酒黄酒?”

“白酒。”

“几杯?”

“两杯。”

“喝酒你还骑车,骑车你还骑那么快,看,飞到树上了吧,你小子不要命了?”

“伯伯,以后也不敢了,我保证。”刘文飞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说道:“伯伯,我身上就这一包,您帮帮忙,帮我把车弄下来,回头我路过这,我给您买一条。”

“小子挺能来事。”他接过烟,踹进棉袄口袋里,吩咐两个年轻人回家找绳子。

摩托车顺利落地时,天已经黑了,这一吓,刘文飞的酒彻底醒了,他俩慢悠悠地骑回家。从那天开始,刘文飞只要骑摩托来找箫潇玩儿,箫潇就毫不客气地说:“走开,走开。”若是刘文飞死赖着不走,她会说:“你想死非要拉个垫背的?”只要想起飞天摩托,她脖子就一阵阵冒冷汗。

元宵节的时候,箫潇给春玲、虎子讲了飞天摩托的事,绘声绘色,刘文飞涨红脸狡辩:这不是我技术问题,是酒精导致的。只把春玲和虎子乐得直不起腰,他们把这话题聊到半月后,每次谈起,都嘿嘿、呵呵、咯咯笑上一阵,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但另一件事,让箫潇在深夜睡不着时想哭出来,她父母食言了,电话打来,把行程从年后推到暑假,她心中隐隐地生出一点恨意。恨意是亲情带来的,像块陨石砸在心上,砸出一个大坑,而这个坑是无法拿友情填平的。

开学时,刘文飞没来。箫潇、虎子、春玲几天没见他,昨晚一起去了他家,发现余奶奶也不在,门锁着。箫潇心中有种不祥预感,她惴惴不安。关于刘文飞的病情,她对虎子、春玲只字未提,刘文飞具体得了啥病,她也不知道。她想着,今晚独自去看看刘文飞。

晚上落了点雨,河上游浑浊的水头冲下来,河水搅成灰色,箫潇撑把小伞往刘文飞家走去,过一条小河时,石阶被河水淹没,她只好脱下鞋袜,提在手里,踩过冰冷的河水,来到刘文飞屋前,如她猜想的那样,大门依旧关着,两只猫,一白一黑,正吃着碗里发硬的剩饭。看有人走过来,它们温顺地喵两声,像是在求救。箫潇蹲下来摸摸小猫,心里怜悯它们,她决定以后每天放学后,都要拿点食物过来喂它们,直到余奶奶和刘文飞回家。

要升学考试了,大家都忙起来,虎子的成绩起伏太大,他为此烦恼,但他另一方面的特长显现出来,他百米终于破了十二秒大关,最近一次测试是十一秒七八,这对于一个初三的学生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教练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好苗子,从那天起,他不再上早自习,每天清晨,别人摇头晃脑背书时,他围着大山转圈,直到脸上出现白色的小颗粒,教练才让他停下来。有一回,他对箫潇和春玲讲道:

“我们教练真是变态!”

春玲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虎子说道:“你不是说他是你的伯乐吗?”

“是伯乐没错,可最近他的力度太大了,我们绕着山跑时,他骑着摩托在后面追,嘴里不停地喊,快些,再快些,你们没吃饭啊?可那么早我们到哪吃饭?还有那个练标枪的,他的极限是三十八米,你们也知道,再往外是个猪圈,食堂阿姨养的猪嘛。他竟然对着练标枪那家伙喊,你要突破不了就滚回教室坐着,你的目标就是猪圈里的黑猪,你要把它扎死,扎死。”箫潇和春玲听虎子这么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春玲说:“教练想吃猪肉了。”箫潇说:“可能你们要参加比赛了,虎子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努力训练是对的。”虎子不响,只把头点点,眼神变得坚定许多。

箫潇每天把剩菜剩饭打包好,给两只小猫送去,她们开始熟悉起来,有时箫潇离开时,它们会跟很远,直到这条小河挡住它们的去路;有时,太阳西落,晚霞照在河水里,映出红色的波光,箫潇把两只猫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河水流淌,箫潇在河水的流逝中能感受到时光地消亡。不知怎的,她开始期望看到刘文飞,她也会在心底问自己,这只是友情?每次还没细想,脸就火辣辣的,她毫无意识地去采一朵梅花,把花朵掰成一页页,丢进河水里看着它们飘远,她把它们想象成刘文飞,觉得他也会这样飘远。

一个月后,山城有转暖的迹象,刘文飞莫名地出现,坐在了教室里。他朝箫潇做鬼脸,把试卷捏成团,扔向虎子和春玲,他们四人目光相对,傻傻地笑了。

山城阴凉处开始解冻,泉水不再冰封,在山涧里流的哗哗响;钟乳石尖端的冰柱也慢慢融化,水滴顺着白色的石尖滴在地面上,像漫长的冬季消融进土壤里;动物们跑过了严冬,跳向了孟春,在山林里活跃起来。昏黄的阳光下,他们四人又走到了一起。虎子抢在箫潇前面问:

“刘文飞,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去深圳了,我妈生病了!得有人照顾。”

“可你不也……”箫潇刚准备把话说下去,刘文飞咳嗽了一声。

“箫潇,我家的猫变胖了。”刘文飞笑着说。

“谁让箫潇姐睹物思人呢……不得天天去喂猫。”春玲瞅着箫潇邪魅一笑。

“李春玲,你给我站住……”又是一场追逐赛,她们凫趋雀跃地跑向了夏天。

夏天来时,短袖、短裤、凉鞋、竹床、蒲扇,这是山城人的标配。正午时,阳光毒辣,蝉声鸣鸣,地面如火烤过一样炙热,庄稼汉们早已回屋,泡一壶浓茶,点一锅旱烟,开起收音机,听一曲黄梅戏。孩子们怕热,趁着农忙,偷跑到河里游泳。刘文飞时常在黄昏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小孩们正在河里游泳,父亲拿根柳条追过来,他们霍的上了岸,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腚往前跑,父亲拿着柳条在后面穷追不舍,像猎豹正追逐一头脱了毛的羚羊。

每次看到这场景,刘文飞心里总不是滋味,他也想下河游泳,也想有个父亲和他比比脚力。刘文飞不想上学了,前段时间,他和外婆去深圳照顾母亲,母亲憔悴了很多,额头竟忽地生出小小的“沟壑”,她病还没好全,就硬着头皮去上班了。她吼骂刘文飞,让他滚回去上学,她说山里孩子不上学将来不会有出路,母亲吼着喊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又觉得不应该这么吼孩子,开始对刘文飞好言相劝。

不上学就不会有出路,话虽如此,但刘文飞明白,母亲既要帮他交学费,又要花钱给他治病,加之母亲仍思念着那个可憎的男人,如此下去,母亲虚弱的身体会垮掉的。刘文飞正想着,大喇叭里传来村主任的声音:“各位村民注意了,今晚有公放电影,大家自行带上小板凳,到村委广场来观看,最后强调一点,到场后大家都要注意安全。”

他们吃罢晚饭,兴致勃勃地向村委会跑去,到场一看便傻了眼,广场上站满了人,不远处一条大河的流水声被人声淹没,群众挪动身子,勾着脖子谈天,箫潇仰头看到很多脑袋在空中飘来飘去,像风中的枝叶。他们四人手拉手从人群缝隙里钻过去,一直找到明亮的大屏幕才停下,人群里有人喊:小鬼们,蹲下,他们四人这才匆忙蹲下去。

“大家静一静,电影开始了。”放映人员兴奋地喊道。人群突然静下来,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村庄,和山城很像。看了一会,主角们出现了,是三个孩子,他们也是留守儿童,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看管。刘文飞和箫潇一时入了神,他们在主角身上找到了共鸣。这时来了一群坏孩子,因一件小事与他们发生肢体冲突,坏小孩们骂女主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箫潇看到这,眼泪一下滚落出来,她慌忙捧着脸,拭去泪水。

再看银幕时,两个男孩冲出来对坏小孩大打出手,幸而老师及时赶到,制止了他们。影片放到一半,三人瞒着长辈爬上了一辆装满奶牛的货车,他们藏在奶牛的肚子下,忍受着难闻的气味,他们知道这辆货车通往东莞,而他们的父母都在东莞务工。结局是他们终于见到了父母,扑在父母怀里痛哭起来。影片放完,刘文飞和箫潇眼里噙满泪水,他们身子一抽一抽地随着人流往回走,虎子和春玲跟在他俩身后,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俩。

自那天看过电影后,箫潇每天魂不守舍,学习由班级前五名落到十几名。老师着急起来,找她谈了几次话,可仍旧没有改观。刘文飞把一切看在眼里,也不言语,他有自己的规划,照常一起玩,一起疯,只把日子缓缓过下去。

他又开始骑摩托车了,总往镇上跑。当箫潇问起时,他总说骑着玩,可后座椅上总是堆满物件,用麻袋装起来,显然是在城里买了好多东西。箫潇顾不得管这些,她答应过老师,这次模拟考要取得好成绩,为此她不停复习功课。可总有一根神经像套骏马的缰绳拉着她,让她无法前进。

暑假前的模拟考,箫潇虽进步了两名,但还是不理想。她透着教室窗户看河水上野鸭游来游去,刘文飞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箫潇的心思,早已随屋外的云飘向南方,飘向那个繁华的大都市。这种浓烈的相思在他们的心底生芽,像季夏山林里茂盛的翠绿,野蛮生长。

有一回,刘文飞把他们带到家里,他掏出一把金黄色钥匙,扭开卧室门锁。箫潇、虎子、春玲像吃东西噎住了,瞪大眼,身体一动不动。他的衣柜里、书桌上堆满新书,顶上的小书都快碰到天花板了;地上堆满各类体育器材——杠铃、哑铃、拉力器、体操垫、跑鞋、篮球……箫潇,虎子,这些都是送给你们的。他看向春玲,在书桌上抽出一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他说:“春玲,这个是送给你的。”箫潇想起过年时他们围着火炉谈论的梦想,想起刘文飞骑着摩托车往城里跑。她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一条小溪。

刘文飞倒在了暑假前。

那天,他们四人穿着短裤短袖,相约去河里摸鱼。虎子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在一块石洞下摸鱼,却抓出一条水蛇,他吓得两个月不敢下水。

“我们不要摸鱼,买粘网抓得更快更多,桥头小卖部有卖,只要四块钱。”

春玲附和:“好啊,好啊。”率先掏出两块钱放在虎子手中。

刘文飞抓起钱还给春玲说道:“我来买。”说完急匆匆走了,箫潇、虎子、春玲忙跟上去,他们来到桥头小卖部,刘文飞买了四瓶健力宝,一条粘网,他说:

“现在大城市都喝这种饮料,你们也尝尝。”虎子喝得急,打了一个响嗝,大家都笑了。

他们来到一片河滩上,河水清澈透明,水流缓缓,小鱼在水中畅游,岸边的鹅卵石形状各异,悦耳的水流声像少女们在清唱。他们蹲在河边把汽水喝完,之后伸着舌头舔舔嘴唇,便开始拉粘网,从这一头一直拉到河对岸,再用鹅卵石压着粘网底部。一切就绪,他们跑向上游,四人站成一排,用脚踢水花,只把河水闹出很大动静,追着惊慌逃窜的小鱼往下游去。

“箫潇,你把水踢到我脸上了!”春玲尖着嗓子喊。

“我不是故意的。”箫潇呵呵笑着。春玲忽然对着箫潇猛地抬脚,溅了箫潇一身水。

“李春玲,你故意的,看我的……”箫潇刚准备抬脚,一声响,刘文飞倒在河里。

他消瘦的身子随着河水往前流,箫潇恍惚间看见了冬季的梅花瓣,虎子和春玲直盯着他的光头,还有飘走的蓝色棒球帽。“虎子哥,你别发呆,快去扶他。”箫潇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虎子踏着水花扑过去,把刘文飞扶起来,背到背上,上了岸。他们摇动着刘文飞,没有反应,他们学着书上看到的急救方式,掐刘文飞人中,终于睁开了眼,他虚弱地说:“我这是要死了吗?”

箫潇眼睛一红,泪水掉了下来,说道:“不会的。”

春玲是清醒的,他对虎子说道:“快去叫余奶奶,我们在这守着他。”余奶奶佝偻着腰,虎子搀着她,她浑身发抖,五年前她就担心这一天到来。太阳照在头顶,余奶奶满头大汗,她抱着刘文飞喊:“孙儿,可不能有事啊,虎子你过来,背着他,我们找车去医院。”

“婆婆,不去,不去医院!”一滴眼泪从刘文飞眼角流下来。

余奶奶知道外孙舍不得花钱,就说:“你不要担心,婆婆有钱。”刘文飞没了气力,闭上眼睛,喘着粗气。他们找了一圈,乡村医生不在家,也没找到车。虎子拿出在县体育队集训时的魄力说道:“十五公里外有码头,可以租船,过了湖有大点的医院,我背他去码头。”烈日下,虎子背着刘文飞发疯似的狂跑,他额头的汗珠像雨水般落在地面,作为陪跑员的箫潇和春玲一会递水,一会擦汗。余奶奶掉了队,只好跟在后面慢慢走。

虎子平时训练没白费,背着刘文飞跑了十五公里山路,途中只歇了一次。到码头时,他才看见自己鞋子磨破了,大脚趾漏了出来,他感觉脚痛,脱下鞋袜才看见,满脚血泡。公家的船只在额定时间段过渡,他们只好找租船。虎子坐在地上歇了一会,把刘文飞放在一块巨石边靠着。过了一会,箫潇喊来了一条小船,船拢岸后,虎子背着刘文飞踏上船舱。

箫潇问:“不等余奶奶了吗?”

虎子说:“刘文飞看起来很虚弱,来不及,我们先去。”

城里的医生给刘文飞插上氧气,箫潇走上前问情况,医生说这种病没法治,已经后期了,会伴有晕厥,流鼻血的症状,西药不行,试试中药偏方吧,只是这价格……

晚间,余奶奶来了,她看到箫潇后,勉强挤出一丝笑脸,径直向医务室走去。医生说,让他们把刘文飞背回家,给他吃好一点。余奶奶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等她站起来时,对医生说了句,知道了。

箫潇不得不回去,明天是毕业典礼。他们让余奶奶注意身体,之后趴在窗户上看插着氧气的刘文飞。回去时,他们都不说话,月光洒在小船上,倒映在湖心,散出惨白的光,看去时,感觉像是刘文飞苍白的脸。虎子摸着脚,他的脚太痛,他捂着脸,嘴里叨咕着:“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这小子是个骗子,他还说将来要看我拿奥运冠军,他……”

毕业典礼时,全班大合照,只差了刘文飞。拍照时,学校请来的摄影师喊:茄子,他们跟着喊:茄子,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摄像头,笑逐颜开;箫潇从此明白一个道理,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箫潇、虎子、春玲挤不出一点笑容。多年以后,箫潇站在钱塘江大厦之上,披一头精干的短发,看向滔滔江水时,便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这张毕业照,她闭上眼,回味那段锦瑟年华,当时三人一脸沮丧的样子,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

熬过了毕业典礼,暑假终于来了,他们约定明早一同去看刘文飞。

和无数个普通夜晚一样,箫潇独自走向卧室,她慢慢习惯这种生活。她睡觉时不用再把头深埋进被子,也不再害怕门口那座孤坟,她听村里人说,里面躺的是虎子祖辈。箫潇原来害怕,是因她充沛的想象力,她觉得年代久远,坟里的人肉身已全腐败,只剩皑皑白骨,她的思绪以此衍生出很多场景:如在月光皎洁时,白骨会跳出坟堆,在她的晒谷场上翩翩起舞,并呼喊箫潇与她共舞,想到这,她不禁毛骨悚然。

箫潇今天有些累,进屋后,很快睡着了……

月光柔和,从窗外洒进卧室,一只手忽地伸出来,抓住箫潇,她本能地啊一声尖叫起来。

“别喊,是我。”熟悉的人回来了,刘文飞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卧室。

“你是人是鬼,我们都是好朋友,可别吓我!”箫潇以为是刘文飞灵魂飘回来了,从衣领里翻出父亲送的十字架喊了声:“哈利路亚,赶走魔鬼。”呆了一会,见刘文飞没有消失,而是从容地坐在箫潇床沿上,光光的眼睛凝视着箫潇。两天不见,他脸颊消瘦,眼角微微凹陷,惨白的脸色正如那晚湖水上的月光,他没有再戴帽子,光光的脑袋,像出家的小和尚。箫潇知道真是刘文飞,她心里开始一阵阵酸疼。

“箫潇,陪我聊聊天。”箫潇贴着床头坐起,刘文飞话匣子开了,像失灵的水龙头,从他的光头讲起,他说老天不公平,让他在很小时生病,头发脱落后,同学们都笑他,他悄悄尝试用生姜水洗头,可不见效果。他说年轻的母亲带着他,不曾见父亲出现,闲言碎语越来越多,为此他们饱受白眼,嘲讽。自己生病后,母亲自感走投无路,曾想过去坐台,那样赚得多,她谨慎地在言语上试探儿子,刘文飞打小生活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他一下明白了母亲的心思。他这样劝母亲:人的高贵在于灵魂,如果你为我去做违背内心的事,我宁愿去死。母亲惊愕九岁的他竟能说出这番话,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他说:对于那个男人,我也不那么恨了,虽说他欺骗我妈,抛弃了我,但没见过面,也没感情。

他问箫潇:“你之前成绩一直很好,下滑这么厉害,是因你父母吗?”箫潇不响,只把头点点。刘文飞凑近箫潇耳边轻声说:

“我们干脆躲起来,大人们一着急,肯定会帮忙联系你南方的父母。”刘文飞凑得太近,箫潇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又惊又羞。

静谧的夜空像泼了墨汁,无边无际的黑,偶尔几颗星光在天际闪烁。夜空下,两个少年走出了山城。

他们穿一套白蓝色学生服,背着小包,在陡峭的小路上甩动胳膊,边走边聊。刘文飞身子有些发虚,衣领被汗水浸湿。他们顺着河滩往下走,从一片黑沉沉走到天边泛白。

“你要带我去哪儿?”箫潇问。

“去哪儿呢?”刘文飞摸着光光的小脑袋说,“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们来到渡口,那有一户单独人家,坐落在码头边向阳的山坡,青翠的竹林环抱着小屋,他有一条船,天还没亮时,他就下湖布网;日头升起时,他又扛着锄头开始翻耕土地;待日头落下后,他提上一盏灯挂在小船上,去收网。他具备淳朴农人最典型的品质——勤劳,节俭。他靠着打鱼、种地、起早贪黑攒下一笔钱,把小船换成了大船。他本名章小满,渡口居民都管他叫章四哥。他俩敲响章叔家门时,章小满正背着鱼笼准备下湖,他们谎称来章叔家玩儿两天,章小满爱屋及乌,欣然同意。

箫潇说:“章叔,我们能和您一起出湖吗?”箫潇看刘文飞神气落寞,想带刘文飞去散散心。

“当然可以。”

清早无风,湖面很平静,碧绿的湖水泛着清波,来往的船只唱着山歌。小湖两面靠山,湖水依山而流,汇入南河。到尽头,建有大型水电站。当地政府既注重生态保护,也发展经济:农业、渔业、畜牧业同步进行。靠湖的居民多以跑船、打鱼为主;打山货,种植天麻、黑木耳,豢养牲畜为辅。鲜美的鱼在集市上可以出售,也可以换取大米、油盐酱醋,衣料等生活用品。

船往下游行驶,昏红的晨光照在湖水中,映出金光。微风悠悠地晃动湖面,湖水像婴儿床一般,左右起伏;山雀在两岸对鸣,一层层波浪卷到岸边,白鹭受到惊吓,拍动翅膀飞远,向蔚蓝的天空钻去。刘文飞和箫潇坐在船舱里,跟着湖水晃动,刘文飞干脆躺下来,看空中飞过的白鹭和燕子。

箫潇说:“要是虎子和春玲在多好啊!”

刘文飞摸摸光光的脑袋,有些愧疚地说道:“他们或许正急着寻我们呢。”

他哼着歌走进驾驶舱,他把一包烟递给章小满。章小满看看烟盒,是黄鹤楼1916,他摆摆手说:“我抽这个,那个你自己留着。”他从口袋摸出白纸、烟丝开始卷烟。刘文飞突然说道:“章叔,您是不是很爱我母亲?”章小满身子一抖,卷好的烟掉在船舱里,箫潇站在船舱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文飞又大声问了一遍,章小满的脸冻僵似的硬了,憋得通红,硬是没说出一个字。过了好久,他把掉在地上的烟捡起来,重重地点点头。刘文飞长舒一口气,把烟塞在他手里,走出驾驶舱,阳光打在他脸上,他露出笑脸,伸个懒腰,躺在甲板上吹风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到目的地后,章小满抛锚下碇,船停了下来。他熟练地摆弄鱼笼,他把酒米放进鱼笼中,用一根粗麻绳系在笼子一端,拴在岸边粗树根上,他从渔船上拿起鱼笼,放入湖水中。就这样,他连着去了四五处下笼子,箫潇和刘文飞也乐此不疲地帮忙。

回来后,章小满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他俩拿两条破床单拴在粗竹上,躺在里面,既能遮阴,又能睡觉。当微风拂过山林,布谷鸟发出布谷布谷叫声时,他们飘在翠绿的竹林间睡了。睁开眼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他们仍饶有兴味地看日落,起了一阵风,箫潇头发吹得飘扬起来。落日黄昏自是美的,那昏红的圆盘从对面山顶摇摇欲坠,从他们眼前消失,山的颜色骤然黯淡下来。

他们跟着章小满去收网,章小满吃力地拉起鱼笼,当鱼笼浮出水面时,箫潇看见鱼虾在笼子里紧张地蹦跶。笼子拉上船后,他已满头大汗,他把笼子里的鱼倒进船舱,盯着满船的鱼虾,看着丰收的硕果,开心地笑了。

晚间,章小满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吃的,他一会儿给刘文飞夹排骨,一会儿给箫潇夹腊肉,嘴里不住地说:多吃点,多吃点,这个味道是极好的,那个味道是极美的。刘文飞看着他,眼珠转了两圈,眼泪差点滴到碗里。晚饭后,刘文飞和箫潇到湖边散步,大地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几只渔船在湖上泛着灯光。他们找了一块大青石躺下,听湖水流动的声音,看美丽的夜空,他们的心平静下来。

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箫潇从竹林的缝隙里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他们拉着手从渡船上走下来,她咧了咧嘴,扶着细竹哭出来。刘文飞在身后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

到了下午,警察、虎子、李春玲走到渡口打听时,刘文飞和箫潇从茂密的竹林间走出来,李春玲跑过来忙问:“箫潇,这几天去哪儿了?把我们急坏了。”箫潇悄悄地在她耳朵边说了几句,春玲恍然大悟。

警察开着车带他们回家,他们四人又在后排悄悄聊开了。

在小山城不见了孩子,是个爆炸新闻。在箫潇家门口围了很多乡亲,李明达和胖婶也焦急地等待消息,他们早把箫潇当女儿看待。警车开进村时,刘文飞先走下车,他跑向潘慧,悄悄聊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母亲用食指推着他的头,宠溺地笑了。

箫潇从警车上走下来,看见家门口的父母,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双手揉搓着衣角,卓雅跑过来一把抱住箫潇:“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她用拳头不停拍打箫潇的后背。箫潇脑袋一垂,趴在母亲肩膀上,眼泪唰唰地流出来。很多乡亲知道,箫洪和卓雅有两年半没回家了,他们纷纷指责这对狠心的父母,妇人们拿出手帕,跟着擦眼泪。箫洪在南方骑摩托时,门牙摔掉了,说话漏风,他瘪着嘴站在箫潇面前憨憨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说话时唾沫像喷枪一样洒在箫潇脸上,箫潇用手抹抹脸说道:“爸爸,求你了,别说话了。”所有人都笑了。

刘文飞刚笑了两秒,天忽地黑了。他把脖子伸长仰高,对着箫潇嗷呜嗷呜学狼叫,笑容在脸上凝固,他挂着鼻血倒下去。箫潇眼睛一黑,刚刚的喜悦一扫而空。父母和乡亲们从她眼前消失,刘文飞的身体也像雨水一样融进山城的土壤里。

“箫潇,醒醒。”有人敲打窗户。箫潇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方知自己做了一个长梦。

她才想起今天和虎子、春玲相约去城里看望刘文飞。外面落小雨了,他们撑着伞,背着给刘文飞买的零食往城里赶,到医院才知道,刘文飞转院了,说是去了更大的城市治疗。

从那天起,箫潇、虎子、春玲三人常去渡口,他们盼着一个小光头从船上霍的跃上岸,朝他们做鬼脸,朝他们傻傻地笑。

2008年冬季,箫潇站在钱塘江大厦之上,披一头精干的短发,看向滔滔江水时,她这样想:时间会让很多人和事淡化,但渗透在心底深处的,却像一块胎记,与身体融为一体,永远也抹不去。

想起那些青涩的过往,箫潇笑了,笑容把钱塘江水变暖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384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845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148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640评论 1 29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731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712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703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73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915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227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84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63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706评论 3 32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30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53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32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4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