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生命里,有这样一座城,它以救赎者的姿态被深深铭刻在她的灵魂里,却也以剥夺者的姿态,让她又爱又恨。那座属于江南水乡的城市,以丝绸和西湖闻名于世,也以污染和过度捕捞而声名昭彰。那座城,见证了她几十年的蜕变,也埋葬了她几十年的岁月。
那时,她刚刚订婚,怀着期待与担忧,她与自己的小姐妹一起踏上这座城市,成为了村子里最早的一批来到大城市的女工。
她和另外一些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磕磕绊绊地走过许多个工厂,可一没技术,二没背景,竟没有几家工厂愿意留下她们。她家里还有五个姐弟,如果不是负担太重,谁会同意家里最小的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其他几个女孩子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果她们此行毫无收获,来回路上的食宿费就足以把她们压垮。怀着最后的希望,她们走进了一家半机械化的纺织厂,或许是她们的真诚打动了老板,或许是半机械化的织布机操作要求不高,她们总算是被留下来了。
从手忙脚乱到得心应手,她和小姐妹们一起从新手成为了熟练工。她每年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穿回家的衣服也越来越漂亮,不是没有人眼红,也不是没有人说闲话,许多人甚至不相信那座城市的纺织女工居然有那么高的工资。跟他一起坚持下去的小姐妹越来越少,她也会带一些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来这里学织布,但几乎没有几个人像她一样待那么久,她们要么受不了日夜颠倒的工作时间,要么战胜不了对机器和陌生地方的恐惧。她在这座城市里一干就是近十年,除了农忙和过年,几乎没有回过家。期间,她也转过几个厂,但最后,还是待在了一个纺织厂里。
从青春水嫩到芳华渐逝,她在那座城市里度过了婚前漫长的单身岁月。杭州,也以救赎者的身份,在她最美好的时光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彼时,她只看到城市带给她的财富和独特的气质,并未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而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命运已经和那座城市连在了一起。
二十七八岁时,她离开这座城,和订婚多年的未婚夫结婚了。那时的她年轻漂亮、打扮时髦,还带着不菲的嫁妆,她的丈夫虽然也在新疆待了许多年,可存款并不比她多,不少人凉飕飕地说:“找个那么强势的媳妇,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过得长远哦!”没有几个人想到,她婚礼上的光鲜亮丽是用什么换来的,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管旁人怎样想,她和他的日子都过下去了,甚至她还因见识不俗而被当地小学请去教书。后来,她添了一个女儿,过日子并不怎么精打细算的小夫妻手里一下子拮据起来,而留在村委会的丈夫又脱不开身,她不得不狠心做了一个决定――重新南下打工。
在女儿一岁零两个月的时候,她离开了家,回到了当初那座给予她很多、但也埋葬了她近十年青春的城市。没有人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新婚三四年的丈夫,再次踏上这座面目一新的城市;没有人理解,她是带着怎样的思绪抛下出生一年多的女儿,重新步入一场漫长无期的旅途;也没有人觉得,她能像出嫁前一样坚持下去,毕竟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也有了牵挂的东西。可她坚持下来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重新适应混乱颠倒的作息时间,怎么重新捡起忘却多年的操作技术,再次成为受重视的熟练女工;谁也不知道,她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听到女儿软糯糯的声音时,是怎么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和浓浓的鼻音。
后来,她又一次离开那座城市,回到了家里。然而,那已经是女儿上了几年小学之后,她正渐渐老去,女儿也对她总有隔阂,而她,也终于意识到,在这座城市里,她失去了什么。她原以为,她不必再踏入那座再次埋葬了她多年悲欢苦乐的城市,她可以在今后的岁月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中。然而,丈夫生意失败,婆婆重病在身……重重压力下,她最终带着丈夫一起南下打工,试图用他们不再丰沛的精力和体力,换取整个家庭的未来。
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杭州这座城市,回到了纺织女工的岗位上。此时,她已不再一味地感激水乡泽国对她的善意,她眼中似乎只有疲惫与迷茫。但是,对于杭州这座城市给予她希望的城市,她还是觉得很感谢,但却无法心安理得的把它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见证了她的落魄与不堪。
她原本打算,待女儿考上大学,她就离开那座城,在家里享受一下退休生活。可是她的愿望终究要落空了,女儿的大学生活带来了更重的家庭负担,她似乎也因此而被那座城市捆绑得更紧,直到现在,她依然在苦苦挣扎。或许,杭州依然想要给她救赎。但那救赎,在她眼中,或许已不是她的救赎。
从风华正茂到干瘪瘦弱,她见证了纺织技术发展的那段光辉岁月,见证了工人福利提升的那段幸福时光,更见证了那座城市走向国际化的那段艰苦旅程。而杭州这座城市,也见证了她的美好年华以及落魄岁月。或许,在这座城市以高高在上的形象面对她时,她也以“纺织女工”的形象留在了那座城市的心里。但,那座城市埋葬了她几多岁月?城市,可能并不记得,她,或许也不再记得。
一方给予,一方换取,在给予和换取的过程中,贪婪的剥夺者,抑或善意的救赎者,谁又能完全分得清呢?
这一座城,埋葬了几多岁月,或许,连城市自己都不知道。而杭州和她,只是城市与工人中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