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南京的暮秋
直到淞沪会战的爆发,南京人才反应过来,战争真的开始了。直到淞沪会战接近尾声,南京人才反应过来,南京已然成了一座危城。
年轻的军官王忠夫和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苏淡水正坐在玄武湖上的游船上。初冬时节,说是已经没有什么景色,也说是别有一番风味,可此时谁人又有这赏景兴味呢。二人在船上一言不发。船桨在不知情时候已经淹没在湖上,船只好在湖上静静地,前后缓缓荡漾着。
“忠夫,我们这样漂着,岂不是成为空袭的目标了呀?”苏淡水空望这一湖水,说道。
“日本的炸弹肯定不会对我们这一叶孤舟开怀送抱吧。”忠夫伸了伸腿,打哈欠。
说着,几架日机从玄武湖上掠过去,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延绵不断的警报声。二人嘴上说着不怕,心里还是怕,赤裸裸地暴露在湖心上,万一那个鬼子心情不好,非要炸你呢?赶忙从大衣中把手脱出来拼命划船,中途还险些侧翻。
民国二十六年的南京人,早已经对日机的空袭习以为常,说不好听点儿,有些麻木了。
上岸后,二人在街边一个馆子里吃了饭,期间又响起了空袭警报。店里面也鲜有人仓皇出逃,大都气定神闲地和眼下的食物做着斗争,哪有时间去管鬼子的飞机?王忠夫正和苏淡水聊着自己的军旅趣事,警报忽然轰鸣大作,耳朵里持续了几分钟的混沌,待到世界安静下来,有种耳聋被奇迹治好的初感觉。刚才的话题也无从谈起。
“今天我休息一天,晚上我派车送你回学校,我就回参谋部去,好不好?”俄顷,王忠夫问道。
“啊……不要嘛。你们部队是留在首都还是去……”她显得沮丧,就像他们从未分别一样。
“应该是留在南京。拿不准。”
吃过饭后,二人手挽手着走在大街上。民国二十六年暮秋的南京,虽然不比昔日,但依然人潮如织。在街上乱晃悠,总比在家里闷着强。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当时,流行女学生找军官作情人,飞行员最好啦。像是身着戎装的忠夫和学生装的淡水类的情侣,那条街上都有好几对。
有从各地赶来勤王的部队,神色各异,军服各异。也有不少游行的学生,大街小巷地张贴“抗日”字报。当然,这从那年初开始就是一个常态,时至今日,愈加猛烈了一些。零零落落的报童使劲扯着嗓子喊 号外号外,吼着淞沪战况。
那时候多数人还是愿意相信中国军队把日军挡在了上海。南京可以高枕无忧。但很快,南京将变成一座危城。
临近傍晚,他们去一家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二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暮色。远处的秦淮河上,浑圆炽日下,它自己还燃烧着,两面铺展的大地却已经暗下来了。力不从心。
视角周围都是些小洋楼,楼下几个人力车夫立在灯下,还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秦淮河畔的歌女。
忠夫翘着二郎腿静静坐在沙发上,抽着香烟,苏小姐坐在他的旁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起看着窗外。不一会儿就咳咳起身,把两扇窗子都打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温书。
抽完三根香烟,忠夫站起身去漱口,咕噜咕噜。皮鞋走在铺有地毯的地上,噗嗒噗嗒的,还能隐约听见地板嘎吱吱嘎吱。淡水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她把双脚也守在椅子上,不时用手挑一下可爱的短发,小小的圆框眼镜垂下来些,更令人想要怜惜。忠夫坐在床上看着她,待她回过神,忠夫已经将她抱到了床上。在空中,她才发觉并惊叫着,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此时,窗外早已被暮色填充满了。
此时的静夜,再没有日本飞机来打扰。
云雨之后,淋浴毕,二人收拾好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匆匆下楼,房间里仍然弥留有香烟和香水的气息。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两人还没有吃饭,街边还没有关门的小店里草草吃了几个饼子。
吃罢,苏淡水用手绢抹抹嘴,王忠夫也接过来擦嘴,索性不还了。她垂下头去笑着,伸出手说:“把你的给我吧,我回去帮你洗洗,下周给你。”
王忠夫掏出了自己的脏手绢。
在等车,这个时间可不能浪费。二人吻在一起,舌头的燥热,牙齿的湿润。
把淡水送回宿舍已经十点了。
“下周我们再私会嘛。”临别之际,苏小姐扯着忠夫的衣领子娇声道。
“下周恐怕不行了!此去可能会有些时日见不到,你也知道,现在打仗打得紧。我的小淡水!”
“那……要多久?”她眼巴巴着,眼泪都要出来。
“十二月十日吧!我会和你通信的。”他笑着说,他根本拿不准。十一月以来,淞沪前线便告急了,此时此刻,许多部队都要开始撤退了。大约在十一月中旬,首都的学校等部门可能就会往内地迁。尽可能往远处说吧,她若能早早离开了这危城自然是好的。后话嘛,忠夫也不清楚。
“唔……拉勾呀!”淡水又笑又骂地原地跺着脚。
“走了啊。”忠夫说完,就上了车。二人仍然对视着。忽然,淡水又打开车门坐上来了,死活不下去。忠夫笑着:“好你这个大学生!”
淡水不语,只卧在他臂膀里。
当晚她在参谋部留宿,次日早上有课,才依依不舍地坐黄包车离开。
王忠夫在家乡有妻子。那是一个小脚女人,自己被包办婚姻后,高中才毕业的王一怒之下离家南下去读黄浦军校去了。后来才来到了南京,期间他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回过一次家乡。在这次春节,他决心要回乡去结束那段没有爱情的婚姻。
尽管苏小姐对此一无所知。
民国二十六年的暮秋之暮,金陵女子大学师生往成都去了。苏淡水回到了滁州家乡。不少百姓都逃出了南京。唐生智将军在南京,“誓与南京共存亡”,并且要破釜沉舟,将城外河上的船全部迁走。
时至十一月二十八日,无锡,常州,广德相继陷落。
十二月一日,江阴要塞陷落,南京保卫战正式开始了。
危城南京的初冬
这些时日,忠夫还是每天给淡水写一封信,有长有短,因为战事,可能要好几天才能送达。淡水这些天赋闲在滁州家中,也给忠夫寄去些信。若是夜幕降临来,能收到一封来自南京的信,心中也有了慰藉,只是这信的时间已经是几天前的,讲的也是几天前的战事,心中读完也不免有些慌张。这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信。以前,放课后能收到一封忠夫的信,那是多么轻松快活的事情!
十二月十日到了,早上,淡水拿着十二月三日的信,说是出门会友,还有些兴奋地便往南京赶。
“明天我要去南京。”前一天晚上,苏小姐和女伴在家乡游山时候,坐在山间竹林亭说起。
“去南京干什么?你又要犯什么病!”女伴笑着打过去。
“你不管就是好了呀。我只是去见见忠夫。当个战地记者也好,嘻嘻,我给你拍些国军阻击日寇的影像回来呢!”淡水欢喜地笑着,“你可别给我阿母讲的呀,不会有事的。”
到了南京附近,那城外江边人山人海的在等船,要出城。苏小姐正回想着昨天游山时的情景。船却出奇的少,人们却是急的很。城市上空弥漫着浓烈黑烟,人看着,可以感受到噼噼啪啪的燃烧。听见隆隆的重炮声,和密集的枪声。还不时有炸弹爆炸在江上,一船的人就血肉模糊地漂在在江面上了。
淡水当然觉得害怕,但她相信,日军会被中国军队抵挡在南京。唐将军当时在南京城中写的布告她是读过的,读过的人无一不为之振奋,誓与南京共存亡!再一想到忠夫,心怀理想主义的她决定过江去。
江的这边倒是停着些零零星星的船。淡水急急忙忙地跑到一艘船旁,“老人家,我能不能过河去呀?”
“去对岸作甚么?好不容易过来了,有东西遗落也不要管了小姐,这时候,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呵!”
“老人家,我求你好嘛……请你搭我过去吧,一定如数付钱!”苏小姐有些焦急,将眼镜取下来,央求地说着。
“小姐糊涂!将军都要跑了,那城里还有甚么留恋的!唉,成吧。”
“多谢了!”她从包里掏出些钱来。
说着,老人撑着船往江对面开。暮色昏沉,斜阳欲坠,江面如血。岸上依然人声鼎沸,炮火依然不断,不仅不减,反而愈加猛烈。苏淡水黯然站立在江面上,你以为她在后悔吗?她并没有,她虽然伤心,也想着,唐将军真的要跑了吗?
阵阵江风拂面,她的头发乱了。老人家在前面弓着背一言不发,两只粗糙带血渣的手上青筋暴起,不时吆喝着。
船靠岸,淡水前脚刚一下船,扎堆的人群就涌了上来,那小船一下子就翻了。苏淡水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后话如何。可怜那老人家当场活生生给压死了,也可能被淹死了。
守城门的看到有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然往南京城里来,不禁困惑。
“同志,我…要进南京城。”
她没有别的证明,只好拿那封信上王忠夫的签字和印章给那两个士兵看。
士兵放她进去了,“那,参谋部现在在哪里呀?”她问道。
“我们这儿有一台电话机,我给参谋部接一个电话联络一下王长官。”
电话打通了,也说明了情况。“参谋部的位置我也不大清楚,应该还没有变动。”
整洁可爱学生妆扮的她进城了,那些士兵还不时回头,看着这和危城格格不入的女学生。
一路上,都是疯狂逃窜的人。有神色张皇的士兵,多数都缺胳膊少腿儿,有拖家带口的,那些婴儿看着淡水,眼神迷离。有走散的儿童在街边哭泣着。马路上也有死人,有的是要死不死的被扔在路上,有的是被踩死的。在对岸那会儿,枪炮声与她还有一定的距离,而现在,她已经身处其中了。
“啊!”寻找途中,苏小姐没有注意脚下的一根横断木棒,向前一趔趄,右脚崴着了。
焦急万分地在南京城中找了好久,始终没有见到参谋部。南京城已经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她拖着伤脚穿过往城门缓缓移动的难民伤员。
夜色下来,她坐在南京的马路牙子上。她默默地哭着不想作声,用白袖子擦拭着眼泪,拿忠夫那条手绢擦着鼻子。只好到一栋房子里去留宿。她举头一看,这不正是参谋部!她走进去,里面竟已经挤满了难民,挤得人寸步难行了,正在叽叽喳喳得聒噪。空气中始终弥漫血腥味和不可名状的味道,还有人嗔唤的哀鸣,这密闭的空间里就更浓烈刺耳了。淡水禁不住打了几个干呕。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面用纤细的手指捂住鼻子。里面还有有两个身着戎装的人。她问道:“同志,我是来找王忠夫的,上午在城门给参谋部打电话的,他,人还在吗。”苏小姐说话已经开始迟疑而无力,周遭事物会令人感到不知始终,对一切误判。
“不晓得!一个小时前才转移。不晓得死了还是跟着一起跑了,留着点儿东西还有些在左边柜子里,待会儿我们要把那些柜子扔了,不然…人挤不下了。”回答者伏倒在桌子上,看也不看一眼地回答,他好像在睡觉。
淡水翻了翻柜子,里面有忠夫的证件,还有几张她的照片,以及几封没有发出来的信。她的脸竟然红了。但谁都知道,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的南京,这样是可笑荒诞的,此人竟然还有劲儿来脸红。
深夜。坐在杂乱的参谋部的地上,房子里挤满了来自南京各处的难民。这里被划分为了不设防区,一些欧洲人在这边建了难民营。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腐臭和血腥味,在黑夜中蠢蠢欲动。人们一会儿嘈杂,一会儿又安静的不得了。还不停有人过上过下。苏淡水痛苦地蜷缩在墙角,“我本该在成都念书的…”你问此时的她后悔吗,应该是有些。她正伤心着,念念不忘王忠夫。
在那里出不了城。人满为患,因为唐生智之前的“破釜沉舟”策略,江面上船少,所以一天也过不了多少人。随着南京城被打得满目疮痍,来不设防区的难民也越来越多。,在那潮湿的房子里,至少挤了好几百人,老鼠蟑螂们也在一起。每一间小房子里,都蹲了好几十人。人们有的挤不出去,在房子里解手。有的人有病,有的人没吃上饭,有的人被踩死,在房子里就死了,尸体也搬不出去。如此环境,淡水也染上了疾病,加之一直蜷缩在角落,腿也麻得不行。几日下来,苏淡水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
从来不生虱子的她,头发林也长满了,奇痒无比。到了最后,她已经没有力道去挠,也再没有力气来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心里一直念着 “明知是徒劳,还要来南京”。刚开始,她还会和周遭的人说上两句,现在,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彼时流眼泪,有人看,有人怜惜。现在也没人看。
年轻美好的少女,为了爱情重返危城而被困其中。口干舌燥的她觉得自己精神已经有些失常,常常看到一些童年在家乡和同伴玩乐,在大学上课,参加活动,和同学们一起在南京城出游。和王忠夫一起在周日夜场看电影的场景,如梦似幻,死死折磨着她。
曾经娇气的小姐,在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倔强中绝望着。
唐将军早早地就撤出了南京城。参谋部大都跟随将军离开了,这个时候恐怕都已经到武汉了。十号上午,淡水来电时,王忠夫就在参谋部里,直到转移,他都没有等到苏小姐,只有跟着大部队一起撤退了。
十三日,日军攻破了南京。人们更如潮水般要出城去,却被限制了。因为要让军官们先撤。苏淡水强忍着身上的病痛,也和人群一起被挤在门口,她不高,卡在人群中。听到前面嚷嚷:“军官先过城门!其他的都给老子别急!要么和老子们一起走,要么和老子们一起死!”
她猛然想到了王忠夫的证件,就拼命地往门那里拱,尽自己最大力气嘶喊着:“长,长官先生!我有证!出城!”
人群纷纷让开。她痛不欲生,拖着病躯趔趄着出去,眼角留着泪水,她一点不敢看两边的难民,特别是那些眼神单纯的孩子。其他人都默默看着这个,脸上好像一点表情也没有。
外面依旧堵着,但至少已经出来了,淡水心灵上竟然感受到一丝快活,尽管身上剧痛难忍。混乱人群堵了好久,好多人遭踩死,都迟迟过不了江。苏淡水一直凝神看着前面,不时环顾四周,一是为了看船来没有,而是为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忠夫。
终于,不远处,一艘大船缓缓驶来。
夕阳下,红日旗飘扬着。
当人们正端详着那船,数不清的子弹就已经扫了过来。城里过来的日本兵把堵在城门口的全部往城中心赶。
苏淡水胸口上被流弹射上,倒了下去。渡口上仍然有一些中国军队在做最后的顽抗。王忠夫也在其列。
不知是为了苏小姐,还是些不知为何物的残念,他在出城之际决心留在南京。和剩余的一些残军在城中和日军巷战。
王忠夫最终被一个日本兵用刺刀狠狠地刺穿了肚皮,肠子都流了出来。
杀光了江边的所有人,这一支日本兵开始清理,兴奋地擦拭着刺刀准备进入南京城。
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初冬之初,淡水和忠夫被抛到了一起。
王勇骁作于庚子年四月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