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迄回来了。
他于王府拾阶而上抬脚踏入中殿时白阁看见了阔别数月的儿子。
迎面而来的血腥味让她微微皱了眉。她一袭绛紫色锦衣华贵,金步摇盘起三千青丝,宝石珠冠熠熠夺目。她端坐于殿中不沾风雪,不染纤尘。
南迄站在她面前,把手中那枚金印置于案上:“如你所愿,只有你还流着皇室的血,继位明正言顺。”他声色淡然,不悲不喜。
白阁看着眼前未及双十年华的男子眼中满目苍然。她看他黑衣轻甲,不见殷红的血却满身的铁锈腥味。她站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却不下高台。“吾儿可是伤了?”她依旧尊贵端庄,语气却带了一丝为母的温婉。
南迄不言,抬眼看了她良久,他看到儿时父亲教他骑马握剑,看见母亲教他习词作画;他看见少时陪染染练曲尝梅,看见母亲也曾为她添茶绾发。
只是忽然觉得可笑,她步步为棋算计了半生,往日温情尽数变作嘲讽。
南迄眼神一凛忽然提刀朝她挥去,刀锋打在流光四溢的珠冠发出铮响,白阁被吓的后退一步跌坐在方椅上。金冠微斜,她瞥见散落在地上那缕被削去的青丝,微怔。
南迄掌中的弯刀未落,他手腕翻动调转刀锋朝向自己,弯刀破风而动熄了烛火,灯火明灭之间他斩了自己一臂。鲜血溅到眼角,晕染开来,像谁执笔为他点了一颗朱砂。
白阁木然的愣在原地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蹉跎半晌未曾吐出一字。
南迄屈膝把弯刀放在断臂旁边,仰头道:“今日,儿子欠您的养育之恩就算是还尽了。”因剧痛而变的沙哑的嗓音略显低沉,她却一字一句听的真切。
南迄走了。
他俯身跪下向她行了个大礼,从此情分尽断,两不相欠。
转身离去时微风吹起了纱帘,月光透进殿中,披风上裹着寒月的银光。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殿外,肩上温热的血融入地上净白的雪中,化开……
这晚,弦王府铺满暮雪的地上多了一条血路蜿蜒。
白阁看着自己的骨血一点一点离自己远去,殷红落在雪上化作一朵朵妖艳的数九寒梅。
她最终也没将这个唯一的亲人唤回来。
她白阁是绯华长公主。她从小便才华满腹,朝野上的政局,沙场上的兵法,她无不精通,姊妹们比试时,她也从未输给她那一群弟弟。她是最尊贵的公主,年少时嫁了最骁勇的王,她养了最惊艳的少年。她怎么甘心一生居于人下?
所有人的命盘都握在她的手里,她是这盘棋的持棋人。
她穷尽半生所求不过是那个高位,不过是一句万岁。
白阁终于得偿所愿。可如今看着面前这枚雕刻着九只麒麟的金印,她忽然觉得她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了……
夫君……
是我背弃了我们相守白头的约定,
是我负你……
是我为了权利,
是我让你满手尸骸……
是我为了保住自己一身清白,
是我把你亲手推进地狱……
我终究越错越多,
可我回不了头了……
夫君……
我如愿了。
壹
她忘记了那年的国号,也忘记了那场盛宴是为什么而贺……
她只记的,她了提一壶酒遛出大殿,故意
醉倒在后园的桃花林里,等了许久,在银色的月光打在她发梢的时候,她终于等了来那个骁勇的异姓王。
白阁卸下了繁重的金冠,披着及腰的青丝,她脱掉了华贵的官袍,只着一件雪白的纱裙。她赤着脚……
南越歌并不是第一次见绯华长公主,相反,他见过很多次。
他每次得胜归来,高位上的君王总会齐聚百官家眷同庆。他若要远征,王上也会亲自送行,有时,也会让公主亲自为他端一杯酒。这是君王厚爱,是殊荣。
但他见过的公主,知礼,温婉,妆容精致的一丝不苟,何等尊贵。以至于第一眼他没认出来这个倚着桃树对月独饮的女子是那个收敛满身骄傲为他斟酒的公主殿下。
“何人在此?”他握着剑,朝前走了一步,待看清眼前的女子衣衫不整时,他又停了步。
白阁撇过树梢,看见了他的眉眼,朝他勾唇一笑。许是那日侍女为她点的朱唇太艳,那抹笑容明媚的让他看晃了眼。
南越歌回神的时候,她已经赤脚走到了他面前。他单膝跪下,将剑置于脚边,他低头不再看那抹桃花颜。
“臣不知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自请领罚。”
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人到底是沉稳的。此时情况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尊贵的长公主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换作旁人哪怕能保住性命,也逃不了剜眼之刑。
久未有人出声,南越歌低头亦是不语。于礼,于法,他都不能在抬头看看面前是何光景了。
“把你的披风解下来”白阁站在他面前,微微仰头半低着眸子看他,嗓音微微凉凉的带了一点点的醉意。
南越歌抬手拉开领口的绳结,墨色的披风徒然滑落地上。他微微抬了头,却不抬眼,他举起解下的衣衫呈到她身前。
墨色的帛面上印着卷云纹,下摆的衣角用更深的墨色秀了南弦二字。
弦王南越歌。
白阁把尚有余温的披风裹在身上,她蹲下身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你长的真好看”她忽然抬手抚上了他的眉心。
“我为你斟酒时总是祈祷你得胜归来。”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祷告,每一次你都带着战功归来。”
南越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闭了闭眼,掩下微动的心绪,沉声道:“臣多谢公主厚爱。”
白阁听到他的回话轻笑了一声,她嗓音清明只是微微懒矣,但眸中却盛满了皓月一样的醉意。
“我跟皇兄说让他把我赐给你,你收复了一座又一座故城,赶跑了来犯的敌奴。你护着边疆百姓们有一方安宁之所。除了我之外,这世间任何珍宝都不足以用来嘉奖你了。”
南越歌听到她好像微微叹了口气:“可是兄长不允……”
当然不允啊。他不是将军,他是王,一个手握重兵,可入皇室族谱的异姓王。倘若再娶了皇室里最尊贵的长公主,滔天的权势加身。满朝文武何不敬他?巍巍天子何不惧他?
南越歌终于抬起头了。
他看见他的公主仰头灌了一口酒,清酒沾了朱唇变成浅浅的红,有两滴染了胭脂色的酒从唇角淌下流向细白的颈上。
白阁似乎真的醉了,她脚下踉跄,身子微微向一侧歪去,南越歌伸手拉她,她像没有骨头一样顺势倒在他怀里。
南越歌拉过披风把她紧紧裹在她身上,一只手穿过白阁的膝弯将赤着脚的她抱在了怀里。
他捧着月光穿过桃林,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人群,公主殿下的清明总是要护住的。
南越歌偷偷的翻过她寝宫的宫墙把已经睡着的白阁放在榻上。临走时他想把她身上的披风带走,但哪怕睡着了白阁也紧紧的揪着不松手。
罢了。南越歌轻叹一声,他为她点了一支安神香,熄灭了寝宫的烛火。他越过宫墙,无声无息的来一趟又去一趟。
剩下的就只有白阁捂在手里的那件秀了南弦的衣裳。
一片黑暗中,一缕清香微微萦绕在幽室里。本该沉眠的白阁却睁着清亮的眸子浅浅一笑。
贰
“听说了吗?那个在战场上拔剑饮血夺回故土的南越歌被王上封了异姓王,封号为弦。”
弓弦的弦,他是君王的一支利箭。
“手握重兵又被王上封了弦王,多大的尊荣啊。我若是他,此生定然誓死报国,别无所求。”
昔年战胜归来,王上越制封他为王,赐他府邸,亲自提笔勾了弦王府匾。赐他千倾土地,万两黄金。
所有人都说,他要拜谢皇恩。
可是南越歌他是收复故土失地的功臣,他是打退边疆来犯的将才。他是能为君主守国的战神啊。
这些殊荣除君以外何人能配?
所以,锦鹤年间的第一次场雪落下的时候,南越歌从边陲的荒漠之地带回了华美的琉璃和一位绝艳的美人。
这一次,他主动求了封赏……
他要娶今上唯一的妹妹,那个在月色浸染的桃树下,卸下一身骄傲和华装倒在了他怀里软声的说想嫁给他的公主殿下。
他征战四方,珍宝无数。
他亲自为她选了锦缎制成嫁衣,金丝银线绣着凤飞九天,珠玉翡翠编成七色祥烟。
他终于如愿让她住进他的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