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阴阳是一条路

康全功生于1932年夏季,出生地当属陕北的定边县一带,确切地名不详。他的一生传奇颇多,如果细述起来,足可以洋洋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这也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大阴阳传》的名字都想好了,只是几次磨笔,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原因是他老人家的那一套玄门八卦理论和风雨人生中传奇经历,不是我这个外甥所能把握了的。这也成了我心头的一大歉意。

古书中,历史名人出世,往往都伴有天象。康全功的出生,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可以戏说一下,主要是与几只狼的不期而遇,互相有了一些神秘的联系,且差点就要了他和母亲的命。这还得从他呱呱坠地的那天晚上说开。

康喜义早年领着一家人四处流浪,谋生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有正有邪。中途他闹过一段时间毛病,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到自己的一个娘娘(姑妈)家,住了一个多月保养身体。几个儿女便在周围地带各自谋生,大家为了一口吃,基本上是遇上啥干啥。康明章就是在这时,寻到了贩私盐挣钱的门道。

当时的盐业跟现在一样,都是官家把持着。康明章贩盐,说白了就是从盐场偷盐出来,然后转手倒卖,从中挣点养家糊口的小钱。这样的营生,多数都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进行。

这一天,康明章和几个合伙人,往三十多里外的盐场去偷盐。李贵花被留在一处来过几回,逐渐成为自己临时之家的破窑洞中。腆着大肚子的她,虽然行动不便,可闲不住。一个人走动着,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一处不知什么人丢下的烂窑,开始从里到外收拾起来。

天黑之后,李贵花躺在收拾出来的土炕上,担心着外出的丈夫,想着留在公公身边的大女儿。不经意间,她心思转向,想着要是能常住在这孔土窑里,院子里就可以开地,种菜,种树,种花了。这时,隐约传来狼的嗥叫声,这让她多少有点紧张,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疼。多年的苦和累,已经皮实了她的身体,所以也没当一回事,人不一会便睡着了。

半夜,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激醒了李贵花。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生了。附近除了前沟二里地有一户人家外,身边没有任何人可帮助自己。一时,巨大的恐惧袭来,令她有点慌乱,就挣扎起来,凭着生大女儿时的经验,咬牙下地,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准备。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才抱住肚子,躺在土炕上,等待孩子的出生。

一切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撕肝裂肺的疼痛,让生性刚强的李贵花满眼生泪。她咬着烂被角,没敢放出哭声。她怕哭会泄去体力,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更怕外面听上去越来越近的狼嗥声。挣扎中,人就糊涂的啥也不知道了。

隐隐约约,李贵花看见母亲坐在炕头纳鞋底,还跟另一个婶娘啦着话,说得正是女人生孩子的凶险事。奇怪的是,她当时听得非常清楚,如在耳边一样。母亲说:

“女人生娃娃,就跟水缸沿上跑马呢。跑过去就躲过这个难了,跑不过去,就见阎王爷了。”

母亲是显灵来提醒自己的。这样的一念,让李贵花濒临消失的意识,或者说是游离的魂魄,重新回到了生命体中。本能之下,她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满炕打滚,几次死去又活来,折腾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在精疲力竭时,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康全功。

从虚脱中醒来的李贵花,看见血水中的娃是个带把小子。一股为人母的幸福,瞬间温热了她又空又饿的身体。她用牙咬断母子相连的脐带,把儿子的小脸擦净,用被子裹了放在身边,满眼是泪地看着。觉得身子有了点力气后,她挣扎下地,用随身带着的小米熬了热粥喝下,才觉精神好多了。

当地民间有个讲究,女人生育第一个男娃时,胰胞不能乱丢,要埋在牲口圈下边,不然会对自己再孕,对儿女一生都不利。李贵花这么想着,却没敢出窑去,只把胰胞放在了窑门口。后来,她在期望丈夫能尽快回来的念想中睡着了。

睡梦中,李贵花听到婴儿的哭声,猛然惊醒过,发现不是,却听到很近的狼嗥。那嗥声像几个女人在哭、在说话、在吵架,而且声音听上去越来越近了。李贵花忙爬起来,黑暗中用被子裹了娃,抱在怀里,站在窗洞前盯着外面的动静。月亮地里,三只麻灰色的狼像魅影子一样,从土院墙的豁口窜进院里,直向窑门洞子跑来。她的头发嗖地一下往上奓了起来,想都没想,抱娃跑到另一间破土窑,经窗台跳下,从后墙豁口处逃了出去。

几只狼争吃放在门口的胰胞,还互相撕咬,这为李贵花赢得了逃跑的时间。当她抱着孩子,慌乱中想起后坡上有一个放草的烂土洞,便连爬带跑过去,一头钻了进去。摸见洞里有些谷草,她搂了两抱堵在洞口,跟着又把自己和孩子埋进了草堆。宁静中,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几只狼在洞口外跑来跑去的喘气声。

康全功在几只狼的威胁下来到世上。他的一生与此究竟有何神秘联系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按他后来的人生轨迹来分析,还是有很多蹊跷在里边。不过,降生时的危险,总得来说对他的人生成长影响不明显。而他小时候的顽皮捣蛋,却在同龄人中是出了名的。正因此,他几乎是村子里同龄娃中的孩子王。

十四岁以前,康全功给自家放羊,放牲口,跟着父母下地劳动,后来又给刘渠子地主刘玉良家放牲口。这时的他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载,人也聪明,最大的本事就是记忆力好,嘴也厉害,会讲故事,编新闻,而且头头是道。这使他在村子里很有人缘,人们不论老少,都爱跟他往来。有老年人就说:

“这娃子随了他爷爷了,好好引导着,将来肯定是个人才。”

康喜义听了这种说一夸二的好话当然高兴,就把孙子康全功长领在身边,到各处去长见识,受教育。四大康明堂从部队回家来,也对康全功很看重,有意引导他往革命路上走。

有一次,康明堂回家看望父亲,在村口,他看见康全功跟一群娃娃在村子的场园里耍。晚上,月亮底下,叔侄俩坐在自家崄畔上,啦了半晚上的话。

“承认儿(康全功),男娃娃嘛,得心野一点,不能老想着耍,得有点理想。”

“四大,啥是理想?”

“理想,就是你将来想干什么。”

承认儿是康全功的小名。他在四大康明堂的启发和引导下,早早入了儿童团,一年后,就当上了村里的儿童团长。紧跟着他十四岁入团,十八岁入党,这样的阶梯和速度,在那个年月里,可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青少年时期的康全功的积极与优秀由此可知。

康全功跟着见多识广的爷爷在一个窑里睡,又受母亲爱学习的影响,牛大的字在小时候就认得了一些。后来,在宗维岳开办的羊圈窑学校,他认的字越来越多,眼里的字也就越来越小,这是一个奇怪的心理现象。学习的日积月累,使他渐渐成了村里的一个文化人。

人有了文化,就迫切的想看书,想写字。那个年代,纸和书太少见了,倒是戏剧、皮影和古唱,在当地比较流行。戏剧主要是秦腔和眉户调;皮影是用灯影子表演,由人来唱和;古唱则是艺人拉腔带调的说书活动。别人听过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康全功听上两遍下来,好多段落他可以模仿着唱出来。只可惜,他的嗓子不行,出腔难听。要不然,他就跟着戏班子外出了。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家里从上到下的反对。其中,爷爷康喜义的态度最为坚决:

“王八戏子吹鼓手,那是贱业,好好的娃娃,你干了那个营生,将来连个媳妇都讨不下。你个小东西要是不听话,敢去,看我打断你的腿。”

第一个理想没能实现,康全功突然好起了医学,且入门的非常之快。个中有个原因,前面我们说过,当年为救治红军伤员,整个杨青川都成了后方医院。李贵花是积极分子,领着村里的妇女给一位女医生当下手,中间学了点医学知识。后来,那位女医生走时,把一个包丢在了康家,里边留有几本医学书籍。李贵花一直视为宝贝,藏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日子久了,一堆儿女拖累得她把这事忘了。

康全功是上自家窑缝里掏麻雀时,发现了布包,抖开来又看见了几本书。刚刚识了没多少字的他,一下子投入进去,一知半解,连诌带蒙,看过后就放不下了。他怕母亲骂,一直没敢说出这件事,出去放羊时,就把书偷偷带在身边。几个月下来,书中的知识还真被他囫囵吞枣地吸收了不少,有些偏方,就大胆地在村子里活学活用起来。

李贵花还是听村里女人们啦话时,说起了康全功给人看病,才知道这档子事。一时,当母亲的心里又气又急又高兴。她最大的担心是,儿子可不敢给人看病看出事来,那家里咋能承受了啊!晚上,当娘的等儿子回来,骂了一顿,收起了那几本面目全非的医书。

从此,康全功成了川里的一个二把刀小医生,村里的人们生了病,都来找他看,有的好了,直把他夸得上了天。有的没好,又把他骂得入了地。康明章和李贵花一天提心吊胆,又阻止不了儿子出去给人耍“本事”。他们听人夸时心里美滋滋,眉头却不由皱起来,听人骂时只有叹气了。后来,康明章把这档子事跟四弟说了。

“哎哟,这我到没想到。这是好事呀,让娃干去吗,怕甚。”康明堂倒是极力支持。

“他要是真学过了,懂了那个东西,那干去,我们也不反对。可他,他能认得多点字,看了几本书,就敢给人看病,这还了得。”康明章可不轻松,愁眉苦脸说:“看病,人命关天呢。碎娃子给人家胡整,出了乱子咋办吗!老四,他听你的话,你好好跟说一说,要他长远不要给我显那点能了。”

康明堂理解哥嫂,又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自己不应该简单阻止。那时候,陕北早已经成了红色根据地,虽然四面受封锁,但内部却相对稳定。康明堂也从队伍中回到了地方,在金佛坪区当区长。借工作便利,半个月后,他安排康全功在一个地方部队医院里,跟着大夫学本事的同时,干起了照顾伤员的营生。

1947年春天,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在一片解放大西北的口号声中,康全功随着队伍西进,一直跟到了西宁市,在当地滞留了近半年时间,又往回走。他个人的身份也由一个小学徒,正式成为了部队后方医院的一名大个子男护士。1949年,银川和平解放,医院院长看康全功是个人才,有意让他留下。

“这大西北都解放了,仗也不打了,我留下来干甚?”康全功起初还犹豫不定。

“你这娃子,不打仗了,那人还能不生病呢。留下来当医生嘛。”院长是真心赏识这个陕北娃。“再说,这么大的银川市,还不比你们老家那个山沟沟好。在这还能挣工资呢,你回去能干甚?”

“当医生没意思。我还是想回家。”康全功想来想去,主意难改。

让康全功这么坚决非回陕北不可的根本原因,是这个期间里,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兴奋点。对于这一点,康全功众多的儿女可能不知道,因为事发在他们的父亲结婚以前。一切还是我的母亲康秀荣,在回忆自己母亲时,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一个秘密。这还得回过头来说。

童养媳李贵花从小入了康家门,随一家人漂泊流浪到了陕北,中间几乎跟自己的娘家人没啥联系。定居杨青庄后,儿女一大堆,全都一天天长大,日子也一天天过了起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穿扮的像个讨吃子,一进门就跟院子里的娃娃打听这是不是康明章家。李贵花正在灶前做饭,听见话音出来,三问两说,认出了上门的原来是早断了音信的小弟。姐弟俩顿时抱头痛哭了一场。

康全功的这位舅舅就此住在了康家,李贵花直把多少年对娘家人欠下的情,全都报给了这位上门来的兄弟身上。家里有好吃的,有好穿的,几乎都挖抓出来给了他。一住就是几个月,这位弟弟的劣根性便流露出来了。他每天只在家里或山上转悠,眼看地里的活忙,却没一点帮手的意思。全家人开始有意见,李贵花心里也为难。姐弟俩私下谈了一次话,弟弟答应干活,但不下地,要给家里放牲口。

一段时间里,这位兄弟还算本分,等家里的牲口一闲下,就拉着去放。放着放着,有一天,人和牲口一块不见了。这一下把康明章给急坏了,四处找不见。出门回来的康喜义,更是骂翻了天。李贵花哑口无言,委屈的哭了不知多少次。正这个时候,康全功从部队医院回来了。

“我舅那个人,从上次回来见他,就觉得不是个干正事的人。”看见母亲眼睛红红的,康全功没有埋怨,只是问说:“他是往哪个方向走了?这才刚两天时间,不行,我得去把他追回来。”

“追啥呢。早骑着牲口跑了,你能追上。”康明章正气没处出,冲着儿子嚷:“狗日的,一天心红的在外面跑呢。这下好,家里没牲口了,看这地咋种,一家人的日子咋过。”

两头骡子一头驴,是康家种地所依赖的主要牲畜,也是当地人最看重的一份家产。康明章冲儿子发了一通火,筒了双手回窑去了。挨了骂的康全功眼皮垂下,站在院子里半天没说话。晚上,他打听清楚舅舅是骑了牲口,往西南方向走了。他让母亲给自己准备了一小袋炒面干粮,也没说干啥,第二天鸡叫时出门了。

康全功顺着一条大川,寻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个赌博窝子里,找到了正在耍赌的小舅舅。看见他耍的红火,康全功当时没有纠缠,一个人悄悄的在周围找了半天,自家的驴和骡子连个踪影都没有。正在气头上,小舅出来上茅房,他就拦在院子里吼嚷起来。

“行了,行了。不就是几头牲口嘛,值得你跟舅舅翻脸。”小舅舅大言不惭。

“你说得轻巧,那是我们一家人种地的依靠。你说,骡子和驴都哪去了?”康全功阴着脸追问。

“看这娃才没意思呢。我给你说,都让我卖了。这不,今天耍赌,舅舅赢了一笔钱。”小舅心情难得的好,一点也不恼,反而笑嘻嘻说:“你会耍不?不会,舅舅教你。舅舅给你垫本钱。”

“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人。白枉了我妈好吃好喝地待你。”康全功伤感情地说:“你知道不,为了这个事,我妈都急得差点上吊。你还有脸在这教我耍赌,你还是不是人了?”

康全功那天揪住小舅舅,连抢带要,硬是把一笔钱给拿到了手。他数了一下,觉得回去够买几头牲口的钱数,往腰里一塞,二话没说,调头就往回走。路上,他还想着,幸亏自己来的及时,也幸亏老天爷保佑,要是这个不争气的舅舅今天输在赌场上,就是找见了,又能跟他要到点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天突然下开了雨。康全功顺路跑到了一处山神庙中,碰见一个白胡子老汉正歇在里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话,互相觉得非常的投缘。雨越下越大,天就黑了,两个人在小庙里点了一小堆火,吃着干粮,啦着天下事,古今事,最后从玄学上啦了上去。

“你这娃灵性的很,难得咱们有缘。”老汉对康全功很赏识,突然提说:“我有个本事,一直想找个传人,都没个合适的。你,想不想学?”

“是啥本事,我能学会不?”康全功的兴趣一下被吊起来。

“我这种本事说起来可就大了。”老汉慢悠悠捋着胡子说:“天地一阴阳,人世两魍魉,上天文,下地理,通鬼神,达阴阳,慧眼识八方神圣,咒语顶十万仙灵…… ”

两个人直说到火灭夜深,这才兴犹未尽睡了。第二天早晨,康全功醒来,发现头边放着一个黑布包裹,老汉却不见了。开始,他以为老汉是出去尿了,等了一会没见动静,猛然想到怀里的银钱,忙忙探手一摸。钱袋子还在,康全功踏实下来,坐等老汉回来。

那天,康全功在周围寻了半天,白胡子老汉再没出现,令人奇怪的是,雨后的山麓中,除了自己的脚印外,找不到任何别的脚印。难道自己是遇上神仙了?康全功越想越怕,想着想着又激动起来,打开了那个黑布包裹,就发现了一踏黄裱纸符和六本古书。

这一出离奇的经历,从此改变了康全功的人生轨迹。对此,且待后面再续。


           ——部分内容据康全功、康秀荣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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