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患有神经分裂症演员的自白》(二)

1月3日的晚上,我抵达成都。天气十分不好,成都正在下着18年的第一场大暴雨,犹豫航班晚点了接近2个小时,加上下雨,我一出机场就直奔酒店了。路上我给妈打了一个电话,她那边正在牌桌子上,十分嘈杂,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了。接着,我收到了徐文杏的短信。

“我弟弟的病最近情况很不好,你去了西藏以后自己注意身体。”

我稍微想了想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以及她语言背后的期望,终于决定回一个电话给她。谁知道刚一打过去,手机就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我有点沮丧,问司机车上可不可以充电,司机很热心,一手拔了自己的手机把数据线递给了我。然后他带着浓厚成都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你……是不是那个梁深。”


我点点头,说了声“对。”

司机立即变得有些兴奋,“我老婆,特别喜欢你,喜欢你演的电影。没想到我居然能拉到个明星,这简直……”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平时的各种通告和采访中,我都是一个特别木讷的人,有的时候很难接住别人递过来的话梗,人多的时候甚至会十分紧张。我习惯大胆放肆地调侃,揶揄我身边熟悉的人,但对于陌生人,我却时常借用“谦虚”,来留出距离。


我的经济人杨熙并不太介意我这一点,虽然她觉得我不是很会面对媒体,但这也是她希望保持住的人设,谦虚,稳重,有自己的故事。人能够被另外一群人修饰,我不知道这个人活在世界上是幸还是不幸,好在我和杨熙配合地还算彼此自如。她也同意我认真地去和采访者谈论些什么,只要是我想谈论的,她都觉得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也愿意在人不多的时候认真地表达,这些表达同时也存有我的用心。毕竟作为一个活在资本时代里的演员,这年头,你恐惧外界听不见你的声音,比恐惧外界误会的你的意思,要多得多。


司机起了这个话头,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在我熟悉的城市,汽车私密的空间里,我比平时都要放松很多。司机问我是不是经常来成都,我说,我以前就是成都人。司机听了之后,一下子像变得很开心,他立马换回了成都话,少年时代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十分舒服。


他又问我这次来还是为了工作吗。我说不是,一个人出来走走。于是他开始感叹,演员这个工作真好,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自己的时间。收入高,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仍然十分开心地笑着,没有去反驳他的话。


然后我也开始反过来问他的生活,就在他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老婆的时候,我从内后视镜中,又看到了她。


这一回相遇却多少有些惊恐,如果不是因为天还没有黑,如果不是因为车行驶在车来车往的二环高架上,如果不是因为我曾经在电影院看见过她一次,我一定会失态地叫出声来。


她坐在计程车的后座上,仍然周身赤裸,偏头望着车窗外面。此时路灯已经渐渐亮起,她脸上的皮肤光滑无暇,在一排排略过的路灯光线里,仍然有着那天电影院里,被切割的美感。


我最近是精神不好吗?我有些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忙闭上眼睛,期待睁开眼睛后她会像上一次一样消失。但奇怪的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并有消失。她以一种特别荒诞的形式停留在我的视线里,她甚至拿起后排座位上一本生活杂志开始翻阅,一声不吭,偶尔会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确定她真的看见我了,因为她看我的时候偏头笑了笑,也是那种极自然地笑,没有逾越一点点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自然姿态。


可是,她没有穿衣服啊。

这也是我唯一能够肯定她的虚幻的依据,哪怕她就坐在我后面,这种距离感也是跨次元的。受无神论教育多年,我突然对自己的心理产生一丝恐慌。司机见我不说话了,以为我累了,特别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平时就爱和乘客攀谈,遇到个明星就更收不住了,说要是我累了可以眯会儿,这会高峰期,堵过去恐怕还要半个小时。


我拼命掩饰着自己内心里的慌张,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地要去看她。看她垂着眼,那一头柔顺的栗色长发垂在胸前。我想说的是,我看着她的时候,除了尴尬,和不自觉地眼神回避,我的脑子里,没有一丝不干净的念头。


我在成都北站附近提前下了车,那个女人却没有跟着我一起下车,司机大叔摇下车窗来跟我挥手道别,没想到的是,她也隔着车窗,微笑着对我挥手。天已经黑下来,暴雨利落地切割着视线,她却目光温柔,随着远离得出租车,渐渐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有些心慌,我觉得我的脑子里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我不想一个人享受这个秘密,我想找一个人分享,这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徐文杏。于是我坐在酒店大堂里,给徐文杏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起来,她声音十分疲倦,甚至还有些沙哑,但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没事,你到酒店了吗?”


我突然想起她弟弟的病,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你怎么了,徐文可还好吗?”

徐文杏在那边沉默了很久,“梁深,成都是不是也在下雨啊。”

“对。”


接着,她又沉默了很久,我几乎想象地出来,她坐在某个地方,呆呆地听着我这边传过去的雨声。这是她难过时习惯性的自我修复方式,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然后站起来。


“梁深……我想把我弟弟接回家了,一直关在这个医院里,他好不了,我也快心疼疯了。”


我喜欢徐文杏,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身上的戏剧性。这让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充满针扎的丰饶感之中。她弟弟原本是北航的高材生,大三的时候,因为什么人际关系的原因,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大学没有毕业,就再也无法正常学习和生活了。徐文杏的母亲只好搬来和她一起住,方便照顾。去年四月份的时候,她弟弟发病,差一点跳楼自杀,徐文杏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他送到了精神病留院。一留就是大半年。徐文杏时常过去看他,给他买很多吃的,我也陪她去过几次,每次见面的时候,她的弟弟都像个正常人一样,也会跟我和徐文杏开玩笑,但就是不断地求她接自己回家。所以,每一次告别的时候,几乎都是撕心裂肺地挣扎,徐文可拽着徐文杏的手不放,无论如何也不回病房,有的时候,为了能够跟自己的姐姐走,甚至情绪失控和护士扭打。医生劝不了,就让保安拿绳子上来捆,几个人抬腿抬腰地把人抬进去。


徐文杏就隔着玻璃窗看着听着,直到医生出来劝她,让她走,不要看,说这种病人就是这样,家人在反而不好安抚。徐文杏很少在医生面前流泪。后来,她甚至心更狠一些,只给她弟弟打电话,东西也托人带过去。


我也明白,她心里有多痛,也大概知道,她刚才又经历一场什么样的浩劫,她年轻的弟弟一定在她面前把最疯狂最脆弱最没有尊严的形象显示了出来,她才会心疼地冒着搅乱自己所有生活的风险,也要接他回家。


所以,关于我心里那个事,我开不了口了。

我甚至有一点害怕,我记得,当时他告诉医生,他最初就是觉得有人跟着他,要害他。所以,少年虽然年轻,但他之于我,却有着某种关于命运的隐喻,我看到的女人,是什么的先兆呢。


彻底说不出口了。

那边,徐文杏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哭出了声音,然后越哭越大声,直到最后哭得掏心掏肺,无论我说什么,她好像都听不见了一样。我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只能握着电话,听着她的咳嗽声,抽泣声。


“要不……我买明天的机票回来吧。”

徐文杏没有回答我,她突然掐断了电话,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听觉被突如其来的雨声包围,我觉得我身边静地可怕。我也没有上去,把腿架在行李箱上,下意识地去包里掏烟,才发现打火机丢在机场了。失落感觉重叠,我抬头看着酒店大堂来来往往的人,但好像每一个人都匆匆忙忙,有无数的目标和希望。


很久以后,我收到徐文杏的短信。

“去都去了,就好好放松。我自己会处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应该回复些什么。我突然想起陈鱼说的那道阻隔婚姻的墙,此时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和徐文杏吧,都希望把自己心里的隐痛掏给对方看,毕竟现实生活中,我们都不敢让别的人看见这些伤。但是,我们觉得自己处理伤口才是一个独立,坚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所应该做的。所以,我出走西藏,去治愈心里的某些不知名的焦虑和隐忧,她抗下一个家,不给我丝毫的机会。


我给我妈重新打了一电话,我以前不太爱去过多地介入徐文杏的生活,但我妈却当她是儿媳妇儿,旁敲侧击地想要去了解她和关注她,今天反而成为了我的途径。我跟我妈说,我走这段时间,让她多去看看徐文杏,但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徐文杏弟弟的事情。大概我希望这件事情自然一点,让我妈慢慢地发现,然后对我给出她不受观点左右的原初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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