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朋友从另外一个城市来参加同寝室的舍友婚礼,结束后我们三三两两各自续约。找了一家新开的烧烤店,点上一些肉串几瓶百威,话匣子就这样打开。大家聊聊曾经的同学友谊,聊聊工作后的各种变化,期间最让我深刻的一句话是:“他们都说我是医生,那么应该早就习惯生老病死了吧。”
我们一桌四个人都是大学同学,也是一样的专业,五年本科临床医学,还有一位继续三年研究生专科学习,加上实习,至今几人已经都是在临床待过四五年的人。可是,在听到朋友的这句话之后,四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随后举起杯子,轻碰后响起清脆的响声,一杯酒下肚将那些说不出的感受在默契间互相传递。
即使是行医几十年的老主任,也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做到对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这样的习惯,是不可能在一个敬业的医生身上养成的,别开玩笑了好嘛。
我们笑不出来。
我到现在始终记得第一个在我手中死去的病人,画面清晰得几乎无法被岁月侵蚀,我伸出双手还能够感受到当初压他胸口一遍遍做着心肺复苏时的触感,那种越来越冰凉的触感。
那时的我刚毕业不久,跟着主治医生一起值班。当夜,送进来一个长期卧床的老人。入院手续全部办妥之后病房内只剩下一个护工以及患者的女儿,而患者本人意识模糊。因为长期卧床,病人体质很差,身体极度消瘦,这次是因为突发意识不清入院治疗。
主治医生看过病人,在开医嘱期间吩咐我给患者女儿签署相关的协议。就在我拿着签好的协议前脚走出病房,后脚患者女儿就追了出来,十分焦急的拉住我:“医生,医生,我爸好像不太对,你快去看看。”
我担心病变,赶忙跟着跑到病床前,老人家闭着眼睛,嘴巴大张着发不出声音,原本不好的脸色此时倒是染上了潮红。我拿出听诊器放在心尖处,不过一会,心跳已经停止,老人家也不再有其他动作,嘴巴一直维持着半张的状态。
我收起听诊器,耳边是一阵巨大无比的嗡嗡声响,脑袋开始眩晕,眼前的画面也有些扭曲,机械性的双手掌交叠置于患者胸前开始进行心脏按压。在我的感知中,时间似乎被拉长,声波的传导也出现了异常,我听不到患者女儿在说什么,也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之后患者女儿便点头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并且冲出病房,随后带着我的上级主治医师以及身后的值班护士一起回来,护士还推着抢救车。
主治医师冲进来,大声问我什么情况,并且同一时间掏出自己的听诊器去检查患者,在感受到患者心跳停止的情况,马上接手按压。而在主治医师检查时退到一边的我,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双手指尖更是冰凉凉。
“刚才患者家属报告患者情况不对,我进来一看患者嘴巴张开,表情痛苦,肢体没有抽搐情况,检查过瞳孔正常,但是听诊时心跳突然停止,我就开始心肺复苏,然后让家属按铃叫人。”
我脑袋依旧杂乱,无法思考,只能将自己所看所做向上级报告。
之后主治医师吩咐护士检查患者口腔是否存在误吸,又吩咐了许多事情,并进行一些抢救,我记不太清,因为我所有的意识都在老人的脸上。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生命的光芒从老人的身上黯淡下去,脸色是清晰可见的逐渐灰败。
直到,主治医师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去,示意我接手按压后走到患者女儿身边低声谈话,之后便是患者女儿一声凄厉的低呼,接着无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双手刚触摸到患者的胸膛时,还是温热的,可是我知道,手下的这具躯体,已经没有了灵魂,失去了生命。
一分钟,五分钟,半小时, 手下的温热已经褪去,剩下凉意,可我一直不停止的按压,即使身上出现汗水,双手酸得使不上力,我还是没有停止。不只是家属还未做好放弃的决定,还有我自己也还未做好面对的准备。
谁都无法准备好面对死亡。
医生也是人,用冷淡平静武装自己是为了更好的和病人沟通病情展开工作,更理智的进行治疗,可皮肉之下跳动的心脏,流动的血液,谁都是一样火热的。
没有亲手摸过尸体,没有亲眼送走病人,没有亲口对家属说:“我们尽力了”,没有体验过医生对于生命的复杂情绪,就以为冷酷的医生无法理解病人以及患者的痛苦,就轻飘飘的说出那句话,有理解过医生在痛恨自己救不了病人时的心情吗?
“你们是医生,早就习惯生老病死了吧?”
不好意思,我们并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