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门买菜,见菜场门口一师傅正在摆弄他的大白菜。满满一三轮车的大白菜,被师傅码放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干净净,白帮绿叶,新鲜水灵。一问价钱,一块八毛一斤,不算便宜,买的人也不多,但我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了一棵,脑海中所有关于它的印迹,也慢慢苏生过来,如电影镜头般,一幕幕闪过。
我北方的故乡,一年四季分明。冬季天寒地冻,幼时冬季饭桌上,家家户户平常日子里能见到的绿菜只有白菜。那时白菜的普遍吃法是熬(nao,一声),也就是常说的炖。一家不管几口人,一顿也就这一个菜,人多多炖点,人少少炖点。再搭配点咸菜酱的,冬季的一日三餐也就这样过去了。
顿顿熬白菜,大人们照样吃得下,吃得香,孩子们可有耐受不了的时候,主妇们就偶尔用土豆萝卜调剂一下,可也不能以此当作主菜天天吃,毕竟数量有限,吃完就连调剂的份也没有了,而家家户户窖藏的白菜几乎是可以够吃一个冬天的。于是,又只好回归到熬白菜上来。
为了改换口味,母亲通常在做饭时就着灶膛里的火烤上两个红辣椒,吃饭时用剪子剪碎,放在菜碗的一面,拌一拌,寻常的熬白菜有了辣椒香的加入,味道似乎提升了一截,大冬天的也能吃个鼻尖冒汗。如果受不了辣,就到没拌辣椒的那一面夹几口原味的,觉得没味道再换回来。我通常是把辣椒夹在白菜里藏起来,这样既不会很辣味道又好。
若逢集上店,我们的熬白菜里又会多上一两样配菜,一是粉条,白菜炖粉条,无论宽粉细粉,都好吃;二是豆腐,无论干豆腐、水豆腐还是冻豆腐,和白菜炖一起都是绝配。只可惜得等到进了腊月门或年跟前,家家户户自己家做上几十斤的豆腐,才敢肆无忌惮敞开了这样吃。寻常日子偶尔也许会放点儿肉,大人们舍不得,总是夹给孩子,等到年前杀了猪,大人孩子才能彻底地解了馋。
寻常日子若家里来了客人,主妇们最感到头疼的是掂量不上几个菜,炒鸡蛋、大葱炒蘑菇、炒土豆丝,实在不够,炒个白菜片凑上个双数。(北方的习俗,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上桌的菜须是双数,有完美圆满之意)。孩子们是不能上桌的,在地上端茶倒水,眼睛的余光扫一眼桌上,心里巴望着客人懂得怜惜,多剩一些菜给我们吃。母亲则在一边热情地相让:"多吃点菜啊!"有时还会把装盘余下的菜再往桌上续添几回。最后,在客人终于酒足饭饱打着嗝去一边喝茶聊天的时候,桌上剩给我们的菜除过一盘炒白菜还略微多些,其余盘子里的几乎就是点儿菜汤了。我帮母亲把盘盘碗碗撤下桌,趴在灶台上,盛碗饭,浇点汤,吃着剩下来的炒白菜片也觉得美气十足。平时总吃大锅的熬白菜,现在换个口味,加之炒菜油水多,母亲总在菜出锅前加点醋翻炒,甜甜的白菜片带点陈醋的酸味,咋能不好吃呢?
最喜的要数过年,不但有新衣服穿,有肉吃,更主要的是能吃上母亲做的醋焖白菜。我给母亲打下手,择掉白菜叶,把白白的菜帮洗净切成菱形块,母亲把它们放在开水里焯一下,然后捞出放在瓷盆里稍晾一下,加上少许胡萝卜片、葱块、姜末、蒜末,还有几个红辣椒,少许的盐和酱油,当然,最主要的调料当属醋了。醋是村子里胡姓人家那里买来的自酿黄米陈醋,不但颜色好,而且酸味的后味带着黄米的甜香,是做醋焖白菜的不二选择。全部佐料放好后搅拌一下,盖上盖顶,放在热炕头上焖上个把小时就可以吃了。那个时候,我总盯着时间,提醒母亲尝一下味道是否可以了,顺便也可以顺带着吃几口。母亲揭开盖顶,闻一闻,用筷子搅一搅,然后才夹起一块尝尝,说:“嗯,刚刚好,味道还不错!”我也赶快伸出筷子夹一块放在嘴里,应和着:“嗯,好吃,好吃!”
母亲的做醋焖白菜的手艺,那是没得说的,其关键是白菜焯水的火候,时间短了,太硬,白菜的水气味去不掉;时间长了,太烂,跟水煮白菜差不多,就更不好吃了。母亲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焯好的白菜不软不硬,焖出的白菜才吃起来脆脆的,酸酸的,味道超级好。
其实任何事情不是如此呢?过犹不及,像极了中国人处世的中庸之道。
接下来的几天,当我们肚子吃足了油水,醋焖白菜就成了我们每顿必不可少的消食开胃菜。如果窖藏的白菜够多,吃完一盆,母亲还会再做上一次。
不消说,那些年除夕夜的饺子肯定是白菜馅的。吃过下午饭,我便忙着帮母亲剁白菜,一手一把菜刀,叮叮当当,像踩着鼓点似的,十几二十几分钟便可剁得细细碎碎了。然后下锅焯水再攥干,加入葱花、花椒面、黄豆酱、盐和剁碎的油梭子,搅拌在一起,饺子馅便大功告成了。有些人家白菜剁好后直接攥干不焯水,饺子吃起来就有股生白菜水味,不好吃。这就和做其他事情是一样的道理,图省事少道工序,其回报给你的结果也会有所不同。
今日寒露,我所在的南方小城天气依然温热,而在我北方的故乡,时候已然是深秋,恐怕早晚可能会有霜了。村里人劈(pi三声)完苞米,估计这会正往家里收菜地里的白菜和萝卜呢。虽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又有蔬菜暖棚,冬天再想吃什么绿菜也不是难事,但相信白菜仍旧是冬天餐桌上少不了的一道菜那是一定的,多少年的习惯总也变不了。
于是,时光又回到那些年种白菜收白菜择白菜的场景。
每户二三分的菜地,大部分人家会选择上半季栽土豆,等到七月中旬收完麦子刨完土豆,土地稍晾上几天,就可下上农家肥种白菜了。我家四垄地,母亲通常会选上两种白菜籽,一种青帮,一种白帮。青帮耐存,白帮耐吃。
开沟,洒水,点籽,盖土,三两个人忙个一下午就种完了。隔天中午抽空趁着太阳再把白菜垄踩踩紧就等着出苗了。踩垄这活一般都分给我。我曾问母亲为什么非要赶着中午正热的时候来踩,母亲说种完或上午踩怕土里太湿,容易一踩就把土踩得太实了,土太紧,怕籽出不来。中午趁热踩,不但能保住水分而且不易踩得太紧,种子好出来,所以正好,就和白菜焯水是一样的道理。
过个十天半个多月,就要给白菜订单棵了,也就是拔掉多余的苗,按间距留下少许使之长成大白菜。我总是舍不得,摸摸这棵,又望望那棵,往往留得苗多间距短。母亲总是在我劳作的基础上隔一棵又剔除一棵,说我这样贪心,到时候白菜长不大,收获反而更少。
等到长到白菜抱芯,那些年人们还会用榆树毛子给每棵菜拴个“腰带”,防止白菜脱帮。远远望去,菜里里一片碧绿,每棵白菜都墩墩实实精神抖擞地立在那里,像极了憨厚朴实的家乡人民。
再等到霜降前后,人们肩挑车拉,田里的白菜就回了家。晒过三两天后,母亲切掉菜头,择掉外面两三层的菜叶,再晾晒在一边等着下窖。我和弟弟喜欢吃白菜叶,总央求母亲少切点,少择去点菜叶,母亲说菜叶不好存,容易烂,不多择去点,恐怕以后会烂得更多。事实也的确如此,哪个冬天窖藏的白菜不得倒两回菜帮子呢,越贪心越得不到啊。
择白菜的时候,我就帮着母亲看鸡,晾菜叶,还把松散无芯的挑出来搭在树间的竿子上晾干白菜,把小棵的挑出来晒在一边留着碛酸菜。
碛酸菜对北方的家家户户来说是件大事。父亲晚上下班回来,把晒好的白菜一层一层的码在大缸里,洒上盐,压上大石头,母亲浇上烧好的开水,隔几天等菜压实下沉,搬开石头再续上一些,积满缸才算完工了。再忙里偷闲趁上冻前把择好的白菜下窖码好。至此,关于晒菜、择菜、储菜等等这项大工程才算謝幕。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等着吃了。熬白菜吃够了,截长补短的炖点酸菜,对于那时平常日子的我们可比过年了。北方人大部分都爱吃酸菜,酸菜怎样吃都好吃,酸菜炖粉条,酸菜白肉,酸菜炖冻豆腐,酸菜炖排骨,赶上过年杀猪,几样炖在一起来个乱炖,那滋味就更好了。冻豆腐蜂窝状的孔里吸足了酸菜的酸味和肉的香味,想想都涎水直流,简直是给什么都不换的人间美味啊!
后来人们为了在夏天也能吃到酸菜,就用扁包菜来做,但口感和味道都不及大白菜的好。
等到开春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年前秋天晒好的干白菜就该出来救驾了。冷水里泡过开水里扎过,之后熬着吃蘸酱吃,解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的嘴馋。再加上最后一波酸菜包的蒸饺子,现在想来,都是件十分享受的事。
后来读大学时被同学拉去吃朝鲜冷面,甚是好吃,其中吸引我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里面的辣白菜,酸甜辣爽,无论颜色还是味道,都棒棒的。记得有一回新闻联播中还报道过韩国百姓家家户户制做泡菜的盛事。
看来,白菜不仅在中国北方是个“宝”,对热衷泡菜的韩国和朝鲜百姓来说,也是寻常生活的不可或缺啊!
虽然现在生活好了,一年四季想吃什么菜,只要菜场有的卖,只要能买到,基本上都不算什么难事。可即就如此,对如此平常又普通的大白菜,我依旧情有独衷,依旧深深爱恋,只为我的成长从它的世界路过,只为它的成长从我的世界路过。
此生契阔,情深意重。我的故乡,我的白菜。